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麻木(二)

牧魚正想怎樣安慰葉文逸時,就聽見門口傳來劇烈的抽噎。

扭頭一看,去而複返的唐心眼淚嘩嘩直流,哭得鼻涕泡都出來了。

剛才她跑到半路就覺得對不起自己“陪同看房”的誓言,所以又抖着腿爬回來。

說到就要做到嘛!

結果一到門口就聽到現身的葉文逸的講述,頓時悲痛得不能自已。

“嗚嗚嗚!狗男人!臭雜碎!社會的渣滓敗類……”

唐心泣不成聲地輸出了一波中華優美詞彙。

葉文逸愣了下,突然噗嗤笑了。

時光最是無情。

它可以淡薄愛情,消磨恨意,甚至山川河湖都能填平。

這麽多年過去,葉文逸雖然還是恨,但這種感情已經沒有當年那麽強烈了。

一看唐心哭的比自己還慘,罵的比自己還兇,心中頓時湧起一種奇妙的感動。

好像從小到大,除了當初幫忙改名字的那位女警,她并未接受過多少來自外界的善意。

可現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卻這樣憤慨。

“謝謝你呀。”她說。

唐心咬着牙發狠,“那狗男人叫什麽,一定要弄死他!”

牧魚:“……”

雖然但是,殺人犯法的。

倒是師無疑看向唐心的眼神中又多了幾分贊賞。

敢愛敢恨,真不愧是我漢家女兒。

葉文逸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在他看來,确實有點太過柔軟。

是人都會欺軟怕硬。

你的善良和寬容對上同樣善良寬容的人,自然會成倍回報。

可如果遇到白眼狼,就會淪為它們的盤中餐,死無葬身之地。

牧魚抓了抓頭發,“我姑且算是一位無常,既然見到了,就不能繼續留你在這裏。”

葉文逸松了口氣的樣子。

“好的。”

她真是一個很溫柔,很好說話的女孩子。

這樣好的女孩子不該是這般結局。

牧魚有些不忍,“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嗎?”

那生死卡片上空空蕩蕩,并未像之前唐意那樣顯示出什麽心願。

其實若照勾魂流程,這種沒有心願的孤魂野鬼是最省事的,直接帶走就好。

但牧魚突然想臨時加個班。

葉文逸愣了下。

“心願啊……”

她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起來,“本以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沒想到卻在這裏困了這麽多年……”

既沒有魂飛魄散,也沒有傳說中的無常來勾魂。

她好像被這個世界抛棄了,陽間是,陰間也是。

她哪裏都不能去,也沒人能發現她的存在……

這一方天地的時光,仿佛凝固了。

這樣的轉折讓她始料未及。

偏偏她還保持着一點理智,于是接下來的歲月中,幾乎閑得發瘋。

心願嗎?

葉文逸認真思考起來。

然後牧魚就看着那張生死卡片上慢慢浮現出字跡:

“希望做壞事的人可以得到應有的懲罰,不要再有無辜的人落得我這樣的下場……

想跟朋友去游樂園痛痛快快玩一次。”

葉文逸小心地問:“可以嗎?”

說完,她又有些局促地說:“我一直想去,可是卻一直沒有機會……我沒有什麽朋友……”

以前她看見那些女孩子們一起結伴玩耍,真的好羨慕呀。

唐心立刻舉起手,踴躍道:

“我我我,我做你的朋友!我陪你去游樂園,我也可想去了!”

葉文逸驚喜地看着她,“真的可以嗎?”

唐心用力點頭,“我別的不多,就是時間多!別說一次兩次,十次八次都可以!”

葉文逸高興得想哭,“可是我是鬼啊,你不怕嗎?”

“這算什麽?”唐心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姐姐也是,我帶鬼可有經驗了!”

專業老對口了!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

牧魚和師無疑對視一眼,“行吧。”

“不過一定要注意,不可以直射陽光,尤其是正午,千萬不要呆在室外。”

葉文逸去世時就已經是成年人了,具備基本的理智,這幾年有意無意也吸收了部分陰氣,魂體還算穩定。

再加上師無疑分出去的陰氣,支撐三兩天沒問題。

唐心興奮起來。

“我也好久沒跟朋友一起去游樂場了!”

