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赴約

裴邢這才淡淡睨她一眼。

少女今日仍舊一身雪白色襦裙,端得是冰肌玉骨,舉止高雅,簡單一個萬福禮,都優雅動人,恍若仙人之姿。

裴邢并未多瞧,略一颔首,就徑直走到老太太跟前,扶着她老人家的手臂,讓人坐在了榻上。

鐘璃道:“祖母,您和三叔肯定有話要說,阿璃就不多呆了,承兒估計也該醒了,阿璃明日再來看您。”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且等一下,小玫正在小廚房做糕點,估摸着該做好了,承兒不是愛吃她做的糕點?你帶回去一些。”

鐘璃也沒客套,屈膝行了一禮,“我替承兒謝過祖母。”

她一向落落大方,言行有度,老太太不由失笑搖頭,“行了,在我跟前,不必這麽守規矩。”

她這才看向裴邢,笑道:“今個兒怎麽有空過來了?”

老太太讓丫鬟搬了椅子。

裴邢坐下後,道:“安三前幾日不是求到您跟前,讓我昨個去給他捧場嗎?孩兒實在太忙,沒能走開,這不是怕您怪罪?特意一早跑了過來。”

老太太笑罵道:“就會貧嘴,我何時怪過你?”

裴邢笑道:“那是,母親最疼我,哪舍得怪罪。”

裴邢今日來,自然不是為了賠罪,賠罪不過是順道的,哄老太太開心而已,他昨晚上接到了皇上的密令,讓他去調查一個案子,明日他就得離開京城,這會兒過來,也是順道告別。

得知他明日要離京,老太太有些驚訝,不由多瞅了他一眼,只覺得他走的時機太巧合,她這邊才剛叮囑了老二媳婦,讓她幫他相看一下,他這就要走。

“眼瞅着都要過年了,這會兒走,年前能回得來嗎?”

裴邢道:“要去幽州,不算遠,如果順利,十來天就能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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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好一番叮囑,裴邢含笑聽着,身上的戾氣都收斂許多,這世上,能令他這般尊重的只怕也唯有老太太。

交代完要注意安全的事,老太太才繼續道:“你忙完盡量早點回來,別在外躲着,你也老大不小了,最近我身子骨不行,也沒法幫你張羅,就讓老二媳婦給你留意了一下,她倒是看中兩個,等你回來,可以相看一下,你若喜歡,就早些定下來,如今我也就擔心你的親事。”

鐘璃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一顆心都不由提了起來,上一世她記得,裴邢一直沒定親,要不然,她昨日也不會……

也不知這一世,會不會發生變化,鐘璃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

裴邢讨饒,“您可饒了我吧,京城二十五六歲沒成親的也不是沒有,我還想多清淨兩年。”

老太太清楚他的性子,平日也甚少催他,她是怕身體萬一撐不住,才給老二媳婦提了這事。

見他如此抗拒,老太太嘆口氣,勸道:“娶個媳婦又不是多個累贅,京城這麽多貴女,總有讓你滿意的,我也不是硬逼着你成親,怎麽也會先讓你尋個喜歡的,罷了,等你回來再說吧,說不準到時你自個就改了主意。”

說話間,小玫提着做好的糕點走了進來,她共裝了兩盒,一盒是給鐘璃,一盒則是給裴邢的。

鐘璃再次起身謝了恩,這才帶着丫鬟離去。

一走出來,她就瞧見了院中含苞待放的臘梅,微風拂過時,淡淡的清香鑽入鼻端,很是沁人心脾。

她走後,裴邢也提出了告辭,“等會兒我還得出府一趟,就不多坐了,我不在時,母親多注意身體,你們一個個都盡心伺候着,別讓我知道,哪個敢懈怠。”

說完,他掃了丫鬟們一眼,神情雖懶散,無形中卻透着一股威壓,丫鬟婆子跪了一地,一個個不由冷汗涔涔,張嬷嬷率先道:“三爺且放寬心,奴婢定然好生伺候着。”

老太太失笑搖頭,“你甭吓唬他們,她們哪個都伺候得盡心盡力的,璃丫頭也日日往我這兒跑,唯恐我有個不适,你就安心離開吧,不必挂念我。”

她時常無意識提起鐘璃,裴邢對鐘璃的了解大多都源自老太太的話語,他聽完,才笑着告別,“成,那孩兒便不再多操心,明早上我走得早,到時會直接離府,就不來打擾您了。”

