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恍如隔世(一)
顧停雲本應該因山石塌方而葬身于火車上,然而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的意識竟漸漸清明起來。
雙腳有實實在在的觸地感。顧停雲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置身于車水馬龍的街市,頭頂是黑色的天穹。夜風灌進他的衣領袖口,讓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繁華而不嘈雜的夜景令他感覺熟悉。他環顧四周,看到幾幢标志性的建築物和商場顯眼的霓虹燈後,确定他所在的地方正是N市。
左邊是那家他常去的24小時便利店,黑貓正蜷縮在臺階上睡覺。他走過去,蹲下身來輕輕地在黑貓的背上摸了一把。黑貓睜開眼睛盯着他看,接着伸出鮮紅色的小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一切恍如隔世。
顧停雲下意識地在大衣口袋裏摸索,然後掏出自己的手機。手機顯示的日期是11月2日,時間是零點過半。萬年歷告訴他,現在是2011年。
他點開通訊錄,将滑動條移到列表末尾,赫然看見“喻宵”兩個字。他想都沒想就按下通話鍵,短暫的音樂之後是一個低沉好聽的聲音。
“喂?”
不是空號,接通了。
“呃……沒事,不當心按到了。”顧停雲趕緊胡謅了一句,然後結束了通話。聽到喻宵的聲音的時候,他只想快些回家。
出租車在巷子口停下。顧停雲邁開步子跑到自己家所在的那幢樓前,飛快地上樓,然後從錢包裏掏出鑰匙串。他選定其中一把對着鎖眼,試了半天都插不進去,只好換一把鑰匙再來。
鑰匙串上總共四把鑰匙,運氣再差,一把把輪着試過來也總能把門打開,但此時的顧停雲卻連哪一把試過、哪一把沒有試過都分辨不清。他毫無章法地用鑰匙撞擊着鎖眼,幾乎要在門鎖上留下觸目驚心的金屬劃痕了。
開門失敗。他停下手裏的動作,樓道裏除了他快節奏的心跳聲外,寂靜一片。
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後,他的手總算不再顫抖得那麽厲害。他又拿起一把鑰匙插入鎖眼,謝天謝地,終于讓它們彼此契合。
旋開門鎖,推門進入,站在玄關往裏面張望。
看樣子喻宵剛剛接完一個電話。他放下手機,迅速拿起茶幾上的相機和沙發上的大衣,出門時向愣在玄關的夜歸人了點頭。
第幾次在深夜匆忙離家,奔赴一個未知的現場。
他還在這裏,他還會回來這裏。顧停雲聽到喻宵關門的聲音,覺得心髒在一瞬間鼓脹起來。
如果這是一場夢,此刻的景象多美妙,使他甘願困溺夢境中。
顧停雲把屋子兜了一遍,挂歷上的日期與手機顯示的日期并無二致,衣櫃裏挂着的都是他剛工作那幾年買的衣服。他照照鏡子,眼鏡是三年前戴的那一副,眼袋也淺了許多。
他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盯着喻宵沒有關掉的電視機看。
……所以現在是什麽情況?
從喻宵匆忙出門開始,顧停雲就一直在整理自己的情緒。訝異、忐忑、歡喜、無措……懂事以來他從來沒有一刻的心情像這般複雜。從聽聞父親去世的噩耗開始,他的情緒就變得不再受理智的掌控。
發了一會兒呆,他走到廚房打算給自己泡一杯熱茶,看到冰箱頂上放着的一盒速溶黑咖啡時無奈地嘆了口氣。後來喻宵的胃頻頻鬧別扭,它也有一部分的罪責。
端着水杯走回客廳,顧停雲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來,試着解開腦袋裏纏繞的千千結。
他的人生并沒有在那場塌方之後就被劃上句點。雖然難以置信,但他确實回到了三年前。
相戀兩年,顧停雲從沒有對喻宵說過一個“愛”字,向他跨出那九十九步的是喻宵,他只省力地跨出一步,就得到一個溫暖的擁抱。
最後連分手都是由他自己說出口。他說他不可能逼喻宵做決定,說得冠冕堂皇,最終又何嘗給對方留有餘地。
當時的處境就好比他溺水,明明想要上岸卻拉不下臉呼救。喻宵蹲在岸邊想要向他伸手,他卻讓喻宵別管他馬上走。
最終陰陽兩隔,他還欠了喻宵一句抱歉。
如今他真正得到了重來一次的機會。方才進門與喻宵四目相對的一刻,他整顆心都被濃烈而酸澀的情感包裹起來,想要緊緊地擁抱喻宵,用最大的力氣,把他融進自己的骨血裏面。
顧停雲認為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發生的。既然發生了,那就去接受它。把之前所有腐心蝕骨的悲喜都當做大夢一場,又何妨。
喻宵從事故現場回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
茶半涼時,顧停雲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音。他聽着喻宵的腳步聲,方才的歡喜與忐忑都消失無蹤,腦袋裏只剩下一片嗡嗡聲。
“阿……宵?”躊躇着,輕聲喚出那人的名字。
對方轉過頭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眉鋒似乎抽搐了一下。
意識到自己的稱呼太過親昵,顧停雲的嘴角僵了僵,尴尬地改口:“咳,喻宵。”
“嗯。什麽事?”
