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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扭頭，透過超市巨大的玻璃牆往外看，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不斷，沒什麽值得欣賞的風光，目光停駐在對面的人行道上，只為了确認一件事——那個人果然又來了。

她垂下眸子，假裝什麽都沒發現，撕開一包方便面扔進裝滿沸水的電熱鍋裏。

“大家請來品嘗，免費品嘗。”她動作娴熟地用筷子将面條抖松，然後加入調味料攪拌均勻，誘人的香味随着熱氣散發開去，頓時引來了六七個顧客。

世上最受歡迎的莫過于不用花錢的東西，特別是食物，男女不論，老少鹹宜。

“這個是什麽味道？”

“雪菜肉絲。”

“為什麽我只看見雪菜，沒看見肉絲？”

“……這其實是個發明，制作時特意将它和面條融為一體。”

“……”

顧客笑笑，吱溜溜地吸光最後一根面條，仰頭把湯也喝掉，抹抹嘴說：“再來一碗。”

盛面條的是個小紙杯，大家人手一杯也就散了，但這個顧客卻沒有離開，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後，又大大方方地伸手來讨。

她動作利落地重新添滿，雙手奉上：“請慢用。”

當然不可能慢用，分量太少，顧客兩三口便已經解決完畢。

“煮包別的口味。”顧客厚顏無恥地要求。

“好的，請問您想品嘗哪種口味呢？”顧客就是上帝，她頂着一臉完美的職業笑容，有求必應。

顧客斜斜地靠在試吃臺邊，漫不經心地指着那些堆放在臺上的方便面說：“海鮮味的不要，我對海鮮過敏。”

“那請問要嘗一下酸菜牛肉味嗎？”

“我不喜歡酸菜。”

“紅燒排骨可以嗎？”

“排骨我一般只吃清蒸。”

“……香菇雞肉如何？”

挑剔的顧客終于勉為其難地點頭：“就這個吧。”

于是她把之前剩下的面湯倒掉，把鍋子刷洗一遍，重新燒水。

顧客問：“你會做飯？”

她愣了愣，笑着回答：“會一點家常菜。”

“你叫程麗麗？”顧客又問。

“嗯。”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前別着的名牌，金底黑字，宋體加粗，下面還标注了拼音。

“英文的讀法是不是LiLiCheng？”顧客驀然笑起來，“我喜歡喝粒粒橙。”

真是冷到極點的笑話，但程麗麗還是很配合地擠出笑容。

靠，嘴角的肌肉都酸痛了……現在到底是賣方便面還是賣（咳咳）笑？

“幾點下班？”顧客問得自然，仿佛她們早就認識，相交已久。

程麗麗想了想，故意說：“和昨天一樣的時間。”

昨天的這個時候，這個人，問了同樣的問題，如果對方不是沒話找話說，就是老年癡呆發作。

“那快了嘛，還有五分鐘。”顧客挑挑眉，神态有點懶散，卻絕非出于疲倦，而是一種漫不經心的傲慢。

程麗麗揭開電熱鍋的蓋子，裏面的水咕嚕嚕地翻騰出無數泡泡，她把方便面放了進去。

“請問小姐喜歡淡一點還是鹹一點？”程麗麗擡頭，隔着薄薄的水蒸氣看過去，正好對上顧客幽深的黑眸。

“你猜？”顧客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目光并不熱切，甚至有點冷漠，但那種肆無忌憚的姿态讓人極不舒服。有幾個被香味吸引過來的路人看看那顧客又看看她，果斷地移步別處。

“那就只放半包調味料吧？”程麗麗注意觀察客人的神色，發現對方完全不動聲色。

真是難伺候。

程麗麗用筷子将面條撈起來，裝滿一大杯，遞到顧客面前，還是那句禮貌周到的話：“請慢用。”

顧客沒有接，淡淡地說：“我想喝點湯。”

于是程麗麗往裏面多加了幾勺味精水。

顧客說：“不要面條，只要湯。”

程麗麗拿杯子的手微微一抖，笑容僵了僵，但很快又恢複過來。

“好的，請稍等。”程麗麗笑着答應，只得先把手上的面條遞給其他圍過來的人。

顧客掏出手機看了看上面的時間，好心提醒：“動作快一點，還有兩分鐘下班。”

這好像與你無關吧……？程麗麗實在很想對她翻白眼。

接班的同事來了，幫忙打撈面條分給圍觀群衆。

顧客如願以償地從程麗麗手裏接過味精水，喝了一口，抿了抿嘴笑道：“不錯。”

怪人。

“這個味道的，給我來五箱。”顧客咂咂嘴巴，還是那副懶散冷漠的模樣。

程麗麗兩只眼睛都亮起來，連忙找來購物車把幾箱面條全數放進裏面。

“我的車子停在那邊。”顧客擡擡下巴，示意她透過玻璃牆看向對面馬路。

程麗麗當然認得她的車子，超級拉風的法拉利敞篷跑車，簡直讓人一見鐘情，情難自控。

別說坐着它兜風，就是摸摸那流線型的車身也是一種享受。

“發什麽呆啊，還不快跟過來。”顧客張開五指在程麗麗眼前晃了晃，喚回她的神智。

“诶？等、等等……”

