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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星搖覺得,她運氣還不錯。

先是在暗淵得了搭救,而今境遇尴尬,又恰好遇上前來尋她的同門師兄。

仙門之中供奉有每位弟子的魂燈,魂燈不滅,則魂魄不散;倘若燈中火苗忽明忽暗,即是生命垂危。

據師兄說,她的魂燈在昨夜幾乎全滅,守燈人連夜傳訊,讓附近的弟子速速相救。

“在下名作溫泊雪,與謝師妹同為意水真人弟子,聽聞師妹身處險境,特意前來相助。”

青年神色溫潤,面上有如寒霜:“可巧,溫某甫一打聽,便得知今早有個姑娘被扛進了醫館。”

扛進。

謝星搖嘴角抽了抽,按住太陽穴努力思考。

溫泊雪,高冷俊逸、霁月光風。

他與原主同出一門,在門派乃是舊識。她雖然得了其中一些記憶,但大多是書裏提過的劇情,至于門派裏的人和事,幾乎忘了個一幹二淨。

包括這位看上去十分正經的師兄。

修真界鬼怪頻出,奪舍附身不算罕見,倘若在故人面前露出馬腳,被識破她并非真正的“謝星搖”,只怕會吃不了兜着走。

原文裏對原主的描述……是什麽來着。

嬌弱可人,馬虎莽撞,因是師門裏年紀最小的師妹,被寵得無法無天。

“聽大夫說,二位都傷得很重。”

溫泊雪不愧為高嶺之花,表情始終沒有太大起伏,美則美矣,卻好似無甚溫度的冰雕:“聽說晏公子為救師妹,體內湧入不少魔氣,還應靜心調養才是;師妹,你可有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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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沒有”竄到舌尖,謝星搖微微頓住。

原文裏的謝小師妹柔弱又怕疼,尤其最愛撒嬌,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受傷後咬牙硬撐的性子。

“師兄——”

謝星搖眉心一皺,努力回憶原主的出場畫面,刻意放軟聲音:“我流了好多血,還吃了很苦的藥。”

有夠做作矯情。

一番話下來,謝星搖先把自己說出了半身雞皮疙瘩。

這副模樣順理成章唬住了溫泊雪,她暗暗松一口氣,心裏緊繃的弦還沒松開,一擡頭,望見黑衣少年戲谑的目光。

晏寒來坐在一邊默默看戲,與她四目相對,挑釁般勾起唇邊。

他見識過這姑娘抱着槍噠噠噠的瘋勁,更目睹過她單手撕裂無數妖鬼的野性,乍見謝星搖低聲軟語,自然能猜出她在故作姿态。

分明在不久前,她還張牙舞爪地諷刺他怕喝苦藥。

晏寒來的視線稱不上善意,謝星搖被看得心虛,理不直氣也不壯地瞪回去。

這人果然記仇。

被瞪的剎那,晏寒來擡起眼睫,欲要開口。

“這次我能得救,多虧有晏公子!”

謝星搖哪能讓他出聲,當即搶占先機:“晏公子少年英才修為了得,降臨之時有如神跡,一出場便鎮住八方鬼怪,而後更是帶我殺出重圍,義舉感天動地!”

她彩虹屁吹得太誇張,晏寒來聞言稍愣,表情極短極短滞了一下。

“我打從心底裏感激晏公子的救命之恩,不知應當如何報答?”

謝星搖說得飛快,話音落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對方毫不避諱,直直接住她目光。

他雖很少與人打交道,心裏卻敞亮得很——這姑娘大抵是心悅身旁的青年,試圖激起對方憐香惜玉的同情心。

“晏公子邪氣入體,尋常郎中沒法根治,恰好本門一位長老精于此道,不如随我們上山看看。”

溫泊雪颔首低眉,喉音如三月清泉,帶出冰雪融化的冷:“公子意下如何?”

劇情對上了。

在原著裏,也是溫泊雪邀他前往淩霄山,本以為是行善積德,到頭來卻成了農夫與蛇。

晏寒來笑:“多謝。”

溫泊雪點頭:“你們暫且在醫館中修養幾日,等外傷漸漸痊愈,再随我入淩霄山。”

一旁的大夫順勢接話:“諸位不必憂心,溫道長曾為我們連喜鎮除過惡獸,二位是溫道長好友,在下定當竭盡全力。”

他說着停了停,面色凝重幾分:“不過……溫道長,近日鎮中屢屢有人失蹤,不知你可有耳聞?”

“我下淩霄山,就是為了查清此事。”

溫泊雪生有一雙多情眼,可惜神色淡淡,瞳仁裏如同蒙了霧氣,黑漆漆看不清晰:“關于此事,大夫可否詳細說道說道?”

