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冷一天

深冬。

喻宵坐在開着暖氣的酒店單間裏看新聞,床邊靠着他的行李箱。

離開N市已經整整一天,時隔三年重新踏上一個人的旅途,他感覺有些不習慣。在一個城市停留太久,怕是對那裏的人和草木生出依戀的心來了。

他本來過的就是四處輾轉的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呆不長久。現在他沒有了留在N市的理由,所以他選擇回到原本的生活軌跡中來。

“P市氣象臺發布全市黃色暴雪預警信號,政府及有關部門按照職責做好防雪災和防凍害準備工作……”

大雪讓城市顯得格外寂靜。喻宵盯着電視屏幕看久了,覺得眼睛有些幹澀。他關了電視,打算繼續補眠。暖氣加深了他的困意,使他甫接觸到枕頭,意識就開始昏沉。

恍恍惚惚間做了一個夢,時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滴答流逝着。

他沉浸在夢境裏,未知遠赴北國的火車上,颠簸着他身心疲累的戀人。

淩晨兩點,P市發布北部紅色暴雪預警信號。顧停雲乘坐的火車因鐵路沿線山石塌方而暫時停運,也不知道要等待多久才能繼續運行。

他靠在座位上,寒冷使他四肢僵硬。沒有取暖設備,他只能不斷摩擦自己的雙手。車窗外一片漆黑,整列火車好像被裝在一個罩着黑布的巨大籠子裏,天地間阒靜無聲。

車廂內的低溫讓他撿回不少理智。他一點點理清楚這幾日發生的事,冷靜如他,接踵而來的打擊也讓他的情感瀕臨崩潰邊緣。

與喻宵相戀兩年多,一直到喻宵轉為專職平面攝影師,因為工作要求而頻繁出遠門之前,兩人的感情都十分穩定。喻宵幾乎是全身心熱愛着攝影這件事,将跋山涉水視為莫大的樂趣,再加上本身工作需要,一年十二個月,他呆在N市的時間加起來不過三四個月。

血液裏有風的人注定漂泊,顧停雲覺得不是他能抓得住的。

喻宵有喻宵的考量,而顧停雲有顧停雲的不安。彼此都悶着不說出口,畢竟感情是太難剖白的東西。

相煎并非刻意,但雙方都遲遲不肯邁出那一步。就這樣憋着,迎來數月的分離,又憋着,再一次分離。一點小差異因而慢慢發展成大的隔閡。

喻宵出差的前幾天,兩個人都陷在冷戰裏面。就在喻宵再一次出門的第二天,顧停雲接到了母親在老家打來的電話,告訴他父親遭遇車禍,搶救無效,就在剛才逝世。母親在電話裏泣不成聲,聽得顧停雲背後的寒毛一下子根根立起來。

他幼時與父親相當親近。居住在鄉下時,父親經常讓他騎在自己寬厚的肩膀上,在暮色裏走。摘一根小小的狗尾巴草給他,他卻用它去蹭父親粗糙的臉頰,惹得父親連連打噴嚏,氣得放話說要把他從背上摔下去,卻怎麽也沒舍得。那時候田裏的油菜花泛起層層金黃色的浪濤,天邊一大片紅彤彤的火燒雲,霞光爛漫得很。

但凡他表示喜歡的東西,父親都會找來給他。記得有一次父親帶他去公園玩,回來的路上,他停下來多看了幾眼櫥窗裏的玩具小提琴。父親問他是不是喜歡,他點點頭,父親就掏出當時半個月的工資把提琴買了下來,半點猶豫都沒有。

隔壁跑來玩的小姑娘每每看到他床頭那把精美的提琴,就羨慕得不行,回家去纏着爸爸說也想要一把,幾次三番苦苦哀求,爸爸卻仍然沒有答應。

十歲生日的時候,母親不小心打翻了顧停雲的蛋糕,小家夥難過得扁扁嘴立刻就哭了出來。父親拍拍他的腦袋,立刻騎着“突突突”響的摩托車,去蛋糕店裏又買了一尊更大的蛋糕回來。

父親笨手笨腳地幫他切蛋糕的時候,他無端端地傷心起來,哭得滿臉鼻涕淚水,止都止不住。

其實很多時候,顧停雲只是說說,并沒真的想要某件東西,父親卻只道他确實盼望着得到,于是次次都不辭勞苦地設法滿足他的願望。顧停雲懂事後想起來,很是慶幸自己沒有因為父親的溺愛而長成一個驕矜任性的人。