顧客沒有等她，而是留給她一個離去的背影。

程麗麗手忙腳亂地解下印着超市Logo的圍裙丢給同事，推着購物車急匆匆地追上去。

走到收銀臺，顧客掏出錢夾，動作優雅地将它打開，裏面插滿金卡，一起閃閃發光，富貴逼人。

那麽有錢還吃什麽方便面？最方便莫過于找個法國廚師現場制作意大利面。

顧客結了賬，卻沒有動手去搬那些箱子，程麗麗神奇地與她達成了心靈上的默契，默默地卷起衣袖繼續充當搬運工。

“你力氣不小嘛。”顧客回頭看她一眼。

真是謝謝誇獎。

程麗麗在心底咬牙切齒，暫時沒有開口說話的餘力。

過馬路的時候，顧客伸手搭上她的肩，親昵地将她勾到身邊：“小心車輛。”她微怔，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高貴冷豔的玫瑰芳香。

“阿嚏阿嚏阿嚏！”程麗麗發誓，她絕對不是故意的，而是鼻子真的受不了。

顧客的眉頭微微擰緊，不悅地問：“很刺鼻嗎？”

“沒有沒有。”程麗麗硬生生地忍下呼之欲出的下一個噴嚏，忍得痛苦至極，幾乎臉容扭曲。

兩人走到那部敗家跑車前停下，顧客打開後座車門示意程麗麗将方便面放進裏面。

“咦，不放在後備箱嗎？”程麗麗問。

顧客笑而不語，神色有點詭異。

該不會是裝有什麽見不得光的東西吧，車尾廂藏屍……？

“上車。”顧客從後面輕輕推她一把，手掌貼上腰的位置，似乎故意停留了兩秒。

“啊？我？”程麗麗眼神茫然地坐進副駕駛座，大惑不解又受寵若驚。

啊，這個在眼前晃蕩的平安符！啊，這塊一塵不染的擋風玻璃！啊，這張軟綿綿的高檔車座！啊，這就是傳說中的法拉利！啊，能不能掏出手機自拍……？

顧客好笑地看她一眼，眼神中帶了點輕蔑和不屑。

車子穩穩地往前駛去，顧客說：“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

程麗麗正興奮地看着車窗外的風景，聽到對方如此鄭重其事的語氣，于是趕緊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我叫古漸尹。”顧客淡淡一笑，“這樣，我們就算認識了。”

第二

程麗麗有點驚訝，瞪着她問：“你你你的意思是想和我交朋友？”

古漸尹的嘴角微微往上挑起，淡淡地笑道：“你要這樣想也可以。”

原來現在流行的不是和土豪做朋友，而是土豪找呀找呀找朋友。

程麗麗清楚地記得這個土豪來過她工作的超市四次，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此人身材高挑，五官俊秀，最重要的是全身上下賣廣告似的挂滿名牌，簡直鶴立雞群，一枝獨秀，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前兩次那家夥只在對面的貨物架處靜靜站立，一雙美目似笑非笑地微微眯起，眼神桀骜，目光更是肆無忌憚，無遮無掩，挾帶着飕飕寒意直直地投射過來，害她一度猜疑是否有人上門尋仇，差點沒跑過去跟她說小姐你認錯仇人了。

悄悄地用眼角餘光偷瞄土豪的側臉，近距離之下越發覺得對方五官立體，容貌如花。這樣的人，和自己完全不同世界，居然能并排坐在一起，實在太過奇妙。

“我好看嗎？”古漸尹目不斜視地突然蹦出一句，驚得程麗麗立刻轉移開目光，不敢造次。

得不到回答的古漸尹終于看了一眼過來，有點不滿地問：“聽不見我剛才的問話嗎？”

程麗麗不得不開口回答：“古小姐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美不勝休。”

正在駕駛中的古漸尹雙眼驀然閃過一抹異樣的亮光，轉過頭又再深深地看了程麗麗一眼，看得程麗麗心底發怵。

請問她有說錯什麽嗎？

再請問，她們現在是要去哪裏？

程麗麗不安地想了想，決定稍作試探：“古小姐，我家的方向不是這邊。”

“哦？”古漸尹挑了挑眉，淡淡地道，“原來我們住在相反的方向。”

“哦？”程麗麗學着她的樣子挑了挑眉，語氣卻無法平淡，“現在是要去古小姐府上？”

“不然？”古漸尹反問。

如此自然流暢的“不然”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說得好像她就該理所當然去她家一樣？她們才認識短短三分鐘的時間，一點都不熟好不好？

程麗麗張了張嘴，正要婉轉地拒絕此次參觀豪宅之行，卻被古漸尹搶先問道：“你喜歡聽什麽歌？”