“這件怪事大約發生在半月之前。”

大夫輕嘆口氣:“最早失蹤的,是郊外一個獨居的裁縫。聽說他夜裏與人喝酒,夜半獨自回家,那麽大一活人,第二天就沒了影子。從那以後,鎮子東邊的王叔、鎮子北邊的鐵匠、就連住在我斜對門的鄭家二兒子,都莫名其妙不見了蹤跡。”

謝星搖靜靜地聽,心裏明亮如鏡。

致使百姓失蹤的罪魁禍首,乃是藏身于江府裏的各路妖魔,包括江承宇。

這個修真界講求人、妖、魔和睦共處,絕大多數妖魔循規蹈矩,當然也偶有例外。

江家府邸堪比一座妖窟,上至當家主人,下至丫鬟小厮,混入了不少魑魅魍魉。

食人心、飲人血,對于妖魔而言,這種邪術能大大提升修為。

在此之前,江承宇一直将流浪之人當作獵物,然而複生之術對靈力的需求太大,一次失控,讓他對郊外那名裁縫下了手。

面黃肌瘦的流浪漢,哪能比得上這種味道。

江承宇食髓知味,行事越發肆無忌憚,不但毫無顧忌大肆屠戮,還将更多的男男女女關入江府地牢,以備不時之需。

他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盤,等複活白妙言便舉家搬離此地,到時候死無對證,誰能奈何得了他。

謝星搖揉揉太陽穴。

她雖知曉一切的來龍去脈,卻沒辦法直白告訴溫泊雪,心裏憋了滿滿當當的話,沒一句能說出來。

“出了這檔子事,鄭二他娘每日以淚洗面,他爹不去上工,四處尋人讨說法,可連喜鎮這麽大,哪能讓他找到兇手?”

大夫長嘆:“近日鎮中人心惶惶,有諸位道長在,我便放心了。”

他說到這裏,似是心有所念,忽地望向身側那面牆壁。

“還記得三年前妖獸作亂,也是溫道長為我們平了禍災。那回道長受了點傷,還是在我這兒醫治的——溫道長,你可記得親手贈我的這面牌匾?”

牆上挂有不少牌匾錦旗,皆是痊愈的病人所贈,大夫含笑所看,正是中央那塊方方正正的草書豎匾。

“自然記得,這四字皆是由我親手所寫。”

溫泊雪仍是清清冷冷的模樣,川渟岳峙,風姿澹澹,說着停頓稍許:“——炒幹面去。”

謝星搖正在喝水,聞言嗆得連咳三聲。

她從小學習書法,對豎匾認得清清楚楚,自上而下,分明是無比正經的四個字。

春。

大夫亦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道長真會開玩笑!‘妙手回春’居然還有這種讀法,有趣有趣。”

這回溫泊雪停頓的時間更長,眉梢如波輕蕩,勾起半邊嘴角:“我看師妹被吓得不輕,便想以此緩解氣氛。”

謝星搖軟聲笑:“多謝師兄。”

話雖如此,但她總覺得不大對勁。

這個“緩解氣氛”的解釋,未免與溫泊雪的人設相去甚遠。

他自幼熟讀詩書,在字畫上頗有建樹,加之性格嚴肅認真,絕不會拿書法開玩笑。

另一邊,溫泊雪順理成章接下她的道謝,眉目微舒,唇邊的微笑好似冰水消融。

無人知曉,與此同時,青年玉竹般的指節重重扣在身側。

——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這個叫謝星搖的師妹一定察覺出不對勁了!

溫泊雪是昨天夜裏穿來的。

他普普通通一個演藝圈小糊咖,居然莫名其妙成了仙門二師兄。這裏講究飛檐走壁禦劍飛行,牛頓來了百分百氣到上吊,無論吃穿住行,都讓他覺得不适應。

不過沒關系,他的身份乃是全書主角,英俊潇灑不說,還有一身百年難得一見的天賦,按照小說經典套路,定能披荊斬棘一路高升,走上人生巅峰。

但思考一夜後,他很快意識到了危機。

修真界妖魔橫行,軀殼裏闖入另一個魂魄,那叫冤魂附身,是要被灑黑狗血,打入萬劫不複之地的。

于是他給自己的大半張臉下了定身咒。

畢竟原著裏的“溫泊雪”不茍言笑、表情不多,可不就是類似于一動不動的面癱麽。

還真別說,這定身咒一下,居然真沒人察覺出不對勁兒。

“溫泊雪”的殼子裏換了個魂兒,這件事絕對不能被戳穿。他把秘密深深藏在心底,要想暴露身份,除非有人一層一層剝開他的心——

但是“手”和“回”寫成連筆,可不就成了“幹面”嗎!

“這邊的行書也不錯。”

這個小插曲轉瞬即逝,謝星搖似乎沒有過多在意,而是揚起白且細的脖頸:“溫師兄,你平日裏最愛書法,覺得這四個字怎麽樣?”

