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
謝星搖覺得很懵,很離譜。
她當初把原著小說看了個遍,晏寒來自始至終冷淡疏離,從未有過失态的時候,可如今這——
她甚至不由自主開始懷疑,跟前的這人,當真是晏寒來麽?
尾巴掃過的觸感輕輕柔柔,謝星搖下意識想躲,蕩開的水聲卻更顯靜谧與暧昧。
晏寒來顯而易見地蹙了眉,迅速收回狐尾,低聲道:“抱歉。”
被水這麽一淹,他聲音更啞了。
謝星搖平日裏習慣怼他,這會兒面對一個連站立都勉強的病患,少有地放柔嗓音:“沒事。你這是發燒……患熱病了?”
“無礙,舊疾複發。”
晏寒來沉聲,能聽出點兒咬牙切齒的味道:“你走。”
謝星搖沒多猶豫:“哦。”
他們勉強算是規規矩矩按照劇情在走,晏寒來在原著裏活蹦亂跳那麽久,不至于栽在開頭。
更何況這人不傻,倘若當真出了大問題,一定不會主動讓她離開。
她與晏寒來半生不熟,人家既然下了逐客令,自然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謝星搖右手扶上岸邊,手腕用力,正要把身子往上撐,倏地又聽見一道水聲。
比之前那道輕一些,卻近了許多。
——晏寒來猝不及防擡起手臂,用掌心蒙住她雙眼。
水花四濺,謝星搖當即炸毛:“你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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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回答。
唯一的回應,是對方指尖上抑制不住的輕顫。
他大概難受到連話也說不出來,口中沉寂,呼吸卻是越來越急、越來越重,在一片昏暗的視野中,宛如擁有了實體,幽幽繞在耳邊。
謝星搖耳根有些癢。
這是種很難捱的感受,因為看不見,其餘感官變得尤其敏銳。
晏寒來的掌心冰冰涼涼,潭水濕漉,順着指尖落在她下巴;耳邊水聲不斷,與呼吸悄然交織,很涼,也有些熱。
與此同時,她聽見晏寒來開口:“……不能看。”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他仍然保持着古怪的傲氣與自尊心,吐字破碎無力,卻也有不容置喙的篤定。
偏偏謝星搖最不爽他這種命令式的語氣。
“什麽不能看?”
她輕輕一頓:“譬如晏公子那條尾巴?”
果不其然,晏寒來聞言恍惚了瞬息。
感受到壓在眼睛上的力道減輕,謝星搖擡手,拂去他掌心。
于是一時間四目相對。
晏寒來的臉色比之前更加差勁,幾乎見不到一絲一毫健康的血色,眼神兇巴巴霧蒙蒙,裹挾三分惱意。
類似于一種名為“羞惱”的情緒。
他身後的尾巴在水裏浸出紅霞,而在他頭頂,則是兩只毛茸茸的、挂着紅色珠墜的雪白耳朵。
被她目光觸碰到的瞬間,那雙耳朵抖了一下。
原來蒙她雙眼,是為了藏住這對狐貍耳朵。
……這是哪門子狗急跳牆的笨辦法,晏寒來是小孩兒嗎。
晏寒來表情極兇,擡手又打算捂她眼睛,只可惜這一次沒能得逞。
因為下一刻,他纖長白皙的左手,整個化為了粉白色的狐貍爪子。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少年徹徹底底變成一只白毛狐貍,噗通落進水裏。
他人形時身形颀長,能輕而易舉站立水中;這只狐貍看上去只能算半大,與貓貓狗狗一般大小,毫無預兆這麽一變,被水淹了個透。
看晏寒來那副渾身無力的模樣,說不準會沉到水底。
謝星搖一把抹掉眼前的水漬,俯身去撈:“你還好嗎?”
