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美人來無影去無蹤, 居遙也不指望美人能伴在她身邊,在溫泉裏玩了一會,渾身由放松轉向疲憊, 困意陣陣襲來。

阿塔拉還貼心讓仆人給她準備了一件嶄新的毛絨大衣。

阿塔拉真是心細,根本不像卡洛琳口中那個眼裏只知道研究武器,完全對感情不懂的機器。

居遙套上這身黑色大衣,面料舒适, 衣服長至小腿, 衣袖将居遙的整只手包得嚴嚴實實, 半根手指都未露出。

暖和就行了。

是重了些, 但很舒服。

居遙走出溫泉室, 拉長帽子,寬厚的衣帽導致眼睛看不見前方。

冷倒是沒有那麽冷。

‘阿塔拉的這種行為簡直越矩。’冷斯在不遠處看到換上并不合身大衣的居遙,‘待在克裏斯托堡根本不需要如此笨重累贅的大衣。’

居遙走了兩步, 快到城堡後門時, 忽然停下腳步,轉身望去。

從溫泉室到城堡, 路程不遠, 只有一盞橘色的燈作為照明,燈光的範圍小,淹沒在遠處的夜色。

那是上山的地方,空無一人,唯有一棵棵樹幹高大的冷杉樹。

居遙揚起了手,長袖子末端耷拉下來, 随着搖手的動作而笨拙地搖擺。

冷斯知道居遙不可能看到自己。

周圍沒有其他生物。

唯有冷風無情的呼嘯。

居遙轉回身,往城堡的方向走去。

冷斯能想象到寬大羽絨大衣下纖細的身子。

無意間撞見小人類在泡溫泉,露出來的肩膀細嫩, 居遙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幼小”。

果真是脆弱的小人類。

像是在大風中随時有性命危險的嬌花。

冷斯拿出今晚收到的那枝紅袖玫瑰。

它依然美麗,香味淡了許多。

這朵脆弱的花,生命能到幾時?

·

居遙睡得安穩,早晨七點有仆人準時來敲門叫她起床洗漱用餐,過了一會仆人才聽到居遙有氣無力地喊了一句——“我沒那麽早起床。”

仆人感到震驚,她未見過早上七點都不起床的血族,不對,裏面之人本就不是血族。

莫非人類沒有早起的習慣?

仆人從未踏出過老貴族區,幾百年來在阿塔拉城堡工作生活,對外界知悉甚少,遑論人類聯邦。

她向阿塔拉轉達居遙離譜的話語後,阿塔拉沒多少意外。

阿塔拉一直用在軍隊的作息要求自己,早晨五點天還是漆黑一片就已到山外鍛煉。

“不必為居遙小姐預留餐食,等她醒來後重新準備一份即可。”

“是。”仆人暗自心驚,這位居遙小姐的待遇和卡洛琳小姐相比,簡直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獄。

卡洛琳痛不欲生地被仆人從床上拽起。

跟在阿塔拉身邊多年,早就養成一張撲克臉的仆人大姐姐好心地說道:“阿塔拉親王對小姐你很不滿,你現在要是不按時起床,親王大人會更生氣的。”

“我巴不得她生氣!”卡洛琳腦子還未清醒過來,嚣張地罵道。

這句話恰好被剛進房間的阿塔拉完完整整聽了進去。

卡洛琳今日的任務加重。

學習禮儀并沒有那麽痛苦,痛苦的是教導她的禮儀老師,這位被譽為血族貴族噩夢的老嬷嬷,用極為嚴苛的标準要求學生。

“嬷嬷,怎麽可能會有血族做得到?”卡洛琳絕望,她要是可以頭頂十本書還穩當當地走路,那她還表演什麽魔術,表演馬戲不更有趣?