溫泊雪順着她的視線擡頭。

他不懂什麽行書草書,只覺得古代人寫字看不懂。作為高雅藝術的門外漢,他一向對書法不感興趣,然而見到那四個字,還是忍不住睜大雙眼。

這幅字……

規規矩矩的醫館裏,怎會挂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言語?

另一邊的謝星搖凝視他半晌,噗嗤笑出聲:“師兄,這‘智巧是金’寫得遒勁有力,與你不分伯仲,想必出自一位高人。”

智巧是金。

溫泊雪恍然大悟,露出一個釋然淺笑。

他險些忘了,古人的閱讀順序是從右往左,方才匆匆瞥去,險些看成“全是弱智”。

……等等。

終于意識到什麽,他努力壓下心中不安,沉着眸子緩緩擡頭。果不其然,謝星搖一直盯着他瞧,眼中笑意深了許多。

上當了。

他早該料到,這丫頭根本不是看中那勞什子行書,而是看出他不懂字畫、刻意使詐,只等他神色大變,自行露出馬腳!

世上竟有如此陰險狡詐之人,古人實在惡毒!

“我下山數日,不知師父與師兄師姐們近況如何?”

謝星搖語氣雲淡風輕,笑意越來越濃。

又來,又來,又在試探。

溫泊雪一顆心髒瑟瑟發抖,已經能想象自己被大卸八塊——

這這這,這不像是主人公的劇本啊!

“師父還是老樣子,我下山時,師兄師姐還特意來送行。”

這句話下意識一出口,他就知道完了。

意水真人總共收了三個親傳弟子,謝星搖是唯一的女孩。

他們從來沒有師姐。

還是在詐他。

臉上的定身咒,已經瀕臨崩潰了。

去你的穿越,去你的修真界,去你的走上人生巅峰。

這女人好可怕,他好想回家。

他一身小馬甲掉了個精光,什麽披荊斬棘一路高升,全都揮揮手去了陰曹地府。

眼看就要被拉去喝黑狗血,出乎意料地,謝星搖并未戳穿。

這個看似柔弱無害的傻白甜抿唇笑笑,仍是溫聲:“真想盡早回淩霄山。古人有言,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下山雖然有趣,卻遠遠比不上與同門相處的時日。”

這丫頭……不會又在變着花樣耍他吧?

不對,修真界也有《水調歌頭》嗎?難道蘇轼也穿越了?

心頭像被貓爪撓了撓,溫泊雪一時怔忪,聽身旁的大夫笑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這句子不錯,不知出自哪位大家?”

謝星搖道:“是我家鄉那邊的詞人蘇轼。”

家鄉那邊,詞人蘇轼。

溫泊雪心口重重一跳。

大夫既然愛好書法字畫,怎麽可能沒聽過蘇轼大名,眼前的場面,只能有一個合理解釋。

蘇轼并不存在于修真界,謝星搖之所以百般試探卻不戳穿,正是因為……

她,是他老鄉。

不會吧。

這麽離譜???

兩道目光于半空短暫交彙,溫泊雪将她眼中的笑意看得分明,一顆心刷刷提到喉嚨口。

難道——

謝星搖心有所感,某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湧上胸口,讓她忍不住翹起嘴角。

莫非——

溫泊雪試探性張了張口:“蘇轼我也知道,聽說他精于詞賦,前些年還得了那個……諾、諾貝爾文學獎。”

謝星搖咳着笑了一下。

謝星搖:“那年競争激烈,我有位同鄉姓馬名克思,排除萬難才拿了和平大獎。”

姓馬名克思,還是你會編。

溫泊雪竭力繃住五官,繼續向前小小試探:“對了。師父向來愛酒,這次你我二人下山,不如去買些他最愛的宮廷玉液酒。”

謝星搖立馬明白他的用意:“師兄所說的酒,可是一百八十靈石一杯的那種?”

是,就是,太是了。

宮廷玉液酒,它就該是、也只能是一百八一杯。

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溫泊雪眼眶發熱,下一秒淚水就要汪汪流。

在異世界漂泊整整一天後,他終于找到了一個看上去很靠譜的隊友!

謝星搖的興奮不比他少,即便下意識克制,尾音也不由自主輕快上揚:“師兄連夜奔波,一定十分辛苦,不如坐下歇息片刻。”

“正是正是!”

大夫亦是笑道:“溫道長修為如此之高,我以為你定會在淩霄山閉關修行,力求突破呢。”

“修為固然重要,實戰練習同樣不容忽視。在平日裏,師父常常這般教導我們——”

溫泊雪斂眉正色,擲地有聲:“五百年修仙。”

謝星搖應聲點頭,目光堅定:“起碼得要三百年模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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