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你為何如今才吃午餐？”禮儀老師端肅表情, 掃了眼桌上狼藉。

問題的答案可不得輕易暴露。

居遙硬着頭皮回道：“我們那都是這個點吃午餐的。”

卡洛琳被這厚顏無恥的回答震驚到了。

仗着嬷嬷沒離開過老貴族區，平日見不到什麽人類，你就可以瞎說嗎？

‘真是個不誠實的小人類, 故作淡定，一個能睡到下午的家夥一定受不了早上七點起床。’冷斯心情稍微好了些，左手指尖輕輕撥弄右手持着的玫瑰花。

“原來如此，到了斯諾, 還是應該按照斯諾的作息生活, 希望你早點适應。”

“好的。”

禮儀老師對居遙配合的态度非常滿意, 這種“求學若渴”的精神無比寶貴, 她一定要将畢生所學傳授給居遙小姐。

“你先把剩下的食物吃完吧。”

居遙想要重新拿起那啃了一半的大雞腿, 想了想作罷，改為用叉子吃面。

有兩個血族在她前面盯着，食物的味道也沒有開始的美味。

禮儀老師才生出來的感動和欣慰頃刻間被居遙用餐的動作沖散。

她重重深吸一氣, 妄圖讓如鼓跳動的胸腔平息下來。

她實在是受不了這個畫面。

別扭的用叉動作, 一次一大口，腰板慢慢不再筆直, 臉上居然還有表情。

禮儀老師轉頭看向卡洛琳。

對不起卡洛琳小姐, 我不該譴責你是我見過最沒有禮儀的人。

相比之下，卡洛琳就是優雅的使者。

卡洛琳絲毫感受不到，對她恨鐵不成鋼的禮儀老師因居遙而對她頗有贊美。

她還處在對叛徒居遙的怒火當中。

等你見識到惡毒嬷嬷的可怕之處時，看你還開不開心。

居遙食不知味地用完一餐，在別人家做客，吃完主人家上來的食物是件有禮貌的事, 可她實在不敢拿起那香噴噴、現在變冷的雞腿。

方才禮儀老師的模樣，堪比見到了外星人。

“好了，居遙小姐, 我們先前往客廳。”

在看不到居遙用餐的畫面後，禮儀老師突發的心髒問題迎刃而解。

卡洛琳端莊地跟在禮儀老師的身後。

走了幾步，她轉頭用眼神提醒居遙——前方就是地獄。

居遙也用眼神回應卡洛琳——沒關系。

·

偌大的大廳中，居遙和卡洛琳坐在沙發的一邊，禮儀老師在她們的正對面。

“居遙小姐，在學習禮儀前，你需要了解一些基本常識。”

“好的。”居遙學着卡洛琳，雙腿相靠，兩手規規矩矩放在大腿上。

禮儀老師看了眼卡洛琳，“卡洛琳小姐，我來提問，你來解答，順帶考察你之前學過的內容。”

卡洛琳痛苦地閉了閉眼。

這玩意不都是背了考過就忘了的嗎？

她只能硬上，“好的，老師請賜教。”

“第一，為什麽要學習禮儀？”

卡洛琳暗自吐槽，不就是你們這群老古董那個年代沒有手機沒有電腦閑得蛋疼，才在每一個生活細節中死摳嗎？

“對內涵養身心，對外以表尊重，一個禮儀完備的血族代表着家族的教育和身份。”

“不錯。”禮儀老師贊賞地點了點頭。

卡洛琳松了口氣，幸好這句話她還記得。

禮儀老師話鋒一轉，眼神頓時犀利起來，“卡洛琳小姐，你既然知道這代表着家族的身份，可你昨晚為何要當衆向有婚約的修瑞少爺表白？你知道這有多影響阿塔拉親王的名譽嗎？”

阿塔拉的名譽很好？卡洛琳在心底暗暗吐槽。

“卡洛琳小姐，請你做事不要沖動，時刻記住學過的東西，淑女不該向喜歡的男生表白。”

一旁的居遙開口問道：“老師，淑女是要羞澀地接受表白嗎？”

果然是好學的苗子，禮儀老師對居遙的主動提問十分滿意。

“居遙小姐，淑女不該打斷別人的對話，請記住。”禮儀老師看向居遙，“你說得對，淑女應該是矜持地接受表白，當然，過于羞澀也不行，行為舉止大方也是優雅的體現，要淡定面對任何場面。”

