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野道士

那套鬼宅一直沒有人住,牧魚明确表達了購買意向之後,現任房主簡直恨不得跪下來叫菩薩。

後面兩任房主都是專業炒房的,本想等風頭過了之後大賺一筆,結果現在卻被套牢了。

真是人生無常,大腸包小腸。

哪怕就是把這筆款子放在銀行裏呢,一年也有萬把塊利息了。

牧魚手頭的錢肯定不夠全房款,但私人交易可操作空間很大,只要先給了定金,尾款慢慢操作即可。

經過幾任房主裝飾,房子是真正意義上的拎包入住。

幾天後,牧魚就用面包車把自己的家當拉過去了。

他遵守承諾,單獨給師無疑擺了張供桌。

看着那張供桌,師無疑忽然生出一種微妙的安定感。

其實供桌對現在的他而言,擺設功能大于實用價值。

但怎麽說呢?

這是鬼魂的門臉!

可以不用,但是得有。

現在他不僅有了供桌,還有一間單獨的卧室。

牧魚說:“別人家有的,咱們也得有,萬一你哪天想上去躺躺呢?”

于是當天晚上,師無疑就躺下了。

鬼魂是不需要休息的,而生前他四處征戰漂泊,好像也沒什麽機會睡這種真正意義上的床。

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這都是他的第一次經歷。

搬入新家的第一夜,師無疑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姿态安詳。

身下的被褥柔軟而蓬松,是白天牧魚特意曬過的。

北方最不缺的就是獵獵狂風和灼灼驕陽,他現在還記得随母親一起生活時,每當天氣晴好,她就會将被褥皮襖都搬出去晾曬。

曬過的衣物鼓鼓脹脹的,會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現在師無疑雖然聞不到,但流淌在記憶長河中的片段卻能不斷躍出水面,和當下交織在一起,慢慢沉澱成全新的過往。

他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

這樣的動作并非必要。

與其說師無疑最大限度的保留了生前的習慣,倒不如說這更像是一種追憶和紀念。

視線碰觸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突如其來的視角改變帶來的感覺陌生而又新奇。

好像,自己真的是個活人了。

“師無疑?”

兩間卧室的門都沒關,牧魚的聲音聽得很清楚。

“嗯?”

如果仔細分辨就不難發現,師無疑的聲音中比平時多了幾分輕快。

“真好啊~”

牧魚在大床上快樂地打了個滾,有種近乎夢幻的不真切。

這就住上大房子啦?

嘿嘿。

快樂是很容易感染人的,師無疑不禁也跟着笑起來。

牧魚因為太過亢奮而久久無法入睡,踩着拖鞋吧嗒吧嗒跑過來,扒着門框探進腦袋了,眼底淬滿了光。

“師無疑?”

師無疑直挺挺坐了起來,“嗯。”

像草原上冒頭的土撥鼠,肥肥的嫩嫩的,他暗想。

民間義軍不受朝廷重視,又常年駐紮在第一線,糧草經常不夠。

所以草原上的小動物自然而然就成了儲備糧。

土撥鼠就是其中之一。

那時候它當然不叫這個名字,好像也沒有這般肥大,不過比起摻了麬糠的糧食,還是好得多……

牧魚羨慕了一下他的核心力量,偷偷捏了捏自己軟乎乎的肚皮。

嗯……是不是該鍛煉一下?

但轉念一想,鬼魂哪來的什麽核心力量呀?

于是瞬間平衡。

“明天我們去給葉文逸掃個墓吧!”

占了人家那麽大便宜,還真有點過意不去。

割腕之前,葉文逸已經給自己買好墓地。

只是沒想到那麽快就用到了。

因為喬遷新居,牧魚決定休息兩天,于是美美睡了個飽覺。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師無疑上路了。

呸呸呸,是出門了。

大約是意識到這可能是生前最後一筆大額開銷,葉文逸選的墓地相當不錯。

進門前,牧魚順嘴問了句價格,然後決定還是活得久一點吧!

死不起啊,死不起。

師無疑忽然道:“我的墓穴可以分享給你。”

他的棺椁和墓穴被整個挪到了博物館封存,位置相當好。

你以為這是分享糖果呀?牧魚剛想笑,可細細一想……

這算什麽?

生同寝,死同穴嗎?

他偷偷看了師無疑一眼,什麽都沒看出來。

喂,你真的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

他神情坦蕩,好像只是随口講了個提議,又好像很認真……

師無疑的感知一向敏銳,牧魚剛一看過來,他就望了回去。

牧魚像被踩到尾巴的貓,原地小小的蹦了下,慌慌張張別開臉。

古代人說話都這麽沒頭沒腦的嗎?

我糾正或是詢問的話,會不會顯得有點太敏感了?

牧魚聽到對方好像輕輕笑了幾聲,扭頭一看,師無疑的眼底還殘留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臉刷一下紅了,氣呼呼地哼了聲,含糊不清道:“不要亂開玩笑……”

這種話不可以随便亂講的。

看着他泛起薄紅的耳朵,師無疑挑了挑眉。

玩笑?

