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兇手化作了火光

江蘭佩被摁在地上,雙眸充血,呼哧氣喘,嘴角卻擠出一絲癫狂的笑:“哈哈哈哈……警察……警察有什麽用,警察都是垃圾!這些年有哪怕一個警察發現我被困在這個鬼地方嗎?沒有!都是膿包!”

她神志渾噩,捕捉到一個關鍵詞就會鑽到裏面去半天出不來。

罵罵咧咧間,她散亂的頭發被風吹到了嘴裏,她把發絲啐出來,眼神更為兇惡——

“現在怎麽樣,你要殺了我是不是?警察?你要殺了我掩蓋你的失職是不是?”

她說着,臉上浮現出豔漠的笑,受制于人,眼神竟還是嘲諷的。

“我就知道,你們這些男人都是這樣,廢物!什麽用也沒有,就會把你們的無能宣洩在女人身上!我被人當了二十年的牲口……你知道我靠什麽記得時間嗎?我靠那個死東西挂在牆上的照片!我每天看着那些惡心的東西,最早一張我才二十九歲!二十九!!!”

“我今年五十啦……咦?或許是五十二?五十一?又或者五十不到?”她又迷迷瞪瞪的,丹唇上浸着的笑詭豔像是一盞兌在酒裏的鶴頂紅,“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出來了。”

“你知道我怎麽出來的嗎?”

“我花了那麽多年,我哄他,我捧他,我是個瘋子癡女,他看不上我卻要搞我,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找回他那些可憐的男性自尊……哈哈哈哈……我捧得他昏了頭,這些年他對我越來越沒戒備,有一次他脫褲子時居然把我房門的鑰匙都落在了暗室裏。”

她仿佛說悄悄話,又捺不住得意地大笑起來:“但我沒拿。”

“我那天晚上把那個鑰匙交給他,問他這是什麽。他看到鑰匙就變了臉色,可又見我是傻的,就放了心。他确定我是真的病得太厲害……連鑰匙都不認識了,哈!”眼神忽然變得很尖銳,嗓音也是,“哪個人能過這樣的日子二十年不發瘋!”

“他就拿那個鑰匙調侃我,好像覺得我是個得了逃生門竅也不知道用的死狗!他不知道他眼神裏那種得意我全看見了,我惡心得想吐!但我能裝啊——誰說神經病不會僞裝?我裝的太好,完完全全地騙過了他,後來他越來越放松,越來越無所謂,只要他把鑰匙落下,我就偷偷出去…我把整個瘋人院的磚都摸遍了!但我不走!我要讓這些男人都下地獄!”

“終于我把一切都策劃好了,就在昨天……我趁着他又把鑰匙落下,我拿着它,等到夜裏,我出去……悄悄地偷來了一把刀。”

她手裏還緊緊攥着那把刀子,血色已經在銀亮的刀刃上幹涸了,凝固成一種醜陋的熟褐色。

謝清呈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松力,這個女人就會重新暴起,把刀子往他胸口刺進去。

她臉上的獸性和攻擊性太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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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天看地,都是憎恨的。

二十年讓她從一個單純的病人,變成了一頭磨牙吮血的困獸。

“我把刀子藏在床下面,他又來了,用他那油膩膩的嘴往我身上蹭,我迎合他,手往褥子下面伸,然後……”

她瞳孔裏好像噴濺出當時仇殺梁季成時的鮮血,還有慘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熱的血啊……”

“你說,這麽心冷的人,怎麽會有這麽熱的血?不應該啊……!”

“後來,我把他拖去辦公室…想要把他分屍,但是我聽到門外有動靜,從門縫裏看到是個陌生的女孩子,似乎在找什麽東西。我當然不會讓她破壞我的計劃!我等了那麽多年!所以我把屍體藏進櫃子裏,別上他的名牌,我走出去……去和你妹妹說話……”

她扭曲着臉,像是在和謝清呈敘述,又像是自言自語。

“這女孩長得好看,竟然還有點像當時被帶回來的那個撞牆死了的‘小點心’。我猜……嘻嘻,是小點心轉世啦……就算不是也沒關系,其實我也不太記得那個女孩子長什麽樣了,不過就是和她差不多的歲數,我覺得這真是宿命,我把她騙去辦公室,趁着她不注意,給她喝了迷藥……我當然知道哪個是迷藥,看不起精神病是你們這些正常人最可笑的地方,我太認得那種特制的迷藥了,我不聽話的時候姓梁的就給我整杯地往下灌!”