居遙恍然大悟，“那老師，我還能問一個問題嗎？”

禮儀老師心裏樂開了花，越看居遙這求學若渴的模樣，越是心滿意足。

“可以。”

“淑女不能向男性表白的話，那麽淑女可以向淑女表白吧，你看，這舉動一點都不輕浮，很矜持。”

“……”

禮儀老師初次體驗到居遙的語出驚人，居遙能用語言無差別攻擊所有人。

鼻梁上架着的眼鏡差點滑落，饒是禮儀老師自诩淡定沉穩，處事不驚的作風聞名，方才剛說完淑女應該淡定面對任何場面，這下險些破功。

“這……”她罕見地無法立即回答，腦子陷入短路狀态。

貌似她死去的老師沒有教過她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卡洛琳等的就是居遙說話，這才是正常的居遙，先前那個一定是假的。

冷斯捏着花枝的手指微微用力。

‘好色的人類，滿腦子只有情情愛愛。’

‘還沒有成為淑女，就已經開始觊觎別的淑女。’

居遙反客為主，對禮儀老師進行思想教育。

“作為一個從小接受貴族教育長大的淑女，應當做到從容不迫，心如止水，同時應該舉止大方，不要扭扭捏捏。因此，面對同樣身為淑女的告白，不能在慌亂下丢了面子，失了禮儀，而應用平穩淡定的心态，矜持地接受。”

在混亂腦子下的禮儀老師乍一聽，感覺這話挺有道理。

‘完全是毫無邏輯地推論。’冷斯繼續撥弄手中的玫瑰，這心懷不軌的小人類，動不動就是對女人感興趣。

連學個禮儀都能講出這樣的話。

卡洛琳對居遙生起浩蕩如洋的敬佩之意。

我輩楷模。

“居遙小姐，你現在什麽都不懂，不要胡言亂語。”禮儀老師回過神來，“哪有淑女喜歡淑女的？這怎麽可以？”

居遙面容堅毅，“老師，請把我培養成真正的淑女，讓我以身試險，當第一個吃螃蟹的勇士。”

“……”禮儀老師發現，卡洛琳不是她帶過的最任性最刁蠻的學生。

這位才是老師最害怕的學生。

擁有着最強大的信念和鬥志，但和學習的知識無關。

禮儀老師想用手帕擦擦冒出來的冷汗，可又覺得有失身份。

她該不該教導居遙小姐禮儀，萬一居遙禍害了哪家貴族小姐，最後會不會算到她這個禮儀老師的頭上？

這位為捍衛貴族精神而存在的禮儀老師，堅不可摧的信念有了動搖破滅的征兆。

‘小人類學習禮儀竟然是為這個卑鄙無恥的想法。’冷斯身為保守派老貴族的領袖，聽到這驚世駭俗的發言，三觀亦是遭受到了沖擊。

‘就不該讓小人類學習貴族禮儀，小人類與優雅格格不入。’

禮儀老師果斷避開這無法解答的話題。

灰色蒼老的眼睛重燃奮發的鬥志，她犀利地看向居遙那一身不合體的大衣，這打擊貴族審美的裝扮，必須該糾正。

“居遙小姐，着裝是你的審美的直接體現，會給他人留下第一印象，讓別人對你進行初步的判斷。”禮儀老師頓了一下，語調上升，“你這身打扮是自己挑選的嗎？”

居遙樣貌單純無辜，“這是阿塔拉親王為我準備的。”

“……”禮儀老師心頭被重重刺了一刀。

她不該自取其辱，主動跟居遙說話。

為何這世間會存在這麽一個人，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化作最強大最先進的武器，範圍無限地進行攻擊。

人類都是如此的嗎？

太可怕了。

居遙的這句話，在樓上的冷斯耳中又是另外一個意思。

因為是阿塔拉送的，所以喜歡到不舍得脫下來了。

冷斯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書房。

阿塔拉在裏面處理軍事文件。

‘修瑞幫阿塔拉分攤了很多任務，才讓阿塔拉近來輕松，有着多餘的情感流露。’

禮儀老師只好先挑軟柿子捏。

“卡洛琳，你的表情管理不到位。”

