39 發表

海面灰蒙蒙, 天空的飽和度很低,整個世界都像一副褪色的畫,随着海浪聲漸遠。

只有祁硯旌的掌心是熱的, 融進畫裏成了唯一的彩色。

許珝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感覺, 只有劇烈的心跳聲撞擊耳膜, 一度讓他眩暈。

“你……”許珝喉間哽咽,“你真的……怎麽能猜到啊……”

祁硯旌眼裏含着笑, 把許珝擁進懷裏輕柔地拍他的背,不含任何情愫, 就像單純的安慰小朋友。

“我也只猜到一點點, 有很多複雜的東西是我沒辦法想象的, 你能你來告訴我。”

“可是我……”許珝心緒整個亂了, 連正常語序都難以組織,更遑論解釋整個穿書的事實。

他磕磕絆絆想要說清楚,卻越來越語無倫次, 急得眼淚啪嗒啪嗒掉:“我說不好……”

“好好好,那我們不說了, ”祁硯旌抱着他輕聲哄,“有什麽好哭, 沒人要求你一定要解釋,你可以什麽都不說,珝珝乖, 不哭了。”

許珝睫毛濕得一簇一簇的, 眨巴眨巴眼:“可你、你不想知道麽……”

“我當然想啊, ”祁硯旌笑笑, “但許珝我問你, 我今年幾歲?”

“……三十。”

“那你多大了?”

許珝不明所以:“二十啊。”

“所以急什麽呢?”

許珝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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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硯旌給他把淚珠子抹掉:“雖然在群裏我的歲數已經要用‘大壽’來形容了, 但我自認為還不算太老身體也健康,活個七老八十沒問題。”

“你如果今天說不出口,那就明天,明天不行還有後天,或者明天後年……我至少還能有還有好幾十年的時間等你慢慢告訴我,我都不急你急什麽呢?”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甚至還是笑着的,壓下所有急切的好奇心,只留下最溫柔的模樣。

許珝聽了,眼淚非但收不住,甚至掉得更猛,一頭栽進祁硯旌懷裏,“你、你怎麽這麽好啊……”

祁硯旌手一頓,有些哭笑不得,“這就算好麽?”

許珝搖頭,他不是沒有感受過好,相反他整個少年時期都是別人家的孩子,父母疼愛老師誇贊衆人羨慕,他也一直以為那是他人生最輝煌的時光。

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好”也能被區分成很多種,每一種都帶有目的和理由,而祁硯旌是區別于那之外,最溫柔的一種。

許珝情緒一下有些收不住,泣不成聲:“我、你等等我……以後慢慢告訴你……”

“好。”祁硯旌想拿紙,可許珝整個人吊在他身上,他不忍心推開,只能抱着許珝起身,去桌上抽了兩張不含酒精的濕紙巾。

“你想什麽時候說都可以,”祁硯旌給他把淚痕抹掉:“我只知道,你再哭下去又要生病了,到時候闫崇平罵你耽誤進度,我可幫不上忙。”

“……!”許珝一抖,眼淚瞬間憋了回去,只剩下已經懸在眼眶的兩顆啪嗒掉下來,而後努力忍住。

祁硯旌繼續給他擦眼淚,“這就對了,不哭了。”

他抱許珝坐回小馬紮上,柔聲說:“我還有一點戲,你就在這兒坐着,等我結束一起回去,不要再亂跑了知道嗎?”

許珝點頭,在祁硯旌離開前拉住他的手,認真看着他:“你真好。”

祁硯旌一窒,盡量穩住呼吸,笑着摸摸許珝頭頂:“真乖。”

等到離開休息區到了片場,确保許珝看不見自己後,祁硯旌才長長松了口氣。

闫崇平拿着煙過來,“你什麽表情?”