或者,她可以開新業務,反正魔術表演最近都沒有創新。

禮儀老師長着一張苦瓜臉,說話讓他人聽得也是一股又苦又澀的味道。

“當然有血族可以完成,貝林小姐僅半小時就學會了。”

貝林,又是貝林。

憑一己之力拔高了血族走路标準的女人。

“貝林是例外。”卡洛琳說道,“每個人天賦都是不一樣的,我會變魔術,貝林不會。”

禮儀老師說:“貝林小姐不會帶着一身鴿子味回來。”

她從別人口中知曉昨夜卡洛琳驚世駭俗的發言。

“卡洛琳小姐,淑女不該當衆向男子表白,不該在聚會上表演魔術,不該和另一位淑女争風吃醋。”

一說這個卡洛琳就來氣,“貝林為什麽可以在聚會上大談特談?淑女怎麽可以說這麽多話?她不就是要标榜自己嘛,嬷嬷,你該去教育教育貝林,貝林需要你,她太久沒有體驗你的教誨了。”

禮儀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不是的,貝林小姐只是想挽回她的婚事。”

卡洛琳切了一聲,狡辯。

“算了,不提貝林,一提她我就生氣。”卡洛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粗魯的動作讓禮儀老師細細的眉毛一跳,正要指責——

卡洛琳哼了聲:“阿塔拉自己都不是淑女,為什麽要強求我當淑女,我不服!而且現在的貴族小姐都不以當淑女為目标,什麽樣性格的都有,自己喜歡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禮儀老師因這“驚世駭俗”的話語,苦瓜般的臉上點起了火,“卡洛琳小姐,你怎麽可以這麽說?淑女可是每個貴族小姐的目标,在我們那個年代,都以成為淑女為榮。這可是我們老貴族的榮光,你在外面待久了,怎麽可以沾染和平民一般的想法?”

卡洛琳撇撇嘴,禮儀老師那個年代是哪個老古董年代?

“而且,卡洛琳小姐,”禮儀老師在訓斥人的時候才會多話,大多數情況下,作為淑女導師,她都是謹言慎行,“阿塔拉親王是軍人,是親王,擁有斯諾最高爵位。卡洛琳小姐你要是參軍,自然不會用淑女的标準要求你。可事實上,小姐你連早上七點起床都做不到,怎麽可以拿你和阿塔拉親王大人作比較?”

“當然可以比較,我們都是一樣的,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

禮儀老師只認為卡洛琳不可理喻,看來她要更改培訓計劃,用專門針對卡洛琳的方法來加強訓練。

在此之前,她需要和阿塔拉親王談談。

不巧的是,仆人告知禮儀老師,阿塔拉親王說在她出來前,任何人不得到書房找她。

此時的阿塔拉在書房與冷斯交談。

“冷斯大人,我已經安頓好居遙小姐,請問大人有什麽需要完善的嗎?”

阿塔拉對冷斯的到來不感意外,冷斯大人先是把身邊看重的人類送到她的城堡,再在暗中觀察,想必是希望她能夠保護這個人類。

唯一意想不到的是冷斯大人會為了居遙小姐離開克裏斯托堡。

克裏斯托堡是冷斯大人的沉睡之地,在幾月前,安德派殺手想要刺殺處于沉睡的冷斯大人,被冷斯大人殺掉。

再後來,冷斯大人去刺殺安德,發現了安德背後有神秘的幫手。

冷斯大人放了安德,她只對強大的獵物感興趣,發現安德只是一個棋子後,她也少了興致。

大人将任務全權交給繼承人修瑞,修瑞想出的主意是希望大人待在克裏斯托堡,讓外界之人以為冷斯大人傷未徹底治愈,引幕後兇手主動出洞。

阿塔拉沒想到冷斯大人會答應,大人對于假裝受傷迷惑敵人的行為一向是傲慢不屑,認為只有走投無路才會用曲折的方式找到敵人。

冷斯大人喜歡的是進攻,而不是防守。

大人把幕後之人當作修瑞走上繼承人之路的陪練,這是考驗修瑞的大好機會之一。

若這都做不好,怎麽鎮得住其他虎視眈眈的親王?

