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因為真相從來不是沒有意義的
五分鐘。
盧玉珠想,只要五分鐘,一切就都結束了。
引爆器的嘀嗒聲回響在地下室內,像是很多年前,縣城老宅子裏的擺鐘,在她尚且平靜的人生裏,嘀嗒嘀嗒地叩擊着。
那時她以為自己可以寧靜順遂地過完這一輩子。
突然——
就像當初那個毛頭記者打破她的人生一樣突然。
死亡倒計時竟然停了。
與此同時,盧玉珠聽到身後電梯倉轟鳴的悶響。
她驀地扭身回頭,看到倉門緩緩洞開,裏面站的是一個身材高大,肩寬腿長的男人。生着一雙漂亮的桃花目,裏面濺着鋒銳的火光。
謝清呈從銀灰色的電梯倉裏走出來,目光如楔,戮入心腔。
賀予猜的一點也沒錯。
盧玉珠就在這裏,他進入檔案館之前,手機上下載的鏡像軟件就觸發了高強度信號提醒。賀予進行連接掃描,發現這裏甚至還布着引爆器。
不止一臺。
不幸中之大幸,這些引爆器是可以被鏡像軟件操控的,這才使得賀予能在進去前攻破對方的防火牆,阻止了倒計時。
他們闖入前并沒有通知警察,時間已經不允許了。而且他們已确定警方也有內鬼,通知了只會更易生變。
現在事情已經很清楚,盧玉珠要以自殺式行動,替她的恩人把卷宗罪證,統統“打掃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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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倒計時只有五分鐘。但現在它已經停了。”謝清呈盯着女人的臉,“我們能聊聊麽。”
“倒計時已經停了……倒計時怎麽會……”
“那要感謝你們老板喜歡高科技啊。”一個溫柔如緞的聲音在謝清呈身後響起。
盧玉珠這才發現電梯深處還站着一個人。
剛才謝清呈的氣場太有沖擊力了,從緩開的倉門裏步出來,仿佛是頂天立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她的心上。以至于讓她一時沒注意到隐藏在大型電梯暗處的那個青年。
那青年穿着一身簡約的黑色秋款高領衫,看上去很随意平和,甚至走出來的時候還在漫不經心地玩手機,如果将檔案室換成書店或會所,他這身打扮這副眉眼,也一點都不違和。
青年沖她笑了笑:“盧老師,科技确實是個好東西。”
但他沒有和盧玉珠說太多,對方的技術員正在瘋了般對他剛剛綁架的程序系統進行攻破。賀予溫柔貼心地打了個招呼,就又靠在牆邊繼續與對方去打這無聲無息的程序戰,眼神沉澱,凝聚彙神,再也沒去管謝清呈和盧玉珠之間的對話。
盧玉珠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女人,哪怕遇到這種情形,她在短暫的震驚後,就又重新恢複了鎮定。
“你們不是警察。”她打量着他們,緊繃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些。
“不是。”
“狗都還沒聞到這兒來,你們能先來。”盧玉珠眯起眼睛,“你們是什麽人。”
謝清呈沒打算和她多廢話,單刀直入:“十九年前,我父母死于一場車禍。一輛無人駕駛的車撞過去,撞擊後車頭發生自燃,銷毀了有效證據,手法和剛才你們的人殺害張勇一模一樣。”
“……”盧玉珠道,“所以你父母是該被掃清的背叛者,還是兩條警犬?”
謝清呈:“他們是警察。”
“那死的很好,一點也不冤枉。追封烈士了吧?”盧玉珠嘲諷地扭出一張笑臉。
“沒有。”
盧玉珠的笑僵了一下。
“他們不是死于任務中,沒有任何直接證據可以證明是被仇殺的。盡管他們身邊的所有同事都明白這件事不是巧合,也不是一起普通的車禍,但只要無法自證,那就是一次意外。”
“……”盧玉珠的眼神微黯,似乎想到了自己曾經的經歷。
“我看過你的資料。知道你遭遇過的事情。”
謝清呈頓了一下:“我知道那麽多年得不到一個公正的回應是什麽滋味。盧玉珠,不是所有警察都是罪大惡極。”
“……”
“我十三歲的時候父母就犧牲了,在我印象裏他們沒有做過任何愧于良心的事情。事實上他們就是因為不斷地在給像你這樣的人追讨真相,洗刷冤屈,而被殘忍殺害的。”
“盧玉珠。”謝清呈說,“我知道你恨當時構陷你的記者,經偵,所有相關人員,你背井離鄉,受盡苦難,三年前的翻案對你而言已經太遲了,過去的一切都無法改變。”
“可你知不知道,為了給你,給那些背負了莫須有罪名的人沉冤昭雪,又有多少你看不見,你不知名的記者,警察,檢察官,在竭盡全力,甚至最後連性命也送了進去?他們是為什麽要為了過去已經塵埃落定的事情,為了那些……或許翻案了當事人也再不能原諒的事情,去付出他們的鮮血,青春,甚至是生命?”