“她昏過去了,我把她拖到暗室去,我想等我報了仇,她的親人來找她的時候…一定…一定會把這兒翻個底朝天!不像我……不像我……我……”

她說到這裏,眼神又黯淡下去,神情竟似有些孤寂。

謝清呈鋒利的目光盯着她:“所以你原本是希望事情結束之後,有人在找她的時候也找到那間暗室?”

“……”女人沒有回答,僵硬扭曲地笑了一下,“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把你妹妹關到暗室去之後,我又把梁季成從衣櫃裏拖了出來——我要在那裏,在那個,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地方,和他同歸于盡!就我和他,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沒有別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我要親自,要一點點地把他分屍挫骨——”

她一頓,盯着謝清呈的眼神裏多了些刻骨的仇恨。

“可你們來了。”

“你們打擾我,讓我不能在那個地方給他最後的報複!”

“你們打擾我……你是警察是不是?你是警察。你們警察都是向着惡人的,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我遲早也會向你索命——!”

仇恨、決絕、猙獰、瘋笑。

幾乎都要從她那張面孔穿出來,變成長長的獠牙,刺穿眼前這個男人。

但謝清呈盯着她,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警察,我也沒打算殺你。”

女人一抖,意料之外的。她龇着牙,突着眼:

“那你想幹什麽?”

“他想帶你去報警。”賀予把謝雪交給旁邊一個護士姑娘安頓,走到謝清呈旁邊,夜色裏很難瞧清他的表情。

“讓你把這一切都告訴警方。”

“我不去!”江蘭佩歇斯底裏地吼叫起來,“我不去!沒人會信我!!我不去!騙子……你們全是騙子!”

但賀予慢慢走近她。

謝清呈回頭,厲聲道:“你過來幹什麽?!”

賀予說:“謝清呈,你不理解她。”

“你和她談了那麽久,除了被她罵,她理你沒有?”

男生走到他們身邊,拉開謝清呈,把江蘭佩扶起來,江蘭佩在那一瞬間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道,猛地拿刀要捅向賀予!

但賀予不錯眼珠地和她說了一句話,她的手瞬間僵住了。

他說:“江蘭佩,我也是個精神病。”

少年與她的眼睛只有一拳不到的距離,杏眼映着瘋女人的眼。

他的聲音很輕,除了最近的謝清呈之外,誰也聽不到,他慢慢地把手擡起來,一邊盯着江蘭佩的眼,一邊緩緩地,不動聲色地,攥住那把冰冷的刃。

只要這時候江蘭佩回神抽刀,他一定會受傷,但賀予看上去太平淡了,他渾身緊繃但面色瞧上去一點波瀾也沒有,就像在和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母親、正常人對話。

“你知道嗎?我也是個精神病。”

刀,被悄然無聲地換到他手裏。

江蘭佩直到失去利刃才猛地意識到危險,她面色慘白地盯住賀予:“你——”

但他沒有任何要傷害她的意思。

他屈起指節,緩緩将女人散亂的額發掠開,捋到耳後,他盯着她的眼:“我是孤例症,你看我的眼睛,你是個瘋子,你看不看得出同類?”

江蘭佩還是滿臉戒備,但她确實在盯着賀予仔細地看,甚至,是在聞。

賀予沒有任何表情的,非常平靜地由着她像動物一樣,以最原始的方式在他身上确認,或許每一類人都有他們自己确認安全的辦法,或許瘋子的獸性和第六感就是要比普通人要強。

江蘭佩最後低聲地:“你是。”

“我是。”

“誰害了你?”

“天生的。”

賀予淡淡地:“我連複仇的目标都沒有。”

江蘭佩:“……”

“不過,我雖然是個病人,但是我說的每一句話,他們都會相信。”

“為什麽?”

賀予笑了,雲翳散開,慘白的月色下,他的眼底好像被渡上了一層霜雪似的亮銀,露出來的側牙顯得很森冷,很鋒利。

他貼過去,如同在和病友分享什麽戰勝病魔的妙法,溫柔地低聲耳語:“因為,我和你一樣,會裝。”

“你裝愚鈍,我裝正常人。”

他盈着眸底那池冰冷的霜,微笑:“裝了十九年了,沒幾個人發現我有病。我們都需要點保護色,是不是?”