說了又覺後悔,這毫無疑問是句廢話,晏寒來顯然跟“還好”這倆字搭不着邊。
好在狐貍顯眼,她沒費多少功夫便将他撈出水面。
對方的狀态比她想象中更加糟糕,狐貍雙眼緊閉、周身不停發抖,爪子軟綿綿搭在她手背,肉墊碰到少女細膩的肌膚,下意識抓了抓。
謝星搖還是有點懵:“晏寒來?”
狐貍沒答,身子動了動,縮成一個圓圓的團,好似冷極。
對了,冷。
不停打寒顫,面無血色、渾身發熱,和發燒症狀差不多。雖然晏寒來的狀況明顯比發燒嚴重,但歸根結底,應該是體內聚有寒氣。
謝星搖對救贖治愈的戲碼沒興趣,也懶得眼巴巴去貼人家的冷臉,期待能有某天感化反派。
可如今狐貍在懷,為他驅散寒氣不過舉手之勞,這點忙,她還不至于不幫。
幽潭裏着實冷了些,她順勢上岸,從儲物袋中拿出繃帶與一條棉巾,裹住白狐貍腦袋。
晏寒來動了動爪子,像在撓癢癢。
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圍終于一點點退下,謝星搖低頭,先包好爪子上的血痕,再為他擦幹頭上水珠。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貨真價實的狐貍。
這種動物長得漂亮,雙目細長、臉頰尖尖,絨毛幹淨得像雪一樣,只不過晏寒來有些特殊,在耳尖與尾巴上生有玄紅紋路,純白之餘,平添瑰麗豔色。
毛茸茸的小動物比男人可愛許多,她的手心隔着棉巾,自狐貍耳朵一直擦到後腦勺。晏寒來許是感受到這股力道,懵懵把眼睛張開一條縫,耳朵搖一搖,下意識仰頭。
也恰是此刻,他見到謝星搖。
恍惚的神智終于清醒,琥珀色眼瞳倏然之間睜開睜圓,狐貍掙紮一下,肉墊拍拍她手背,一丁點力道也沒有。
謝星搖蹙眉:“別動。”
她停頓稍許,如同一個幼稚的報複,刻意模仿出與他相仿的語調:“不、能、動。”
狐貍繼續撓她手背,肉墊上的軟肉輕輕向下壓,架勢倒是兇巴巴。
“這是怎麽回事,毒,怪病還是咒術?”
謝星搖把腦子裏的術法回憶個遍,心中默念禦暖術的法訣,為掌心添上熱度:“看你的樣子,沒找到解它的辦法麽?”
雖然對象是晏寒來,但她不得不承認,狐貍真的很好摸。
這個種族的外形格外漂亮,單單看着狐貍眯眼晃耳朵,就是一種視覺享受。
被她觸碰的絨毛比貓貓狗狗更加纖長,皮肉柔軟,仿佛只有薄薄一層,當她柔柔一捏,似乎能感受到溫熱淌動着的血管。
而且尾巴當真又大又軟,整個蜷在她懷中,像抱了團熱乎乎的雲。
謝星搖沒忘記這是晏寒來,手中動作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偶爾稍稍用一點力氣,也不算太過分。
只不過她力道雖輕,指尖壓過狐貍脖子時,對方仍會整個炸毛一下,下意識晃悠爪子。
這也太怕癢了。
謝星搖忍不住抿抿唇邊,止住即将到來的笑。
她這邊不亦樂乎,另一頭的白狐雙目沉沉,毫不掩飾神色裏的煩躁與戾氣十足。
晏寒來心情很糟糕。
在三名淩霄山弟子之中,唯獨謝星搖最是與他針鋒相對,時至如今,他非但在此人面前現出原形,居然還——
晏寒來咬牙。
還被她一把抱住。