除了慶幸,更多的卻是心酸。父親把自己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他卻因為羞于表達自己的感情,使得父親以為他一長大,就把小時候自己對他的好都忘了個幹淨。

聽到朋友說類似“我家小子真貼心,生日給我買了一根皮帶,你瞧多好”這樣的話的時候,父親的表情就會黯淡下去。

顧停雲很怕得到長輩“這孩子真懂事”、“這孩子真貼心”這樣的誇獎,上小學起就不願意讓爸媽蹭他的臉蛋或者親親他,聽見媽媽喚他“寶貝”都要起一片雞皮疙瘩。

不知道該如何自然地接受別人傳達給他的愛,也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愛,十歲以後甚至看見親戚都不願意開口叫人,即使後來被媽媽批評,聽到長輩的冷言冷語,他也不打算改變。

但即便他是一個不讨人喜歡的孩子,爸媽卻始終溫柔地對待他,塞給他很多很多他不知道該如何擺放的愛與關心。

融洽的家庭氛圍一直持續到他高中快畢業的時候。他幾番躊躇之後,終于向父母坦白了自己隐匿許久的性取向。母親斷斷續續哭了幾日終于接受,父親卻大為震怒。自此他與父親的關系就一直僵持。

兩人都沒有嘗試去解開心結,于是關系愈來愈疏離,母親的勸解也無用。顧停雲也因此考去了離家遙遠的大學,寒暑假分別回家一次,與父親的照面幾乎只在三餐時。

此時此刻,愧悔之意已占據了顧停雲的大腦。沒有知會喻宵,顧停雲立刻就趕回家辦了喪事,為父親守靈一整夜。情緒不穩定加上嚴冬裏一路颠簸,他自己正在發燒。

他記得當時鉛灰色的天空飄下細密的雨。南方十二月的陰冷是直直鑽進人骨子裏的。

在那樣陰雨連綿的天氣裏,他看着父親的屍身被火化,骨灰在家鄉走了一圈之後終是入了土。太多的話還沒來得及講,給予他生命的男人已經躺進了土饅頭。

他用手指将刻在墓碑上的父親的名字細細描畫一遍,母親站在一旁為他撐着黑色的傘,看他呆愣愣地蹲在父親的墓前,沾了一手的碎石子屑,一雙眼睛紅得像要滴下血來。

顧停雲在家裏面躺了兩三日後,高燒總算退去。算算日子,出差的人明天該回來了。

母親已好幾夜難以入眠。顧停雲陪着她枯坐了大半夜,擁抱她一下之後終是道了別,天蒙蒙亮的時候坐上了回N市的火車。

途中喻宵打過一個電話給他。他看到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突然手忙腳亂起來,在接與不接之間搖擺許久,最終一個不小心,竟慌慌張張按掉了這輩子與喻宵的最後一次通話。

顧停雲不比喻宵習慣孑然一身,他厭倦離別。這世界上他最挂念的人已經過世,他沒有餘力再承受因喻宵而産生的不安感。

相逢一場,縱使情深意長也終有離散時。有些話是該說明白了。

喻宵回來之前沒有給顧停雲打電話。當時是深夜,他怕打擾顧停雲休息,便沒有開燈。

然而猝不及防地,黑暗裏一個聲音低低地響起來。

“我以為,你這次出去就不再回來了。”顧停雲靠在牆邊,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其實你每一次出遠門我都有這種預感,但每一次你竟然都回來了。我最近開始對這件事感覺驚訝。你過慣了四處輾轉的生活,哪裏會對一個地方有什麽留戀。”

喻宵察覺到顧停雲的聲音有種破碎感,一不留神其中壓抑的情緒就要決堤。明明意識到這一點,他卻已經疲累到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照顧戀人的情緒,只是不鹹不淡地應道:“這裏是我家,我當然要回來。”

顧停雲幹笑一聲:“你家嗎?你每次一去就是幾個月,一年呆在這裏的時間連在外面的二分之一都夠不上,這個地方能被你稱作‘家’我真是惶恐萬分。”

“……我很累,有什麽話明天再說吧。”

“不必留到明天了。”顧停雲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困倦了,你享受漂泊而我卻無法享受等待,跟你說句實話,那對我簡直是種煎熬。”

捕捉到顧停雲聲音裏的一絲哭腔,喻宵盡可能溫和地說道:“你真這麽想的話,可以早點就跟我講的。”