老太太颔首。

裴邢是一個人過來的,走時,自個拎起了糕點,老太太想讓小玫送送他,他擺了擺手,将人趕了回去。

鐘璃有心等他,走得并不快,誰料,才剛走出養心堂,就聽見了腳步聲。

鐘璃回頭看了一眼,果真是他。

男人腿長,幾步就走到了她跟前。裴邢沒料到鐘璃會等他,斜長的眉微微挑了挑。

他眼眸深邃,被他的目光注視着,鐘璃莫名覺得緊張,尚未開口說話,臉頰率先紅了起來。

“三、三叔。”活似個小結巴。

裴邢輕哂,腳步未停,眸中不自覺流露出一絲嫌棄,鐘璃微微一怔。

他腿長,步伐也大,幾步就拉開了距離,鐘璃連忙追了上去,“三叔。”

裴邢總算停了下來,目光由上到下審視着她,眸中明晃晃四個字“有話就說。”

鐘璃臉頰又有些熱,她不敢扭捏,小聲道:“您、您昨日讓我今晚去找你,可、可以晚些時候再過去嗎?”

少女臉頰緋紅,水潤的眼眸也透着一股窘迫,她雖答應了他,可說實話,她不敢太早過去。

一怕被人撞見,真被瞧見了,難免要惹人非議。二是她得親自哄承兒入睡,需要等他睡熟才能出來,不然若他中途醒來,萬一找她,單靠張媽媽根本哄不住。

她實在有些難為情,小臉紅撲撲的,話音剛落,就垂下了眼睫,瞧着又羞又窘,小模樣無比惹人憐愛。

奈何裴邢是個不懂憐香惜玉的。

見她說話都不利索,眸中的嫌棄意味更濃了一分,他倒也沒刻意為難,昨日之所以說晚上過來,不過是想氣氣蕭盛,如今蕭盛又不在,他也懶得裝,只略一颔首,丢下句“随你”就邁開了步子。

鐘璃松口氣。

秋月和夏荷離他們并不遠,自然聽到了兩人的對話,見主子與裴邢竟果真……兩人眼眶皆有些發紅。

她們了解鐘璃,她跟夫人一樣,外柔內剛,一旦下定決心,根本不是她們能勸的,回摘星閣的路上,兩人皆很沉默。

他們離開養心堂沒多久,顧知晴便帶着丫鬟來了養心堂,老太太醒得早,餓得也早,她過來時,丫鬟已經擺好了早膳。

桌子上有盞蒸鵝、鹌鹑茄、清燒菠菜、清蒸蝦餃,水晶白菜豆腐湯等,每一道量都不多,種類卻很豐盛。

顧知晴是來請安的,這個點自然不算早,她卻絲毫不覺得尴尬,笑眯眯來到老太太身側,挽住了她的手臂,“哎呀,我來得還真是時候,一桌子的好菜,祖母留我一起用早膳吧,我親自給您老人家布菜。”

她嘴甜,有她在,養心堂能多不少歡樂。

老太太笑道:“行了,坐下一道吃吧,哪用得着你布菜。”

顧知晴笑眯眯坐在了她身側,時不時拿公筷給她夾一道菜,老太太年齡大了,不像之前那麽重規矩,也不講究食不言寝不語,顧知晴投其所好,邊吃邊講一些好玩的事,逗得她老人家時不時失笑搖頭。

顧知晴拿起銀箸夾了一塊竹筍,不經意道:“祖母,今日璃姐姐也來了嗎?”

“嗯,你過來時,她剛走沒多久。”

顧知晴嘆息了一聲,神情有些苦惱。

老太太喝了一勺粥,拿帕子擦了擦唇,才問出聲,“這是怎麽了?”

顧知晴有些遲疑,老太太又追問了一句,她才道:“也不是什麽大事,我會自己解決的,祖母別擔心。”

她越這麽說,老太太越好奇,“解決兩字都用上了,可見并非什麽小事,說吧,跟祖母有什麽不能說的?”

顧知晴這才道:“我可能惹璃姐姐不高興了,昨個我生辰,不是給每個姑娘都備了回禮嘛,為了有趣,才玩的‘尋寶游戲’,旁的姑娘最後都尋到了禮物,就璃姐姐沒尋到,她徑直回了摘星閣,我帶上禮物去尋她時,卻吃了閉門羹。”

明杏也跟着道:“可不是,姑娘明明是去送回禮,卻連門都沒進去,還說已經歇下了,我們在門口,分明聽到了小少爺的笑鬧聲,她明明正陪小少爺玩呢,也不知姑娘怎麽得罪了她,難不成自個尋不到禮物,丢了人,還能怪到我們姑娘頭上?”