他的聲音直直傳進顧停雲的耳朵裏,這樣真實。
顧停雲看喻宵看得出神。喻宵把把大衣挂在衣架上然後向沙發走過來的時候,顧停雲幾乎是憑本能,輕輕地說出一句:“我很想念你。”
他翹起嘴角對着喻宵笑。喻宵看着他的眼神更加充滿不解,心想這個人今夜興許被酒精麻痹得嚴重,于是淡淡說了一句“快睡吧”,收拾了一下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11年11月2日,顧停雲認識喻宵剛好一個月。
11年,顧停雲的父親還在家鄉過朝九晚五的日子,偶爾跟妻子抱怨顧停雲已經好幾年沒給他打過電話,日日惦念在遠方的城市生活着的兒子。死亡離他尚遠。
喻宵是不鎖房門的,這事讓顧停雲疑惑了很長一段時間。喻宵不像是對別人不設防的那種人,他很慢熱,身邊的人要花上相當長的時間才能與他熟絡,因此,起初顧停雲想不通喻宵緣何對堪堪認識一個月的他抱有這樣的信任。
後來他才明白過來,喻宵并沒有什麽不容人侵犯的隐私,也沒有不允許其他人碰自己的私人物品的偏執。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胸中頗有一股大氣坦然。既然選擇同室而居,就放下只有在這間屋子外頭才需要裝備的戒心。
喻宵表面淡漠難親近,其實是個相當随和的人。
過了約摸半個小時,顧停雲站起身來,輕手輕腳走向喻宵的房間。喻宵白日裏四處奔波,有時半夜還需要去做現場報道,身體裏積壓了不少疲勞感,所以睡眠比較深。顧停雲知道他不會被開門聲吵醒,于是緩慢地擰開門把手,然後倚在門邊靜靜地看着他的背部有節奏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穩的樣子。
相伴走了幾年,現在又回到原點。他真想立刻就告訴喻宵,他們互相喜歡、他感到很抱歉、他想要與他肩并着肩,把只存在于自己記憶中的過往走一遍。可惜這些都是不能說出口的。
顧停雲想,他終究是無法與這個人放心一散了。
這一個淩晨,顧停雲做了一個極具真實感的夢,夢見他跟喻宵提分手之後的那個早晨。
他以為自己是窩在客廳裏睡着的,睜開眼睛卻發現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也蓋得嚴嚴實實。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打算醒來之後就去向喻宵道歉,把這些日子以來他的不安都說給他聽,告訴他自己家裏發生的變故,再跟他說他看中一套房子,想再跟他一起去裏面轉轉,然後商量要不要買下來。
他起身,拉開窗簾。天空陰沉,雪正在覆蓋這座南方的城市。
已經是下午。他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間,想看看喻宵是不是已經回家——他或許會因為罕見的大雪而提早下班。
喻宵的房門虛掩着。顧停雲推門看見裏面并沒有人,心想他果真還未回來,再一看卻發現房間裏少了好些東西。一些雜物還在原位,喻宵的相機和書桌右上角堆放着的攝影基礎理論知識以及新聞學概論卻沒了蹤影。
顧停雲心頭一緊,拉開衣櫃的門,發現裏面一件冬裝也沒有。
才剛剛回家,就又馬上接到需要出遠門的工作了嗎?
顧停雲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他回房間拿起手機,在通訊錄裏找到喻宵的名字,然後按下通話鍵。
空號。
他立馬換上衣服出門,開車去喻宵工作的電視臺,找到他的辦公室。推開門之後,裏面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雪絮落了他滿頭滿身,他知道自己看起來十分狼狽。
他走到楊一雯辦公桌旁邊,問她知不知道喻宵在哪裏。
“他連你都沒說嗎?”楊一雯瞪大眼睛,臉上再次挂上焦慮的神情,“組長他一大早就遞了辭呈,我們都想不通這是怎麽一回事。出差前還好好的,以前也從來沒有表示過要辭職。卧槽這叫個什麽事。”
顧停雲頓時覺得一個腦袋有兩個大。
“不過他之前說過類似‘下次出差希望去更北一點的地方’這樣的話,所以我想他會不會往北去了?”
“謝謝你,一雯。”顧停雲聞言又匆匆忙忙跑出辦公室,驅車往火車站,想也沒想就買了去黑龍江的票。他記得喻宵說過想去小興安嶺看看,現在也沒其他頭緒,只能孤注一擲了。
除了手機、錢包和現在穿着的衣服,他什麽東西也沒帶。他有種強烈的感覺,再遲一點,他就再也沒辦法見到喻宵了。
他拿着票登上火車,看着車窗外一片白雪皚皚,就這樣孑然一身踏上一條不歸途。
夢到這裏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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