誰知道呢。

不得不說,一分錢一分貨,牧魚以前曾跟着師父去過不少公墓,大多冷冷清清亂亂糟糟,管理人員根本不上心,隔着老遠就覺得鬼氣森森。

可這裏卻很不一樣。

地面打掃得纖塵不染,兩側菊花開得熱烈,周圍高大的松柏林中落滿了鳥兒,此起彼伏的清脆叫聲瞬間就把這地方帶活了。

為了滿足死者和家屬們對中國傳統文化中依山傍水的向往,開發商甚至還在後面堆了假山,前面打造了人工河。

此時陽光正好,燦爛的日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随着微風潺潺流動,活像堆了滿池碎金。

知道的是墓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濕地公園呢。

牧魚很快找到葉文逸的墓碑。

很簡潔的白色大理石,上面只是簡單的刻了一行字,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中秋節剛過不久,周圍的墓碑前都或多或少擺着幾束鮮花幾樣貢品,可葉文逸這裏,什麽都沒有。

牧魚嘆了口氣,用濕巾擦了擦上面的浮塵,将來之前買好的花束端端正正放好。

是一把金燦燦的太陽花。

他覺得比起冷冷清清的白菊花,葉文逸應該會更喜歡這種溫暖的色調吧。

除了鮮花,他還帶了不少紙錢和元寶。

窮家富路,出門在外的,多帶點錢才放心嘛。

牧魚和師無疑正蹲着燒紙,就聽後面嘩啦啦來了一群人,邊走還邊說着:

“大師,您看這墓地?”

另一人用一種非常沉靜的聲音道:“貧道掐指一算,令尊這長眠之處選的不好,你看南為陽,又屬火,而令尊那八字分明是大海水,這是什麽?這就是水火不容嘛!”

牧魚燒紙的手一頓,“……”

這聲音怎麽有點耳熟?

他從墓碑後面露出臉去,就見那邊大約六七個人衆星拱月般簇擁着一個道士。

那道士用根木棍松松挽了個獨髻,斜挎着個褡裢,一身道袍破破爛爛,跟同行人的衣着光鮮形成鮮明對比。

但他卻十分坦然自若,手中掐着訣,口中吹着牛。

牧魚:“……”

野道士!

一開始說話的是個50歲上下的中年男人,方頭大耳,膀大腰圓,一聽就猛拍巴掌:

“對,大師說的太對了!我說最近就總夢見我媽,說難受……”

他旁邊的一個中年美婦緊跟着道:“而且生意也不好,原本十拿九穩的單子都跑了好幾個。”

中年人瞪了她一眼,“咱媽重要還是生意重要?”

那美婦強忍着翻白眼的沖動,“我這不也是為了咱這個家嗎?”

中年人正色道:“當媽的受苦就是咱們晚輩無用,我損失點錢算什麽?”

那美婦幹脆不說話了,痛痛快快翻了個白眼,舉着手端詳起自己的大鑽戒。

誰特麽跟你紅臉白臉的唱?

傳出去又成了我不孝順,不是個好兒媳。

唱你的獨角戲去吧!

中年人等了半天,見老婆不接茬,難免有些尴尬。

他搓着手讪笑幾聲,對野道士說:“當然,有了錢才能大大的孝順不是?如果大師能順便幫我轉轉運,自然最好不過了。”

野道士跟沒看見他們的眉眼官司似的,又像模像樣掐算一番,“難為你如此誠心,這樣吧,我就破個例,幫你籌謀籌謀。”

說完,又非常沉痛的說:“為了這個,我可是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牧魚:“-_-||”

您這麽隔三差五違背祖宗,祖宗知道嗎?

野道士正準備繼續自己的表演,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重重一聲咳嗽。

他扭頭一看,“……”

牧魚抱着胳膊眯着眼,“哦~”

野道士:“……”

幾分鐘後,野道士三言兩語打發走了金主爸爸,只說三天後必有結果,然後就飛奔到牧魚面前,笑嘻嘻道:“哎呀,小魚啊,長這麽大啦!”

牧魚滿臉一言難盡,“您不是在修仙嗎?怎麽又跑到這裏騙人吧!”

“得道成仙之前也是肉/體凡胎,是人就要吃喝,而且,”野道士義正辭嚴,“我是那種人嗎?分明就是善良的路人想資助我。”

牧魚猛地看向師無疑。

這臺詞好耳熟啊!

你們該不會是失散已久的師兄弟吧?

師無疑和野道士對視一眼,眉心都抖了抖。

野道士咦了聲,“小魚啊,這是你養的嗎?很少見的品種啊!”

非人非鬼又身負大功德,須得天時地利,又有超乎尋常的決心和毅力……少見,真是少見。

牧魚跳腳,“這是我的朋友!”

什麽家養,你當時養條小狗嗎?

我們還一起買房了呢!

說到買房,他又不可避免的回想起剛才師無疑的死後邀請,耳朵突然熱辣辣的。

師無疑把牧魚拉到身後藏起來,“那麽你呢,又是什麽?”

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氣,活物有陽氣,死物有陰氣,而鬼魂對這些器的感知極為敏感,視覺反而不是首要的。

直白一點來講,現在的師無疑就像一臺移動的信號接收器,哪怕不刻意去看,也能随時分辨出四周存在什麽。

就像剛才那夥人,隔着還有幾百米時,師無疑就感應到了。

但其中并沒有這個野道士。

從對方身上,他既沒有感應到陽氣,也沒有陰氣。

像活着,又像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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