在偷笑的卡洛琳登時收好表情，一偏頭，看到禮儀老師變得比苦瓜還青的臉，再度破功。

“卡、洛、琳、小、姐。”

卡洛琳這才善罷甘休。

禮儀老師提問，卡洛琳絞盡腦汁地給出亂七八糟的答複，攪得禮儀老師心煩意亂。

她忘了先前在居遙身上掉進過坑。

“居遙小姐，請問你有多少禮儀基礎，要是基礎少的話，和卡洛琳一起學習會吃力，還是說希望我能單獨輔導？”

居遙想了想，“我在大學的時候選修過禮儀課，懂得一些基本禮儀。”

禮儀老師心下吃驚，面上沒有表現，“抱歉，能展示一下嗎？”

她對居遙的話半信不信。

居遙小姐未有半分禮儀表露出來過，就連坐姿都不如卡洛琳小姐，怎麽會是學過禮儀之人？

居遙看出禮儀老師的不信任，她低頭看看自己的着裝，确實毫無可信度。

“那我換一身衣服再過來。”

禮儀老師不以為然，但着裝的改變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老師，我去給居遙提供建議。”不想和苦瓜臉嬷嬷面對面的卡洛琳迅速表達請求。

“好，記得我教你的知識。”

冷斯看着居遙和卡洛琳一前一後走上旋轉臺階，小人類這興致勃勃的，是要搞哪一出？

除了那件同樣是純黑的羽絨服，小人類沒有其他得體的衣服。

·

一走進房間，居遙走路的姿勢都大搖大擺起來。

卡洛琳一把癱倒在椅子上，有氣無力，魂魄都飛走了，“救命啊，居遙，你竟然不怕苦瓜嬷嬷？”

不愧是敢勇闖黑森林，前往克裏斯托堡搶冷斯大人的囚禁美人的家夥。

“你不是換衣服嗎？怎麽還不換？”

居遙攤開雙手，“我就帶了最裏面換洗的衣服出來，而且我所有的衣服都不如阿塔拉親王給我的大衣。”

這件大衣可是她最風光的衣服了。

“那你該怎麽辦？要是被苦瓜嬷嬷知道你糊弄她，她會生氣的，哦，你一開口，她會更生氣，這沒事了。”

居遙走到紅木衣櫃前，打開櫃門，裏面陳列一排整齊的禮服。

卡洛琳驚奇地看過去，“咦，這個房間好像專門擺放阿塔拉少年時期的物品。”

“之前仆人轉達說，我可以穿裏面的衣服，之後會有專門為我準備的新衣服。”

“确實可以将就一下，不過可能會有些不合身，畢竟你和阿塔拉之間相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居遙拿出其中一套，對着旁邊的全身鏡比了比。

卡洛琳在鏡中看到居遙唇角露出狡黠的笑意。

她興高采烈地從椅子上跳了過去，腳下高跟鞋賣力地為她制造了一個狗吃屎的倒地動作。

卡洛琳艱難爬起身，“你要做什麽壞事，一定要叫上我。”

·

居遙和卡洛琳在房間裏待了足足四十分鐘。

冷斯已經看膩了右手持有的紅袖玫瑰。

可以丢掉了。

她有些嫌棄，這種只在短時間呈現美麗的東西，為什麽那麽多人熱衷把它當作禮物？

于是冷斯換了只手拿。

關閉已久的房門被推開。

冷斯将目光從卷翹的花瓣上移開。

先出來的是卡洛琳。

冷斯徑自看向換了身截然不同風格的禮服的居遙。

黑色長發紮成高馬尾，直直垂下，沖淡了往日的懶散随意，幹淨利落。

純白襯衫外是一件銀色西服外套，灰色腰帶下是和外套同色系的直筒長褲，雙腿修長，向着樓梯的方向走去。

走路的動作都和先前有了改變。

确實好看了些。

‘竟然穿着阿塔拉以前穿過的衣服，不過這種禮服，阿塔拉穿上的次數絕對不會超過兩次。’