“沒事,”祁硯旌搖頭,接過煙點上,“開始拍吧。”

他原本不介意在許珝心裏是好還是壞,可現在好人既然當了,只但願以後許珝再哭出來,還會覺得他是個好人。

祁硯旌心裏惦記許珝,一場戲用最高的效率拍完,和闫崇平一起确認過沒問題後,緊趕慢趕着去找許珝。

雖然不清楚緣由,但他也知道許珝剛才哭得那麽厲害,一定不只是因為他那幾句話,多多少少有些不放心。

天幾乎徹底黑了,連接着海面是一段遙遠的墨色,而許珝的大棚子裏卻發出亮堂的光。

走近了才發現是小太陽取暖器的光,估計是哪個工作人員怕許珝冷,特地接了個插線板過來讓他烤烤火。

而剛才還哭得像個淚人的許珝,依舊坐在桌邊的小馬紮上,只是歪頭倚在長桌的柱子上睡了過去。

雙手揣在羽絨服的袖子裏,臉蛋被烤得紅彤彤的,看上去睡得還挺香。

祁硯旌那一點沒來得及發揮的擔心,被這個睡相打消得一幹二淨。

他關掉取暖器電源,輕手輕腳把許珝抱起來,許珝動了動像要睜眼。

“噓,”祁硯旌把他羽絨服的帽子扣上,拍拍背:“沒事,睡吧。”

·

覺是睡了個好覺,第二天消腫也是真麻煩。

許珝坐在餐桌邊一邊看分鏡一邊敷眼睛,獨眼看久有種要瞎的錯覺。

“你到底是看了什麽電影能哭成這樣?”張暢端來一盆泡着勺子的涼水。

許珝把手裏的勺子扔進盆裏,又從裏面拿出一個換了只眼睛繼續敷,冰久了眼皮的腫脹感好了不少,就是一時看不清東西得緩緩。

“一部特別感人的電影。”許珝向後靠進椅背,在張暢面前胡編亂造。

昨天在祁硯旌面前哭得多得勁,現在就有多害臊,他說什麽也不願意再跟張暢說一遍,重溫這股尴尬。

所以在被張暢質問為什麽眼睛會腫時,許珝随口編了個看電影看哭的理由,沒想到好奇寶寶張暢非要追根究底問出到底是哪部。

“你這不廢話嗎?”張暢在他身邊坐下,“你就跟我說說嘛,我也好想看,我都很久沒有大哭一場了,內毒都排不出去。”

許珝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還是開口:“是一部關于動物和人的,一個人養了一只小狗,小狗每天都會去接自己主人下班。後來主人忽然得病死了,小狗不懂這些,依舊每天都在火車站臺等自己的主人,但它不知道主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許珝視線清明了,立刻又開始複習劇本分鏡,頭也不擡對張暢說:“就這麽個故事,你喜歡就找來看吧。”

張暢愣愣地看着他,目光呆滞。

許珝一哽:“沒看過?”

“……我應該要看過嗎?”

“挺好看的,”許珝笑起來,“你看的時候記得備紙巾。”

“好……”

張暢知道今晚的戲很重要,許珝現在一門心思撲在劇本上,他也不好再繼續追問,只能閉嘴坐在邊上,掏出手機開始搜索。

晚上的戲是夜景加雨景,拍攝難度大,劇組從白天就開始搭景,光替一遍遍試走位。

許珝怎麽都不好意思一直呆在酒店卡點過去,等眼睛腫消得差不多了,匆匆換了衣服就去片場。

今天風也很大,是一定會下雨的天氣,只是不知道怎麽的一直落不下來。

闫崇平和祁硯旌已經到了好一會兒,許珝加快腳步。

今天的戲非常重要,可以說是整部電影高|潮的開端,前段時間拍的內容,都是在為這之後的劇情埋伏筆做鋪墊。

所以即便是許珝的主戲,祁硯旌沒有戲份,也一定要到場觀看。

“劇本看得怎麽樣了?”闫崇平問。

許珝在他身邊坐下:“走位和分鏡全都背好了。”

“嗯,”闫崇平點頭,“你臺詞功底最紮實,但這場沒有臺詞,除了動作以外全是內心戲,而且是完全脫離現實的內容,一定要好好體會。”

他看着許珝的眼睛:“你是壞人嗎?”