“早點講就會有什麽改變嗎?”顧停雲靠在牆壁上,低下頭按着自己的眉心,“我不願意繼續這樣的生活。既然你舍棄不了你熱愛的工作,那舍棄這間屋子還有……我,也無妨。”

喻宵從沒見過顧停雲的情緒失控到這種程度。連續數日的跋涉讓他的腦袋沉重得像灌了鉛,他用力揉了揉太陽穴,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停雲,在氣頭上的時候不要說話,你再明白不過了。”

“我說的不是氣話。這幾天我考慮得足夠了,這就是我的決定。”

“你在等我,我不能不回來。我每次出遠門都想着要回來,真的。”喻宵向顧停雲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的時候卻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我沒想過你會讓我在工作和你之間做取舍……”

“我沒讓你做取舍,你知道我,我不可能逼誰去做決定。”顧停雲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告訴你,我對頻繁的分離感到厭倦。我不會再等你,因此你可以放心去其他地方了,不必再有多餘的牽挂。”

“你确實已經下定決心了?”喻宵感覺到胃裏一陣翻騰,開口時嗓音沙啞。

“是。”顧停雲閉上眼睛,聲音堅定,“分手吧。該散就放心一散。”

受到某種情愫的驅使,喻宵張開雙臂一把将顧停雲摟進懷裏。顧停雲仿佛能嗅到他一路跋山涉水帶回來的風塵氣味,讓他的眼睛一陣酸澀。

“進去休息吧。”喻宵在顧停雲的耳邊輕聲說道,聲音溫柔得像廣闊而湛藍的海。

片刻的沉默之後,喻宵放下環抱着顧停雲的手臂,走向自己的房間。顧停雲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喻宵一步步走遠,看他的背影像黑雲壓境。

顧停雲跟喻宵說分手是他充分考慮後的決定,這話連他自己聽着都覺得假。

事實上他早已把兩人今後的生活都規劃好,買一套新房子,兩個人一起努力支付貸款。他過的是朝九晚五的生活,因此不管喻宵在不在家,買菜、做飯、洗碗、洗衣,他都願意負責。規劃這些瑣事對一個男人來說其實相當費腦筋,而顧停雲已考慮得巨細靡遺了。

喻宵早出晚歸,工作疲累,所以顧停雲覺得只要是自己能做的,便都替他做好,也不必讓他知曉。

“一時沖動”,顧停雲覺得這是人想要挽回自己做的錯事時所能找到的最爛借口,然而他剛才對喻宵說的那些重話,不是他一時沖動的産物又是什麽?

這幾日壞事接二連三發生,他失去的實在已經過于沉重。如果他剛才說的話真的傷害到了喻宵而導致兩人從此分道揚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過只有他一個人的日子,還能不能對生活懷有期待。

他咬着下唇,想着明天就去跟喻宵道歉,兩個人坐下來好好談談,倘若有誤會,就盡量去解開。

如果喻宵能原諒他今夜過分的言行,他就約好售樓處去看房子,在一處臨湖的清淨地段。

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再過不久,晨光就要灼人雙目。

“別……開燈。”

顧停雲瑟縮在牆角,用手掌蒙住自己的雙眼,壓抑着的抽泣聲經久不絕。

數聲轟隆巨響打破雪夜死一般的寂靜。車廂正在不安地晃動,顧停雲半睜着眼,周圍乘客震恐的神情讓他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

乘客們的驚呼告訴他,剛才的塌方并沒有真正結束。他有種感覺,他再也無法前進一步了。

伴随着巨石滾落的聲響,車廂受到巨大的沖擊。顧停雲的呼吸仿佛被悉數抽走。

他這輩子就到這裏了,但喻宵還會繼續往前走。

在面前的天與地崩塌之前,他依稀看見戀人上挑的眉、狹長的鳳眼和刀片般的薄唇。他常說那家夥生得一臉刻薄相,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眉梢卻盛滿溫情。

而如今是再難觸碰了。

感情再深也總有淡去的時候。心裏面的失落感洶湧而出時,顧停雲便破罐子破摔這樣勸慰自己。

可現在想來,他對那人原來始終存着一顆赤子之心。

“阿宵。”

他低低地喚了一聲,然後閉上眼睛。

溫熱的淚順着臉頰淌下來。啊,這是最冷一天裏剩下的,最後的暖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七夕快樂^ ^給能看到這裏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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