“卡洛琳的禮儀修習如何?”冷斯冷聲開口。

冷斯大人竟然對居遙小姐只字不提?

阿塔拉回道:“進展緩慢,還需要一段時間。”

“她昨晚的表現有些越矩。”

阿塔拉一想到卡洛琳當衆向修瑞表白,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拳,用的是與當年在軍隊和別人比試的力度,青筋湧現,在蒼白的手背上分外突出。

“她說她只是想和貝林對着幹,這是年輕女孩的幼稚行為,思想不成熟,請大人不要怪罪,她不喜歡修瑞。”

冷斯說道:“我看得出來,卡洛琳思維幼稚,在外邊多年,心智反而退化。”

阿塔拉在心上的石頭落下,冷斯大人這句話就表明不會怪罪卡洛琳試圖插足修瑞婚事一事。

可……

冷斯大人突然對她說卡洛琳需要提高審美,培養雅好,分明就是有讓卡洛琳聯姻的想法。

“卡洛琳比我想象中的要天真單純,幼稚沖動,雖然年紀比修瑞和貝林大,但性格是天生的,改變困難。我認為卡洛琳不适合結婚,獨身過着後半生對她來說更有利。”

冷斯輕輕嗤笑,“阿塔拉,你以為我想讓卡洛琳聯姻?你是覺得弗羅斯特沒有未婚貴族了嗎?”

“對不起,大人,是在下愚鈍。”

“卡洛琳過得很痛苦。”冷斯聽到了三樓禮儀老師和卡洛琳不停的争執。

短短半小時,卡洛琳就被禮儀老師糾錯了二十五分鐘,還有五分鐘是卡洛琳在抵賴。

阿塔拉一聽,卡洛琳有逃脫的希望了。

冷斯大人既沒有要卡洛琳聯姻的心思,又知曉卡洛琳不适合當淑女。冷斯大人擅長在不同的血族身上挖掘出才能,卡洛琳這大大咧咧的性格就不該囿于此處。

冷斯把玩着手中的一朵玫瑰,相較昨日,花瓣邊緣有些萎縮。

不完美的東西不該出現在冷斯的視線中。

阿塔拉沒有将意外之色流露于言表,冷斯大人怎麽會手持玫瑰,還是一朵不新鮮的玫瑰花。

“卡洛琳學習是辛苦了,她不适合當淑女,和老師意見不合,還對貝林斤斤計較。”冷斯淡淡說道。

阿塔拉點頭,順勢開口:“是的,請大人……”取消習禮課程。

“讓那個小人類陪卡洛琳學習,她比卡洛琳更需要這種技能。”

阿塔拉把後半句話硬生生吞到肚子裏。

卡洛琳,這樣你也會開心的吧,你的愛情專家來陪伴你了。

原來冷斯大人特地把居遙小姐送過來,是想讓居遙小姐在這學習禮儀。

難不成大人是要把居遙小姐帶往弗羅斯特?

冷斯大人明明那麽厭惡人類,弗羅斯特的貴族對人類的排斥不比冷斯大人的少。

還是說居遙小姐身上真的有她未發現的魅力,能超越歧視得到正視?

許是阿塔拉這板正嚴肅的臉不該出現和她形象不符的好奇與探究之意,冷斯難得解釋了一句。

“我想看看修瑞會不會走上那蠢貨的老路。”

那蠢貨。

阿塔拉在一剎那就知道冷斯口中之人指的是誰。

是昔日血族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因愛上了一個人類男子而選擇私奔逃跑,冷斯大人精心培育的第一代繼承人。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居遙還沉浸在夢鄉。