許珝回視,抿了抿唇:“我不認為。”

“這就對了,”闫崇平握了握拳,目光銳利:“不止現在,程小霧一直到最後,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壞人。他活得很努力很辛苦,雖然總是痛苦,但也短暫的幸福過,他一直有不曾磨滅的良知,但這個恰恰也是他最深處痛苦的來源。”

“他是個好人,他想做個好人,但他今晚是去殺人的。”

闫崇平直勾勾盯着許珝的眼睛,一字一頓:“你,是去殺人的。”

許珝心髒顫了顫。

“且這場行動不是突然起意,是你經過長達一個多月的精心準備,每一個的步驟都在按照你希望的方向發展,每一個動作都清晰刻在你腦子裏。”

“所以你需要很冷靜,你的行動你的出刀都要冷靜且穩定,但當刀真正刺進那個人身體時,你內心是有劇烈震動的,為了壓下這種震動,你要反複出手,一次又一次,直到确保那個人沒有任何活下來的可能。”

“每落刀一次,你的痛苦就多一分。為什麽?因為你不想殺人,因為那個人是親叔叔,但他也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在你很小的時候,他侵///犯過你很多次,成了你畢生抹不去的噩夢。可東窗事發後這種人卻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關了幾年就被放出來,還找到了你。”

“你好不容易遠離家鄉和同樣為孤兒的弟弟一起生活,可弟弟也遇到了這樣的噩夢,甚至傷害弟弟的人還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你會怎麽做?——殺掉一個,嫁禍給另一個。如果侵///犯男童不能被定為強////奸////罪,只能當做故意傷人可有可無關上幾年,那故/意/殺/人,是可以判死刑的。”

“如果世界不能保護你,你只能自己保護自己,也保護弟弟。”

說完這一大段話,闫崇平往後仰了仰,和許珝拉開些距離:“怎麽樣,有把握嗎?”

故事過于殘酷,無論許珝把劇本看過多少遍,背得多滾瓜爛熟,再聽到闫崇平這種絲毫不加遮掩的講解,內心依舊翻湧無比。

他十指收緊,深呼吸兩下,重重點了點頭:“我會盡全力。”

“好,”闫崇拿起水杯拍拍他的肩:“不要緊張,仔細醞釀一下。”

一行人又在現場确認了幾遍走位,等到天色漸黑,許珝換上厚重的黑色雨衣,這場戲他不需要化妝,造型只最後整理了他雨衣的扣子,就朝導演比了個OK。

張暢端着保溫杯拿着小毛毯,擔憂地問:“要不要貼點暖寶寶?”

許珝膝蓋的傷還沒好透,怕淋了雨又要難受。

“不貼,”許珝反對,“拍戲就拍戲,貼這種東西會影響發揮。”

“可……”張暢還是擔心,看向身旁抱臂站着一言不發的祁硯旌,希望能得到他的贊同。

祁硯旌笑着搖搖頭,“聽他的。”

五分鐘後人工雨澆濕地面,正式開拍。

碼頭倉庫的後巷肮髒雜亂,白天時都人跡罕至,更不用說這種下着傾盆大雨的夜晚。

布滿泥垢濕漉漉的磚牆邊,靠着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他剛和別人打過一架,正捂着傷口滿臉是血的喘氣。

他半眯着眼,隐約瞧見巷口出現一道颀長的身影,披着長長的黑雨衣,什麽都看不清。

黑雨衣停在了他面前,他費力仰起頭,只能看到雨水汩汩地從那人的帽檐落下。

“幫……幫我……”

黑雨衣微絲不動,放在兜裏的手緩緩抽出,連帶着出現一道寒光。

男人眼睛驟然睜大,下一秒銳器刺破他的胸膛。

這場雨太大了,噼裏啪啦往下砸,砸得許珝的雨衣沉重無比。

原來再尖銳的東西刺/進/身/體,也會受到很沉重的阻力。

他看到男人扭曲的面孔,一雙眼睛睜得老大,滿是茫然和驚恐。

于是他站直了些,掀開了雨衣的帽子,瞬間男人眼裏的茫然褪去,只剩下驚恐——放大了百倍不止的驚恐。

“你……程、程——呃!”