他想破壞些什麽東西,例如用刀劃破自己手掌,就像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可在渾身乏力的狀态下,就算想把謝星搖推開,也只能用爪子碰碰她。
她甚至驚訝道了句:“你的肉墊好軟哦。”
倘若不是還留有一絲理智,晏寒來甚至想一口将她咬住。
更令他感到羞赧的,是自己漸漸放松的身體。
被人抱住的感受十分古怪,隔着一條薄薄棉巾,狐貍能感受到謝星搖手上的熱度。
被擦拭過的地方生出倦怠與暖意,顫抖着的肌肉一點點松懈下來,似乎有電流勾在她指尖,指尖向下,電流也随之往下,炸得筋脈發麻。
暖烘烘、軟綿綿,叫人不想動彈,放棄掙紮。
他厭惡這樣的身體,惡狠狠咬住下唇,有血的味道在舌尖溢開,晏寒來終于開口:“放我下來。”
冷不防聽見他的聲音,謝星搖一愣:“嗯?……好。”
不等她有所動作,懷中的白團倏然一動。
如同一團飛旋的蒲公英,狐貍輕盈躍起再落地,再眨眼,已然恢複了最初的少年郎模樣。
奈何這位翩翩少年郎,他表情不大好。
謝星搖感受到風雨欲來山滿樓的戾氣,條件反射後退一步。
她身後是棵挺拔俊竹,當脊背撞上竹身,晏寒來由妖氣化出的刀也來到了跟前。
他顯而易見動了怒,耳朵上的緋色快要滴出血來,雙眸亦是布滿血絲,能看出瘋狂的殺氣與執拗。
少年高挑的倒影漆黑陰沉,謝星搖理直氣壯直視他眼睛:“我在幫你。”
晏寒來沒恢複全部力氣,尾音輕輕抖:“我讓你走。”
謝星搖不落下風:“是你先變成狐貍掉進水裏,若不是我把你撈上來,喝潭水去吧你就!”
“我就算被淹死,也不關謝姑娘的事。”
他說着勾勾嘴角,眸光清冷,滿帶諷刺:“你不是一直覺得我來路不明,不願與我生出糾葛麽?”
謝星搖想說你有病啊,就算再不喜歡一個人,她還沒到見死不救的地步。
秉承祖國接班人的良好素質,她努力壓下這句話,學着晏寒來的神色挑釁一笑:“我偏就想與晏公子生出一點兒糾葛,你管我?”
偏想同他生出一點兒糾葛。
晏寒來定然沒料到她有這般厚臉皮,被說得一呆,怔然愣住。
“至于後來,我看你一直發抖,就想着把水擦幹熱乎熱乎。”
謝星搖看出他的錯愕,高高揚起下巴,底氣更足:“經過我的照料,晏公子現在不就活蹦亂跳了麽?”
晏寒來眸光一動,嗓音更啞:“照料?一個禦暖術,能讓你——”
他不知想到什麽,眼中暗色愈濃,死死盯住她雙眼,愣是沒再說話。
這副模樣兇是兇,但莫名夾雜了點兒古怪的羞惱,與他耳邊的緋紅遙遙相映,把謝星搖看得莫名心慌。
她硬着頭皮答:“怎麽不是照料。狐貍那麽小,我一抱就——”
說到這裏,她也後知後覺停頓下來。
等等。
不太對。
她抱小貓小狗習慣了,看見毛茸茸便情不自禁前去招惹,然而狐貍再可愛,它也是晏寒來。
在她看來,那不過是只軟萌無力的小動物;于晏寒來而言,他是真真切切地,在方才,被她整個抱住了。
而且還被從頭到尾摸了個遍。
這個念頭有如火星,甫一想到,就在耳邊迅速蔓延燃燒,散開無窮盡的熱。
謝星搖騰地一下,覺得面上發燙。
難怪晏寒來會如此羞惱,以他的自尊心,沒把小刀往她脖子刺,已是仁至義盡。
四周實在尴尬,安靜到能聽見嘩嘩風響。
她沒再說話,摸摸鼻尖,又摸摸耳朵。
謝星搖決定轉移話題:“嗯……你好點了嗎?”