她睡得太香了,哪怕醒來,身體誠實地告訴她,被窩暖和,不要走。

難怪有人說幸福就是簡簡單單。

等居遙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

她來到一樓餐廳,仆人為她準備好了一份餐食。

她津津有味地吃到一半時,樓上走下來兩位意外之客。

其中一位居遙認識,正是苦于禮儀學習的卡洛琳。

另一位是有着一雙灰眼,戴上銀邊方框眼鏡,長相老态的婦人,應該就是卡洛琳口中的惡毒嬷嬷。

卡洛琳沒有向居遙露出熱情洋溢的笑容,而是抿唇,微微颔首,“下午好,居遙小姐。”

正啃着雞腿的居遙默默把臉移開,抽出餐桌上的白色紙巾,快速地擦了擦唇。

“下午好,親愛的卡洛琳。”居遙露出一個自以為完美的微笑。

殊不知她一系列舉動給保守的禮儀老師帶來了多大的震撼。

天啊,卡洛琳小姐在外面遇到的都是怎麽樣的人?難怪卡洛琳小姐的行為舉止都這麽難糾正,原來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餐桌的盤子暴露出這個人類狂野的食量,看骨頭,肉食居多;在吃雞腿的時候,竟然只是一只手戴了手套,像動物一樣直接啃,而不是使用刀叉;擦拭嘴唇還不用面前的手帕,而是用紙巾!

還有那個頭發,只是簡單梳順,沒有打理就直接出門。

衣着更是可怕,厚重笨拙,純黑無花紋,不合身的衣服讓她仿佛像是一個偷穿家長衣服的小孩。

尤其是那長長的衣袖被翻上,看得禮儀老師心髒都要停止,恨不得就此停工。

她扶了扶眼鏡腿。

“居遙小姐,你好,我是阿塔拉親王為你安排的禮儀老師,從今以後,你将會和卡洛琳小姐一起學習貴族禮儀。”

她一板一眼地,像機器一樣開口,可比機器更具威嚴。

這種威嚴和阿塔拉大不相同。

阿塔拉的是讓人發自內心敬佩、感受到強大和權勢。

而這位禮儀老師,如同讀書時兇巴巴的班主任。

居遙腰板本能地挺直,雙手規矩地放在膝上。

卡洛琳為可憐的居遙默哀,萬萬沒想到,她還多了個難兄難弟。

冷斯悄悄觀察這邊的一舉一動。

反正小人類喜歡待在阿塔拉的城堡,不想離開,那她就讓小人類感受一下卡洛琳的快樂。

這個言行舉止粗魯野蠻、與禮儀毫不沾邊的小人類,一分鐘都接受不了這種對于別人稀松平常、對自己折磨痛苦的訓練。

然後小人類就會和卡洛琳一樣,想要逃脫阿塔拉的城堡。

在冰天雪地的斯諾,小人類最想逃到的地方不言而喻。

冷斯看着錯愕的居遙,這不可思議的模樣倒是有幾分可愛。

居遙震驚于阿塔拉的周到體貼,不僅給她安排溫泉、送來保暖的大衣,還叫人教導她禮儀,怕她在老貴族區輕易暴露。

她高興地點頭,“好,麻煩你了。”

“……”這喜出望外、感恩戴德的模樣怎麽和她們想的不一樣?

‘這個小人類一定是在耍小詭計,迷惑他人,小人類怎麽會喜歡學習禮儀?’

卡洛琳心口遍布被戰友被刺一刀的疼痛,居遙你開心些什麽?我可是和你說了那麽多嬷嬷的魔鬼事跡!你背叛了我!你該反抗,為我為你反抗!

禮儀老師大受震撼,灰色的眼睛燃起生機,仿佛看到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流星飛落。

多少年了,無數伯爵子爵們請她教導自家子女,這些年輕一代的貴族少爺小姐無一掩蓋不住臉上的絕望、失落和恐懼。

而這個人類,居然讓她找到了失傳多年的求學者之魂。

太難以置信了,簡直就是天賜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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