尖銳的匕首開始反複的、無止境地向他刺來,一次比一次洶湧,一次比一次瘋狂,仿佛他是塊砧板上的爛肉。

肮髒的地面漸漸滲出黏稠的液體,被雨水澆散,四處溢開,黑暗之中竟然也看不出血色。

許珝眼底逐漸猩紅一片,像着了魔似的反複不停地出手,直到面前的男人一動不動再無還手之力,連嘶啞的呼救都發不出後,才緩緩停下。

暴雨之中,他臉上被濺上的血跡很快随着雨水沖淡,他帶上帽子,蒼白的臉頰再次沒入陰影,同時也隐去了所有神色。

他拔出刀,扔在地上,擡腿跨過血河,拂了拂衣袖,借由雨水洗淨身上的血跡,緩緩離開。

腳步并沒有比來時更輕松。

“卡——!”

“好了關水!”

許珝脫掉雨衣,祁硯旌和工作人員一起迎了上來,拿毛毯将他裹住。

“怎麽樣?”祁硯旌眼含擔憂。

許珝還陷在戲裏出不來,縮在祁硯旌懷裏抖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沖他笑笑:“沒事。”

“很棒,”祁硯旌鼓勵地拍拍他的背,接過張暢遞來的保溫杯,“喝點水。”

這段戲還需要換幾個機位拍,趁着演員還在情緒裏,只稍微休息了一會兒立刻再次開始。

祁硯旌和闫崇平坐在監視器後,看着許珝一遍遍重複殘酷的舉動,一遍遍讓自己陷入癫狂的情緒裏,五指不自覺地攥緊。

“小許這次,”闫崇平低聲說:“演法和以前不一樣。”

祁硯旌眉頭皺得死死的:“是。”

許珝的演技一直很典型的學院派,技巧淩駕于感性之上,這也是演員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使自己免于過深的沉浸在角色裏,對身心造成影響。

可這段戲,許珝明顯沒有使用什麽技巧,他似乎徹底入戲了,完全陷入那種渴望得到救贖,卻不得不更深地邁進深淵的崩潰情緒裏。

這讓祁硯旌很擔心。

一直到整場戲拍完,許珝和被自己“殺”了無數次的演員道謝,又告別導演和工作人員回到酒店,看上去很平靜,實則無比壓抑。

睡前祁硯旌去許珝房間看他,許珝把自己裹在被子裏,眼裏壓抑着慌亂。

“還沒緩過來嗎?”祁硯旌摸摸許珝的頭發。

許珝看上去很疲憊,只閉上眼搖搖頭。

祁硯旌見他不想說話,也不再多言,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輕聲說:“如果害怕就過來找我,我陪你,好嗎?”

等了好久,許珝才輕輕點了點頭。

半夜被困了一天的大雨終于轟轟烈烈澆了下來。

祁硯旌被雷電驚醒,同時聽到房門被敲響。

門外的人似乎很糾結,連敲門聲都輕柔和小心翼翼。

祁硯旌連燈都來不及開,直接下床拉開了房門。

許珝果然站在門口。

穿着他那身短袖短褲,客廳沒開空調,他看上去已經有點被凍到了。

祁硯旌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進屋,關上門。

“怎麽了?”他柔聲問,“害怕嗎?”

許珝眼睛又腫了,看上去偷偷哭過,聞言不自在地低頭揉了揉,“沒有……下雨了,我不舒服……”

祁硯旌感受了下外面的雷雨聲,知道他不舒服肯定是真的,但害怕一定也不假。

畢竟剛拍過那種戲份,現在的天氣和戲裏的太像,而許珝那一場格外入戲共情,現在一不小心就容易魇進去。

“嗯,”祁硯旌沒戳穿他,拉下他揉眼睛的手:“有多不舒服?還能不能走,要抱嗎?”

許珝的眼睛在黑夜裏都很亮,他抿嘴看着祁硯旌,短暫地猶豫片刻,擡起胳膊挂在祁硯旌身上,卸下渾身力道:“挺難受的。”

他閉上眼壓住疲憊:“抱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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