她看着葉文逸被血染紅半邊的白裙,“出去玩嘛,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看咱們倆身材差不多,正好我家裏還有幾件沒穿過的新衣服,你等會兒,我去拿來燒給你!”

說完,她轉身就跑,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電梯口,只留下葉文逸在後面喊:“不用了。”

實現葉文逸的願望很簡單,可那個渣男前男友該怎麽處置呢?

按理說,這并不屬于牧魚的業務範圍之內,但抱打不平之心,世人皆有,既然他已經知道了,就這麽放過……良心上都過不去。

托葉文逸的福,這套房子他能省老大一筆錢,替她出出氣,也算投桃報李了。

唐心拉着葉文逸的手,“真好看呀,你穿比我穿好看多了。”

葉文逸有些害羞,“真的嗎?”

唐心給她燒了一條鵝黃色的燈籠袖及膝長裙,一雙矮邦布短靴,搭配起來就很好看。

除此之外,她還拿了一頂大草帽。

這樣裝扮起來,陽光就曬不到身上了。

葉文逸輕輕按了按手腕。

那裏原本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但剛剛已經被這個今天剛認識的女孩子用紗布小心地包起來了。

她明知道鬼魂感覺不到疼痛,卻還是滿眼疼惜。

割的時候該多疼呀……

“走吧!”唐心拉起她的手,笑眯眯道,“去玩喽!”

葉文逸忍住想哭的沖動,用力點頭。

“嗯!”

“現在時間不早了,我們正好可以玩一個下午加夜場,”唐心語速飛快道,“晚上就住在游樂園酒店裏,還能看見午夜12點的煙花呢!然後明天早上我們再去玩,趕第一波……”

葉文逸微笑着聽着,視線不自覺落到那只抓着自己的小手上。

好軟,也好暖呀。

真遺憾,我們沒有早早相遇。

在自殺後的第九個年頭,葉文逸有了可以一起去游樂場的朋友。

她像個乖巧的小朋友,亦步亦趨跟在唐心後面,跟着她一起坐了搖搖車、過山車……

她們一起大笑,一起尖叫,一起舉着冰淇淋甜筒在夕陽下奔跑。

唐心還買了氣球,在她手腕上系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葉文逸仰頭看着在空氣中浮動的小熊,笑了。

真好。

活着真好。

有朋友真好。

她們還一起坐了游樂園的小火車,在汽笛的嗚嗚聲中,穿梭在園區的每個角落。

葉文逸将臉伸出窗外,閉上眼睛,靜靜感受微風拂過面頰。

耳畔回蕩着游人的說笑,空氣中浮動着糖果甜甜的香氣……

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裏,她飽受抑郁症折磨,看什麽都是灰暗的,無望的。

她竭盡所能愉悅了他人,卻始終與幸福無緣。

一切的幸福和快樂都擦肩而過,鮮明的世界與她格格不入。

真的已經許久許久沒有感受過如此純粹的快樂。

葉文逸忍不住張開雙臂,輕輕碰觸路邊探下來的樹枝。

那裏有幾片萌出不久的新芽,又柔又嫩,輕輕擦過她的指尖。

啊,是“新生”啊。

她們在摩天輪攀到最高處時,俯視整座游樂園,貪婪地看着絢爛煙花在空中綻放。

人短短的一生,何嘗不像一場煙花?

唐心突然想到什麽,急忙忙催促起來,“快許願快許願!”

有人說對着煙花許願很靈驗,也有人說,當摩天輪經過最高點時,許願就一定會成真。

那麽現在兩層buff疊加,一定能行的吧?

葉文逸一怔,也學着她的樣子,雙手合十。

窗外姹紫嫣紅的煙花來了又去,巨大的摩天輪緩緩劃過夜幕,絢爛而夢幻,像一場旖旎的夢。

葉文逸從未如此虔誠。

“如果我還能有來生,希望可以好好活,希望,我們能夠再相遇……”

世上固然有壞人,但總歸還是好人多一些,不是嗎?