江蘭佩神情有一瞬恍惚,但她很快又清醒過來。

“不……我已經殺人了,我的僞裝結束了——”

“你信不過他們,或許能信我。我先告訴你一個秘密。”

江蘭佩睜大眼睛聽着。

賀予擡起一根手指,輕輕貼在唇上:“很快,警察就要來了。”

“!!”江蘭佩瞳孔猛地一縮,“這算什麽?他們報了警?!他們還是報了警!他們狡詐——”

“是我報的。”賀予神情很冷靜。

“你為什麽要……我們是一樣的……你為什麽要站在他們那邊,你應該……你應該……”女人語無倫次起來。

“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賀予說。

“但你不想要梁季成死了之後依舊身敗名裂嗎?二十年時間,你就這樣白白讓他死了,死了還成了個受害者,沒準還能被當做個優秀企業家追思,墓碑前擺滿鮮花,一個個不明所以的病患家屬前來哀悼他,而你成了個殺人犯,臭名昭著,報紙頭版印着你最醜的一張照片,所有人都在說你是個不知恩圖報的畜生,你受的罪沒人知道,死了之後還要低他一等被人唾罵。——你算一算,你值不值得。”

“……”

“把一切都告訴警察,你未必就是死路一條。梁季成的死後名都算完了,你可以讓他的人和他的名死兩次。”賀予側着頭,輕聲地在她耳邊說,仿佛是一種蠱惑,“多劃算的事情。你為什麽不這樣去做?”

江蘭佩一瞬間似乎被他說的有些心動。

也就是在這時,警笛的聲音像遙遠的潮水,從四面八方向這個聳立在黑夜裏的精神病院奔襲而來。

“下車!”

“都下車!!”

江蘭佩目光一動,掙紮着起身,那些保安見此情景紛紛露出了要制住她的打算,但賀予很溫柔地把她扶了起來。

“我陪你去看。”

“你去看一看,前面那個……或許還有光亮的出路。”

江蘭佩如同被蠱惑,顫抖着往前走,走到天臺的扶欄邊,猛地用手攥住冰冷生鏽的鐵欄杆,抻長脖子往下張望。

她模糊的視野裏映出了閃着紅藍燈光的警車,亮作一片,乍一眼看去,竟是她多年以來在“囹圄”之中從未見過的景象。

好像她承受的所有冤屈,恥辱,苦難,都能被照亮,那個昏幽二十載的暗室,也能被這光明曝于青天白日之下。

她看着看着,情緒忽然激動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她慢慢地回過頭,夜風裏,她紅色的長裙——那件梁季成為了滿足自己的癖好,假借關愛無主病人的名義,替她買來給她穿上,卻又常常淫狎地從她身上扒下的裙子,在夜色裏吹得嘩嘩作響。

“……好亮啊。”她輕聲地喃喃道,“就像天亮了。”

“謝謝你。”

“但是……”

和她丹唇中漏出的最後幾個音節重疊在一起的,是樓下警察們的擴音機呼聲——

“所有被困人員請冷靜!所有被困人員請冷靜!不要搭乘電梯!盡可能尋找身邊的水源!濕布浸潤!掩住口鼻!壓低身體!消防同志已經趕到!如有可能,請用身邊任何明顯物品進行救援标記!馬上将對你們進行救援!!”

江蘭佩的眼神黯淡下來:“已經來不及了。”

“——二十年,足夠讓我恨上所有人。”

“在你們闖進辦公室的時候,我的計劃就走到了最後一步。”

“小夥子,我不能再回頭了。”

好像在印證她的話,忽然——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破聲響!!

天臺上困住的工作人員們驚慌失措地湧到邊沿去看——精神病院的布草房附近位置,一扇緊閉着的門窗終于被裏頭洶湧的火舌氣浪猛烈炸開!

江蘭佩在火光中慢慢道:“成康病院有很多見不得人的東西,梁季成在病院裏設置了很多個暗室,裏面囤着汽油,還有燃燒裝置…他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說,只敢在我這個傻子面前顯擺,說他只要按下他辦公室的那個隐藏啓鈕,十分鐘內就會燒起來…”

“他做賊心虛,這鬼地方煙霧報警系統和監控系統早壞了,他在我床上做那種事情的時候還在和人打電話談論這件事。全給我聽了個清楚。這些年我對成康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我本來沒打算要到這一步的,但你們偏偏要在我分屍的時候趕過來……我不願意到警察手裏,在等你們去暗室救人的時候我已經按下了那個按鈕。”

謝清呈:“你——!”