“因為遲來的真相雖然無法改變過去。”
謝清呈的聲音都在微微地顫抖了,他好像不僅僅是在和盧玉珠對話,也在和那個困頓了近二十年的自己撕扯——
“但是至少,可以讓未來回到正确的軌道上。”
“它可以讓受盡冤屈的活人,重新擡頭。可以讓無名而死的烈士,九泉安葬。可以卸下受害者肩上的沉重枷鎖,可以讓法網在外的人知道什麽叫天理昭彰。”
“它不能彌合過去的傷口,盧玉珠。”謝清呈說着,聲音很冷靜,情緒也壓抑着,可是紅了眼眶暴露了他其實已經很崩潰支離的內心,“但是它不是沒有意義的。真相從來都不是沒有意義的。”
“你在檢察官找到你,所有人向你鞠躬致歉的那一刻,你有沒有一種……堵了十幾年的氣,終于在心口煙消雲散的痛快?盡管那種痛快伴随着無邊的痛苦,但是那一刻你終于能喘息了。”
“……”盧玉珠眸光微動。
“你等到了,盧玉珠。我等了也快二十年,我還沒有等到。”
盧玉珠:“……”
謝清呈:“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為你的冤屈而流血犧牲的人。你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們一直在追讨公正彌補錯誤,為了不是他們犯下的錯誤,去讨一個公道,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去讨一個公道……你覺得這是沒有意義的嗎?”
“十多年了,哪怕你的丈夫背叛了你,你的孩子也不再認識你,哪怕連你自己都不記得清骊縣的縣委書記盧玉珠是什麽樣子了,但那些和你素未平生的人卻還沒有肯放下你的卷案,你以為他們做這些,就真的只是為了和你說一句對不起?……至少我父母不是的。他們當警察,是為了賺錢,為了養家糊口,是把它看作一份職業。可他們說是這樣說的,最後卻為了這份職業去死了,沒有什麽錢,沒有把他們的孩子養大。他們走的時候我才十三歲。”
“盧玉珠,你也是一個母親,你能想象我母親死亡的那一刻,她在想什麽嗎?”
盧玉珠之前只是沉默,但在聽到這句話時,身子狠狠地一顫,似乎天上有了一雙流淚的眼睛,和她一樣,是一個被迫離開了自己孩子的女人,在默默地望她看她。
“她半邊身子都被壓碎了。我親眼看見的。”
“被你們的人。”
“……”
“她做錯了什麽呢盧玉珠?她一輩子都沒講過什麽很了不起的話,她只鄭重其事說過的一句,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說每個普通人都在困頓時渴望一個真相,人在這個世界上,要有點光明的東西去相信,才能有奔頭活下去。”
“她希望她肩上的警徽是光明的,是可以被每一個無助求援的人信任的東西。但你的同伴,你的組織,你們的人,殺害了她。”
“她的肩章都被碾成了碎片。”
盧玉珠的指尖在微微發顫。
謝清呈說:“你該恨的不是警察,你該恨的是那些陷害你,毀謗你的罪犯。……回來吧盧玉珠。有些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盧玉珠看上去就像一個游魂一樣,十多年的錯綜人生在她身體裏撕扯打轉。最後她擡起頭來,對謝清呈開了口,嗓音竟有了一些沙啞:“……我很遺憾。”
“……”
“我很遺憾……”她喃喃。
但是——
但是,她又說:
“你知道嗎……這句話,是替我翻案的檢察官找到我時,重複最多的一句話。”
盧玉珠輕輕地:“我當時覺得,我很遺憾的言下之意,是什麽?是你過得凄慘,但與我無關。”
她望着謝清呈的眼神非常複雜。
停了幾秒鐘後,她接着往下說下去:“但現在我和你說,我很遺憾。我感覺到了,我在想,也許……也許他當時并沒有與我無關的意思。他确确實實,是真的替我感到扼腕。只是——”
話鋒轉了。
盧玉珠在蒼冷的地下室燈光下,慢慢地說:“……有的事已經回不去了。”
“或許我們的人是迫不得已,牽連無辜。再或許,确實是有罪有錯的,可在我最絕望,最無法堅持的時候,是我們的人救了我。給了我一塊容身之處。”
“……”
“沒有他們,我可能已經在這漫長的追溯和等待中自殺了,太痛苦了,我根本等不到翻案的那一天。”
盧玉珠對謝清呈緩聲道:“我無法說你是錯的,我也知道我是錯的。但是我這個人,已經徹徹底底地屬于黑暗。光明是我所陌生的。”
“不管錯與對,我這條命是他給的。我死也不會背叛他。”
謝清呈:“……你覺得他救你不是在利用你嗎?為了這一天,為了有人豁出性命也要為他們守口如瓶!死亡倒計時有五分鐘,還可以遠程操控,他們為什麽不帶走你?要讓你在爆炸中與他們要銷毀的東西同歸于盡?”
盧玉珠笑了一下:“你看輕了他。”
“……”
“他說過要帶我走,沒有打算丢下我。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因為事情鬧大了,警告給足了,他總要留幾個境內的人給警方結案收底。”盧玉珠說,“如果我想活着,我大可以在按下按鍵之後逃離,他甚至都留給了我反悔的時間。”
“但我不想。”她說。
“我不想落到警察手裏,我不想再回那個關了我太多年的地方。我不願意再接受任何的拷問,不想再做任何的配合。死對我而言一點都不可怕。”
“活着,才令人感到漫長和絕望。”
盧玉珠說着,緩緩往地下室深處退,退到燈光外,退到黑暗裏。
她不想走上前。
她也不能再走上前。
她背過手去,後腰處有一把手槍。
她沒有動過槍,那是組織最後給她的東西,原本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她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夠瞄準,但總要試一試……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個始終一言不發,飛快點着手機屏幕的黑衣青年身上。
是的。
她再也記不清曾經的清骊縣縣書記盧玉珠的模樣了。
她心髒抽緊,無聲無息地咬着牙,顫抖地把槍扣打開……
忽然——
“叮”的一聲信息鳴響。
正在打程序戰的賀予一頓。
他設置了信息屏蔽,但這條訊息是對方技術員穿破壁壘發來的。兩人的交鋒間,對方卻給他發了一條匿名的消息。
是一個視頻。
匿名消息:“Edward,我查到了你和他的身份。你先看看這個,再考慮要不要替他做到這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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