因為中介親身經歷了一次鬧鬼,整個人的三觀都被打碎重塑,稍後房東問起時,他大吐苦水:

“兄弟啊,你那房子是真他媽的鬧鬼啊!”

房東:“……”

這不廢話嗎?

不鬧鬼我賣什麽!

托這個的福,兩人都一直覺得有冤大頭願意接手,還要什麽自行車?

趕緊脫手算了!

最好連夜敲定,先把定金要過來,免得回頭那兩個小子也後怕,再反悔了。

即将晉升為有房一族的牧魚則在拉着師無疑加班。

兩人熟門熟路去了地府,又找到那小鬼兒,塞了一沓冥幣。

“你看我都是無常了,能查看生死簿嗎?”

雖然知道了渣男的名字,但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根本找不到啊。

他倒是嘗試性的向夏長清提了一嘴,但對方的眼神就很警惕,滿臉都寫着:

你想幹什麽?

無奈之下,牧魚只好想了這個方法。

小鬼舔着并不存在的唾沫數了遍冥幣,頭也不擡的嗯了聲,“查看自然是可以的,但有三不許:有仇者不許,有情者不許,自己的不許。

另外大人,您可不能胡亂勾畫。”

這三條規定,差不多就能杜絕走後門的可能。

但也不乏例外。

聊齋上就有幾段故事,據說是作者蒲松齡聽親歷者講述的,其中不乏判官和鬼差們或出于私心欺上瞞下,或收受賄賂,胡亂更改凡人壽命、扭轉他人命運的事。

牧魚點頭連連,“那是那是。”

能看就是意外之喜了。

來之前,牧魚特意仔細詢問了那渣男的姓名籍貫和生辰年月,很快就在生死簿上找到了:

“胡之春,男,生于19……陽壽剩餘43年?!”

最後幾個字,牧魚直接喊破了音。

“卧槽還有沒有天理了?”他差點氣得原地爆炸,“那死渣男害死了別人,竟然能活到七、八十多歲?!”

小鬼整天守門也挺無聊,見狀賤兮兮湊過來八卦。

牧魚就把胡之春的惡跡講了遍。

那小鬼就嘿嘿笑起來,“大人,這想活得久還不容易?也未必就是好事。”

人世間還是很講究因果循環、陰司報應的。

如果不是葉文逸前世對胡之春有所虧欠,那麽胡之春今生的下場肯定不會太好。

牧魚聽它話裏有話,砸吧下嘴兒。

嗯……活着未必是好事?

倒是師無疑忽幽幽道:

“舊時匈奴曾有個性情殘暴的将軍,最喜歡将仇家做成人彘,養在水缸中觀賞。”

牧魚一臉厭惡:

真的好惡心!

時代變了,指望胡之春淪落至此怕是不現實。

但……不知道無常能不能帶活人“朋友”去十八層地獄散散心?

工作了,帶朋友來逛逛不是很正常的嗎?

完全沒毛病啊!

我覺得可以!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開始在網上瘋狂搜索。

雖說人類善忘,但互聯網是有記憶的。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只要仔細找,總能找到的。

既然當初葉文逸曾經報案,而胡之春也小範圍內公開道歉,那麽就一定會留下記錄。

而通過這些痕跡,他們就能追逐……

所以說,互聯網是多麽神奇,又是多麽可怕的存在啊!

很快,牧魚就鎖定了胡之春的所在。

葉文逸死後,這混蛋竟半點不知收斂,又勾搭上一個女網紅。

還特麽結了婚!

牧魚氣得掀桌。

這什麽見鬼的世道!

只是有點奇怪,網上關于胡之春的動态停留在五年前,之後就好像人間蒸發一樣,銷聲匿跡了。

倒是他太太,說在胡之春車禍期間悉心照料,不離不棄,十分深情,簡直感天動地。

出車禍啊……活該!

不過都被人包養吃軟飯了,下場還能壞到哪裏去?

難不成葉文逸上輩子真的欠了他的?