她開始細數居遙着裝上的漏洞。

譬如鞋子還是居遙的運動鞋，衣服并不合身，尤其是肩部，細看袖口有被裁減過的痕跡。

那長馬尾在走起路時，倒是有幾分可愛。

冷斯在吐槽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小優點。

長發一晃，居遙忽然轉過頭來，朝這邊看了過來。

她的臉上露出的是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微笑，像是步入晚宴，看待女伴的神情。

冷斯确定對方不會發現自己。

但她承認居遙的敏銳。

真是入戲。

居遙步步走下臺階，冷斯不禁回想起居遙的淺笑。

确實出乎意料，像是換了個人。

‘善于僞裝的小人類，一定用這個招數騙過很多無知的小女生。’

禮儀老師在一樓大廳等得不耐，學生們總是會用各種借口離開，最常見的即是上廁所，實際上都在幹別的事情，能耗多久即耗多久。

卡洛琳經常這麽做。

“卡洛琳小姐，為何你們會花費了四十三分鐘才回來？”

卡洛琳提着裙子快步朝禮儀老師奔來，“老師，你不要誤會，主要是居遙挑衣服挑了很久……啊！”

穿着高跟鞋的她腳步不穩，快接近禮儀老師時，整個身子收不住地朝禮儀老師倒去。

禮儀老師腰骨本就不好，卡洛琳比她還要高大，這一撞鐵定會把她撞到醫院住院幾月。

但哪怕到最危機的關頭，她也不會像卡洛琳一樣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她害怕地閉上了眼睛。

腰部突然被穩穩一托，墜落的恐懼感一并消失在這一剎那。

她能感受到這是一雙修長有力的手。

應該很漂亮。

“沒事吧。”溫和的嗓音充滿安心感，讓落水之人抱住了漂浮的救生木頭。

入眼的是一張同樣溫和的側臉，面部線條流暢，在大廳的光線中柔和了她的面容。

禮儀老師錯愕，忘了起身。

“居遙？”

居遙微微颔首，唇角揚起淺淺弧度，親和而不肆意。

她小心将禮儀老師身體扶穩，關切的聲音落入利益老師的耳畔，“你沒事吧？我扶你到沙發上坐下。”

“沒事，我可以走。”

話雖如此，居遙還是把禮儀老師扶往旁邊沙發。

靠近的時候，禮儀老師才發現居遙要比穿着高跟鞋的她高大半個頭。

她擡起頭看着居遙，感覺對方不僅換了一個殼，還變了一個芯。

彬彬有禮，語氣溫和，像極了她教過的紳士。

居遙扶着禮儀老師坐下，她亦是同時低下身子，慢慢地，單膝跪地，視線和禮儀老師持平。

“有什麽是我可以效勞的嗎？”

禮儀老師知曉說話時避開對方的目光是件極為不禮貌的事情，可她一下子無法正視一雙目光堅定的清澈黑眸。

居遙的聲音具有蠱惑性，拿捏得恰到好處的關切語氣，會讓她不知不覺放松下來。

“我沒事，謝謝你居遙小姐。”禮儀老師今天的心髒多次不穩定地跳動，這次更是飛快，像是擊鼓到了最高潮的部分，“我沒有受傷。”

“不用客氣，保護你是我的責任。”居遙将右手按在心髒上，輕輕颔首，“你是位勇敢堅強的女士，但我依然會盡我所能讓你不再受傷。”

禮儀老師用手背碰了碰脊椎骨，內心五味雜陳。

面前之人，忽視穿着，的确挑不出分毫禮儀問題。

這讓她不免懷疑，這是否才是居遙真正的模樣。

“……謝謝。”

卡洛琳目瞪口呆，她怎麽都沒有想到過會是這樣的畫面。

她一拳砸在她的腦門上，要是她會這招，怎麽可能這麽多日都慘遭嬷嬷毒手？

不對，這只能居遙才做得到。

她想要開口，卻不敢打破這寧靜的氛圍。

可在這溫和美好的畫面中，卡洛琳後背無端發涼，仿佛有一道兇狠犀利的視線穿過她射向前方之人。

是獵人用獵/槍瞄準獵物。

‘這就是小人類口中學會的禮儀。’

‘動作話語如此娴熟，一看就是身經百戰。’

‘和那些教科書教出來的，在宴會上憑借幾句甜言蜜語，就能讓無知少女墜入愛河的風流子弟一樣。’

‘卑鄙無恥，敢對一個有着曾曾曾曾曾孫女的老貴族婦人下手。’

老貴族堅守的禮儀應當多增一條——禁止因花言巧語而對對方産生好感，而應極力抵制與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