顧知晴瞪了她一眼,“你莫胡說,璃姐姐一向海納百川,豈會因這等小事生氣?”

明杏委屈地閉了嘴。

顧知晴說完才不經意瞄了一眼老太太的神情。

誰料老太太也跟着道:“璃丫頭向來心胸寬廣,确實不可能因這等小事生氣。是不是在酒席上,那些貴女的言語有冒犯之處?”

見沒能上成眼藥,顧知晴心中不由冷笑了一聲,也不知鐘璃給她灌了什麽迷魂藥,讓她老人家這般護着。

顧知晴道:“我請的都是與我交好的,大家都知曉我有多喜愛璃姐姐,怎麽會讓她難堪?說不準是惱我硬将她拉去了花園,她一向不愛出門,也怪我,作甚強人所難,說起來,我也是怕她憋壞了,才多勸了幾句。罷了,我中午再去看看她吧,我一向拿她當姐姐,總不能因為一點小事,就生疏了。”

她句句都在退讓。

老太太只點了點頭,并未多說旁的。

走出養心堂後,顧知晴臉上的笑才消失,冷聲道:“老太太還真是護着她,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也值得她擡舉,真不知怎麽想的。”

這話就差說老太太老糊塗了。

明杏不敢接,神情有些讪讪的。

等她走後,老太太在丫鬟的攙扶下去榻上歪了歪,她身體越來越差,這麽一會兒功夫,便已有些精神不濟。

張嬷嬷邊給她按腦袋,邊道:“老太太不必擔心,兩位姑娘向來交好,哪有什麽隔夜仇。”

老太太卻嘆口氣,“晴丫頭向來要強,什麽都要跟阿璃比,比不過就生悶氣,何苦。”

她說完就閉上了眼,壓根就沒信顧知晴的挑撥,她那點小伎倆,在老太太看來,着實低級。

須臾,老太太才對張嬷嬷道:“罷了,你還是去打聽一下吧,別酒席上真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璃丫頭那性子,肯定要吃虧。”

回到摘星閣後,鐘璃陪承兒用完早膳,才琢磨了一下上一世的事,自打在顧知晴的宴會上中過毒後,鐘璃一向很謹慎,入口的食物,無一不用銀針試過毒,她想不出自己是怎麽中的毒,難道這世上還有銀針無法試出的毒?

這種防不勝防的感覺,讓她有些無力,她抿了抿唇,打算多研究一下毒藥,上一世她時常卧病在床,所學着實有限,當務之急,還是得弄點防身的藥物。

她怕顧霖會找她麻煩,上一世她費了不少功夫,才打聽到哪裏可以搞到毒藥,此刻倒是省去不少麻煩,她讓秋月取出了衣櫃裏的紫檀木盒,盒子裏共有二百二十兩銀票。

這是鐘璃全部的家當。

鐘母出自書香門第,家中不算富裕,她頭次出嫁,嫁的是武将,鐘父乃從六品忠顯校尉,他戰死沙場時,鐘璃尚未出生。

他的去世,對兩位老人打擊很大,鐘璃的祖父祖母身子骨本就不好,沒撐多久就相繼而去,她祖母同樣是個溫柔敦厚的老太太,彌留之際,交給鐘母一封和離書。

鐘母為老人辦完喪事,又守孝一年,才帶着一歲多的鐘璃回了娘家,她父母同樣走得早,家中只有一個兄長,兄長又已娶妻,嫂子本就不是個好相處的,家裏又不富裕,一下子多幾張嘴,日子久了,嫂子難免擺臉色。

鐘母實在不想讓哥哥為難,才生了改嫁的心思,她生得美,又蕙質蘭心,想求娶她的人還挺多,最後是兄長做主,應下了鎮北侯的提親。

她出嫁時,自然沒多少嫁妝,侯府花銷又大,随處都要打點,處處要用銀子,她外柔內剛,從未伸手向鎮北侯要過錢。

她走前,只給鐘璃留了兩間鋪子,外加五百兩銀票,鋪子基本沒什麽盈利,這兩年,為了給承兒看病,鐘璃陸續花了兩百多兩,手頭僅有二百多兩。

鐘璃将那兩張一百兩的銀票取了出來,她對夏荷使了個眼色,讓她去門口盯着。

這是防止有人偷聽。

夏荷出去後,她才将銀票遞給秋月,“我需要你出府一趟,幫我去買點東西。”

秋月吓了一跳,微微上挑的眼眸中滿是驚訝,“什麽東西這麽貴?搶錢不成?”