“慢歌，抒情一點的那種。”程麗麗的思維被突然打斷，下意識地乖乖回答。

古漸尹騰出一只手來翻找CD，一心兩用地問：“輕音樂可以嗎？”

“看前面看前面！”程麗麗緊張地提醒。

古漸尹單手握方向盤，腳下加大油門，驚險萬分地越過前面的一輛面包車，另一只手依舊捏着那張肖邦鋼琴曲的CD，在程麗麗眼前搖晃。

“可以可以。”程麗麗忙不疊地點頭。

“我很喜歡鋼琴曲。”古漸尹咧嘴笑笑，顯得非常高興。

程麗麗也笑笑，不好意思說自己只有在睡不着的時候才會聽鋼琴曲催眠。

當音樂在車內響起的時候，兩人都适時地選擇了沉默。透過車窗看着街上來去匆匆的行人，竟讓程麗麗不厚道地生出幾分優越感，耳邊流瀉的旋律，眼前倒退的景色，恍惚處身電影當中，無數觀衆投來專注的目光，只為等待下一刻有可能出現的精彩劇情。

程麗麗陶醉得非常徹底，直到車子停在一座私人別墅前的時候才想起自己忘了拒絕參觀豪宅這件事。

古漸尹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輕飄飄地留下一句：“那些方便面都替我搬進去吧。”

程麗麗僵硬地回頭看了眼堆放在後座的幾個箱子，終于明白自己并非以客人的身份前來。

憑什麽啊？超市又沒有送貨上門的服務！

程麗麗氣呼呼地打開車門，正想好好地跟土豪理論一番，卻見一張百元大鈔突然近距離地出現眼前，成功地驅散了她心中的所有怒氣。

“對了，這是小費。”古漸尹将鈔票直接貼到程麗麗的前額，有錢能使鬼推磨，什麽惡靈都立刻退散。

有小費為什麽不早說？

程麗麗迅速将鈔票折好塞進褲兜，然後很熱血地卷起兩邊衣袖，眉開眼笑地道：“謝謝古小姐打賞，小的馬上替您将東西搬進屋裏去。”

正要往前邁步的古漸尹聽到這句話後突兀地停住，然後轉過身來，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搬運工。

程麗麗正吃力地将那五箱方便面從後座搬出來，箱子壘得太高擋住了視線，她只好歪着腦袋看前方，不料卻一下子迎上古漸尹朝她投來的視線。

目光相遇的瞬間，程麗麗看到古漸尹揚了揚嘴角，那笑容，分明帶着玩味的成分。

什麽意思？什麽狀況？什麽問題？！

不等程麗麗反應過來，古漸尹便又轉身往屋內走去。

“快點。”豪宅主人身輕如燕地邁開修長的雙腿，抛給身後的搬運工一句埋怨的話，“我好餓。”

程麗麗感到莫名其妙，只好快步跟上。四時三刻已到，莫非傳說中穿着燕尾服的優雅管家先生已經備好了下午茶？

走近大門，便見鮮紅的地毯在腳下鋪展開去，覆蓋住整個大廳的地面，仿佛連綿的火焰。

“我把東西放在門邊可以嗎？”程麗麗看見古漸尹踢掉鞋子赤腳行走，于是立刻停住腳步，以免踩髒地毯。

古漸尹聽到詢問後微微不悅地皺起雙眉，果斷否決：“不行，你得給我進來。”

“但……”程麗麗有苦難言，早知道有今時今日的際遇，她一定不會穿腳趾頭有破洞的棉襪，并且還是鴛鴦色。

“磨叽什麽，快。”古漸尹雙手環胸，以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态斜睨着送貨小妹，不怒自威的語氣讓人不敢違逆。

于是送貨小妹只好忍氣吞聲地低着頭踢掉腳上的鞋子，慢吞吞地挪步進門。

“這是時下最流行的潮人搭配？”古漸尹盯着程麗麗的雙腳，忍俊不禁。

如此光明正大的嘲笑反而讓程麗麗沒有了難堪的感覺，她呵呵一笑，順着古漸尹的話道：“我一向缺乏流行觸覺，所以只懂窮人搭配。”

“節儉到這種程度，你也算個中典範。”

“真是謝謝誇獎，小的愧不敢擔當。”

程麗麗吃力地抱着五箱方便面站在大廳正中東張西望：“請問古小姐想将這幾箱面條放在哪裏？”

古漸尹聳聳肩，随和地道：“沒看到這裏有的是地方嗎，随便就好。”

“……”那請問剛才為什麽不許我放在門口？

古漸尹大咧咧地坐到沙發上，擡手指向大廳某個方向：“那邊是廚房。”

“哇，好寬大啊。”程麗麗一邊甩着酸痛的胳膊一邊贊美。

“進去給我煮方便面吧。”

“什麽？”程麗麗以為自己聽錯。

古漸尹沒有說第二遍，只用那雙狹長冰冷的眸子靜靜地盯着她。

“煮方便面，OK，明白，立刻馬上很快。”

古漸尹看着程麗麗的背影，唇角慢慢勾起一彎淺淺的弧度，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