師無疑摸了摸他腦袋後面炸開的呆毛,“猜測總無用,不如眼見為實。”

實在不行,将他的生魂拖出來揍一頓。

牧魚一想,倒也行。

那位女網紅非常高調,每天曬房子曬車子曬包包,別人想不知道她的住址都難。

地址在隔壁省份,過去有點遠,牧魚就晚上靈魂出竅,被師無疑拎着體驗了一把飛翔的感覺。

不得不說,确實爽。

尤其魂體沒有重量,很有點兒太空漫步的浪漫和刺激。

牧魚甚至抽空胡思亂想了一把:

有這個功能在,以後出門旅游,豈不是很省錢?

不過也就想想而已。

畢竟他現在還沒死呢。

而活人如果魂魄離體太久,會造成永久性不可逆的損傷,包括并不僅限于三魂七魄分離……那就得不償失了。

金錢誠可貴,生命價更高啊。

女網紅家所在的位置挺有名,是一處前些年剛開盤的別墅區,原本住了不少達官顯貴。

但随着網絡自媒體崛起,誕生了一大批年輕的百萬甚至千萬富翁,這一帶大有轉變為網紅聚集地的趨勢。

別墅區修建的很精致,假山湖泊一應俱全,圍着“天使”主體的噴泉雕塑群,還有專門的健身跑道。

牧魚一看就開始口吐芬芳。

什麽玩意兒,胡之春憑什麽過這樣的好日子?

結果還沒潛入那別墅,就隐約聽見一個年輕女人罵罵咧咧,中間還夾雜着“啪啪”的拍打聲。

“媽了個巴子的,吃老娘的,喝老娘的,還給老娘拉在床上!”

“你心跳加速,不高興了?呸,你有什麽臉不高興?你就是廢物一個,老娘找幾個小鮮肉解悶怎麽了?”

牧魚和師無疑對視一眼:

什麽情況?

兩人鑽進去一看,哎哎哎?

怎麽看着跟病房似的?

正中央一張大床,周圍擺放着好多醫療監控設備,大部分根本都沒插插頭。

還有個大氧氣瓶。

師無疑瞄了眼,“空的。”

大概率是用來做戲的。

床上躺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要不是骨相還在,牧魚差點沒認出來那就是胡之春!

而傳言中本該“不離不棄恩愛非常”的網紅光腳站在地上,正用一只拖鞋死命抽打胡之春的臉。

只剩一口氣的胡之春毫無反抗之力,良久,眼角滾下一滴濁淚。

他老婆啐了口,白眼朝天,“晦氣。”

說完,轉身就走。

門口站着個中年人,看樣子是護工。

胡太太就說:“看着點兒,別死了,明天我還直播呢。”

她原本是個十八線網紅,只知道跟風,總是不溫不火的。

可後來胡之春突然出了車禍,她靈機一動,每天都拿出幾個小時來裝深情女友。

沒想到,竟一炮而紅,光是各種推廣就接到手軟!

從那之後,她就徹底掌握了財富密碼:

門都不出就能賺大錢,還有網絡上的傻逼捐錢捐物,不高興了還能拿他出氣……多好啊。

所以,得讓他活着啊,長長久久的活着!

那護工笑道:“太太您就放心吧。”

胡太太嗯了聲,撩着頭發往上走,快上去了才輕飄飄丢下一句,“對了,給他沖一下,臭死了。”

護工恭敬地哎了聲,轉身回到看護室內,瞬間變臉。

他朝着胡之春吐了口唾沫,熟練地将人拽下地,拖死狗一樣拉到衛生間,然後打開淋浴噴頭,看也不看水溫,直接扒了他的褲子,劈頭蓋臉沖下去。

植物人不能說不能動,但其實是有感覺有思維的。

這才是這種狀态最可怕的地方:

軀殼成了禁锢靈魂的囚籠,主人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卻無法吶喊、反抗……

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十月的晚上已經挺冷了,冷水洗澡簡直不敢想。

牧魚和師無疑眼睜睜看着胡之春的眼睑瘋狂顫抖,皮膚表面凍起來一層雞皮疙瘩,眼睛裏不斷滲出淚來,就覺得……有點爽。

死渣男,你也有今天!

啧啧,還有43年呢,且享受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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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 魚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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