她自然清楚,這是主子僅有的銀子。

鐘璃苦澀一笑,她自然也覺得貴,又實在沒法子,她身邊僅有兩個小厮,兩人皆不會武,她必須得有點防身之物。

上一世,顧霖就再次對她下過手,正是她買的軟骨散起了效果,她才逃過一劫。

她倒是學會了怎麽制迷魂藥,不過,需要不少藥草,如今時間根本來不及,她今晚要出門,必須買點現用的來防身。

“若我所料不差,軟骨散應該需要一百多兩,你買完,再買一些藥草。”

軟骨散是一種能使人渾身無法動彈的藥,雖然貴,卻很好用,只需灑到人身上,就能令其渾身癱軟,藥多的話,會使人直接暈迷,不像蒙汗藥,必須得喝下去才有用。

秋月一一記在了心上,“主子放心,奴婢定然給您辦好。”

鐘璃對她自然放心,“你帶青松一起去,謹慎些,別被人盯上。”

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窗外月明星稀,不知何時又起了夜風,窗戶刮得砰砰作響,秋月和青松跑了一整日,直到此刻才歸來,帶走的銀子,花得只剩下八兩。

鐘璃雖心疼銀子,軟骨散到手後,總算有了點底氣,她甚至想要毀約,一想到裴邢,她就忍不住害怕,根本無法想象,晚上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催促着她盡快逃走。跑吧,跑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可是她若跑了,承兒該怎麽辦?鎮北侯絕不會允許,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若帶着承兒離開,只怕不出一日,就會被逮住。

鐘璃總算冷靜了下來。

夜色逐漸轉濃,燭火輕晃,像極了少女忐忑不安的心情,将承兒哄睡後,鐘璃才去沐浴,熱水包裹着肌膚,她不由喟嘆了一聲,隐隐又感受到了身體的不适。

體內的毒,好像要壓制不住了。說來奇怪,一整個白日,她都沒有異樣之感,到了晚上,身體又變得古怪了起來。

鐘璃認命地閉上了雙眸,淚珠兒順着臉頰滾落了下來,落入了水中。

秋月進來加水時,鐘璃搖了搖頭,她起身站了起來,搖曳的燭火打在她身上,少女玉雪嬌柔的身子,玲珑有致,每一寸肌膚都白嫩嫩的,比玉石都要耀眼。

秋月幫她擦身時,都不敢多瞧,只覺得沖擊力實在太大,大到讓她這個女子,都臉紅心跳。

鐘璃平時都是戌時三刻休息,今日到了這個點,就命丫鬟熄了燈。整個鎮北侯府也逐漸安靜了下來,各個院落都熄了燈。

守在暗中的小厮,一直等到亥時,才回蕭盛那兒複命。

時間緩慢走着,等到亥時三刻,整個鎮北侯府一片死寂沉沉時,鐘璃才帶着秋月出門,她只帶了秋月,将軟骨散也帶在了身上。

整個侯府都被夜色籠罩着,到處都黑燈瞎火的,周圍靜得瘆人,鐘璃沒讓秋月提燈,兩人沐浴在夜色中,緩步朝幽風堂走去。

夜晚的幽風堂與白日沒什麽區別,大門口同樣沒人守着,唯有書房門口,有個護衛在盡忠職守。

裴邢的住處倒是亮着燈,燭火搖曳間,隐約能瞧見他的身影,挺拔悍勇,令人生畏,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設的鐘璃又生出幾分怯意。

她在原地靜靜站了一會兒,身體的不适感,猶如海嘯一般侵蝕着她的神志。她的彷徨、無助,顯得那麽不堪一擊。

似乎有個聲音在告訴她,比起一個健康的身體,比起尋求裴邢的庇護,比起照顧承兒長大,清白當真是不值一提。

冷風吹着她的面頰,吹走了她的遲疑和惶恐。

“你在這兒候着吧。”鐘璃低聲交代了一句,擡起步伐一步步朝室內走去。

她的背脊那樣直,她的指尖卻在輕輕顫抖着。

她深吸一口氣,走進了室內,一點點朝裴邢靠近,裴邢坐在書案前,正翻看着什麽,他眉眼冷淡,眉頭微微擰着,聽到腳步聲,他眼皮都沒掀一下。

鐘璃不知站了多久,身體的不适感,在一點點加強,她将雙手背在身後,死死捏着手腕,才壓制住擁抱他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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