“對,我把你們帶上來,就是想要拖延時間,火勢蔓延開來,誰也走不了,大家一起死了,死了就不會有這麽多痛苦……現在再要回頭。”江蘭佩凄楚一笑,兩個字落地可聞,“晚了。”

“太晚了……”

“我晚了,你們也晚了……”

“不晚啊!!!!”

疾風中是一個陌生的粗嘎嗓音在大喊,江蘭佩驀地回頭,發現是特訓消防員在最短的時間內從未燃燒的牆體部分借着保護繩鎖攀爬上來。

那消防員是個穿着防護服的狗熊般的漢子,估計也沒聽清他們前面在說什麽,爬上來就聽到這個被困的阿姨在這邊晚了晚了的。

這不懷疑他業務能力嗎?

消防小狗熊不幹了,大聲嚷嚷着:“不晚啊!我很快了啊!快點都過來!趕緊趁現在下去!這火馬上就燒到北邊這面來了!!快點快點!!女人和小孩先走!!”

“我!!我先!!!”

小護士吓傻了,看到消防員和看到天神下凡一樣,哭着跑過去,陸續有幾個消防員都通過繩梯爬上來了,趕在火勢失控蔓延前将他們帶走。

謝雪和其他女性工作人員是第一批被帶下去的,消防沖着江蘭佩喊:“姐!!你過來啊!!你一個人站這麽遠幹什麽!我們帶你下去!我們會保護好你的別怕!!帶你回家了!快啊!!”

江蘭佩渾身猛地一顫,像是被電流擊中了一般,她站在高高的水塔之下,大風吹着她一身血色長裙。

可,家在哪裏呢?

她又是誰呢?

她得救了,能去哪裏?她瘋了那麽久,她早就不記得外面的世界了,她的世界是一方幽室,數千照片,滿腔仇恨,無限凄涼。

她要和這一切,一起下地獄的。

她就是在等火燒上來,等着火蔓延開,把一切黑暗都帶到天上去,化作長夜結束後的第一縷晨曦。

“姐——快過來——!”

底下的窗戶被氣流爆破之後,火勢再也不是無聲無息地蔓延了,它成了火龍,憤怒嘶吼着大吐黑煙,火光映亮了這一片黑暗的天穹。

江蘭佩顫抖着往前走了一步。

然後,她停下了。

仰頭看着身後的水塔,那儲備水塔很少啓用,裏面的水不多——不,那不是水。

她的嘴角掠開凄冷的笑。

那是她無數次趁着梁季成不知情,偷了鑰匙悄悄溜出來,從儲備點弄來的汽油,而她的裙衫胸襟處,藏了最後一樣可以讓她去“天上”的東西。

……

“賀予,過來!!!”

謝清呈陡地反應過來,一把拽過賀予的手臂,往反方向狂奔。

也就是在他們回奔的同時,江蘭佩微笑着,從胸口處取出了一枚鋼制打火機,嚓地點燃,向那個不斷在往下滴着汽油的水塔擲去——

“……咣!!!!”

火光轟然卷起,在瞬間将江蘭佩整個身影席卷裹挾!!

謝清呈帶着賀予撲倒在地上,身後是滾滾熱浪,消防員目瞪口呆,眼睜睜看着那個女人張開雙臂,昂着頭,以一種期盼着天神的救贖,想要往天空飛去的姿态,被烈火卷入其中。

謝清呈和賀予回頭:“……”

星火四濺!濃烈焦臭的大火猛吐出駭然黑煙!一股張牙舞爪的盤扭黑煙煙柱形成了,那濃煙仿佛夾雜着女人凄厲的哀嚎,腐爛的人生,那烈火在癫狂蹈舞,裂天碎地,暴怒的火與煙齊齊朝着硬生生被烈火撕開的黑夜上空,沉重擊擂,扯裂穹蒼,排山倒海,洶湧而去——

“二十年了,我誰也不再信任。”

“我沒有退路了。”

“天上的人會來接我,我要到天上去。”

永不回頭。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些謎捏,比如賀老板什麽時候報的警這些……我知道包北們可能都有疑問,不要急,後面慢慢說~

小劇場:

謝清呈:拿繩子捆我是最蠢的事情……別說雙警家庭了,你知道學醫的時候我打了多少手術結方結滑結嗎?我單手都能打結。

賀予:我記住了,以後會留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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