晏寒來一言不發,雙眼沉沉。
謝星搖拼死掙紮:“要不咱們把先把刀放下來?危險物品,這樣拿着不妥吧。”
晏寒來神色冰冷,一雙琥珀眼瞳好似清潭流波,水光潋滟,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磐石。
謝星搖破罐子破摔:“男子漢大丈夫,被抱一抱怎麽了?我、我還頭一回抱人呢!”
這番話厚顏無恥,對方聽罷果然蹙了眉,勾起一個譏诮冷笑:“那我還應當向謝姑娘道歉、悔恨污了姑娘清白不成?”
他語氣裏聽不出起伏,刀鋒冰冷,時時刻刻溢出森然寒光。
若是在這時候認慫,指不定會被他如何對待,謝星搖心裏打鼓,明面上竭力保持鎮靜:“都說男女授受不親,我不顧後果下水救人,晏公子卻耿耿于懷,如此扭扭捏捏麽?”
一段話說完,她悄悄給自己打了個一百分。
晏寒來這人看起來冷淡又毒舌,按照書裏的設定,其實很少與人交流接觸。
他習慣于直來直去的諷刺,說白了就是只涉世未深的刺猬,對付這種人,一旦把他繞進她自創的邏輯裏,保準暈頭轉向。
而事實是,聽完她一番叽叽喳喳,晏寒來渾身上下駭人的戾氣确實淡了些。
謝星搖乘勝追擊:“面對救命恩人,你卻拿刀對着我。”
晏寒來後退一步,收回拿刀的左手。
他頗有不耐,手中小刀倏然化作一縷黑煙,轉眼消失不見:“我沒有扭捏作态。”
謝星搖:“你說話還這麽兇!”
晏寒來別開視線,微抿唇邊。
他拿她沒轍。
她被幽潭裏的水凍得不輕,同樣是臉色蒼白、周身沒什麽力氣,這句話說得張牙舞爪,奈何尾音極輕,帶了點兒實打實的委屈,聽上去如同貓爪撓。
貓爪輕輕過,緊随其後,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謝星搖摸不清對方的态度,用餘光暗暗瞟向少年人硬挺的面部輪廓;
晏寒來心中煩悶,不知應當如何應答,匆匆看她一眼。
他身上的水漬被烘幹大半,謝星搖卻仍是濕漉漉。
雨後的春日涼意處處,被微風裹挾到每個角落,凝出霧氣一樣的水珠,幽潭冷徹,更添寒涼之氣。
她身着一襲绛色長裙,輕紗沾染潭水,沉甸甸貼着皮膚;有水滴順着發尾往下淌,烏發垂落,好似一片濕漉漉的晨間濃霧。
臉色是白的,耳朵和臉頰倒是紅得厲害,想必是寒氣入了體。
渾身濕透,謝星搖下意識覺得太冷,往手心呼了口熱氣,一擡頭,居然見晏寒來向自己靠近一步。
她條件反射做出防備的姿态。
然而什麽也沒發生。
諷刺、嘲弄、咒術、小刀,她腦子裏的設想撲了個空,晏寒來面無表情站在她跟前,兀地伸出左手。
他沒念法訣,手掌更沒觸碰到她的身體,只需虛虛停在很近的上空,便讓謝星搖生出惬意溫和的熱。
咒術天才的禦暖法訣,果然不需要直接觸碰。
濕答答的水滴原本像蛇一般盤踞全身,如今熱氣蔓延,将這種令人不适的感覺一下子驅逐殆盡。
先是皮膚,再是經脈血液、五髒六腑四肢百骸,整具身體皆被暖意包裹,她眨眨眼,竟有些舍不得停下。
謝星搖迅速把這個念頭逐出腦海,停頓片刻,輕聲開口。
“多謝。”
“多謝。”
謝星搖:……?
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她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速速擡頭,晏寒來恰好避開目光。
晏寒來,居然向她道謝了。
他不是一向以自我為中心,脾氣差勁得要死麽?
他之所以道謝,顯然是為了被救出潭水那件事。謝星搖不是無理取鬧之人,心中雖然別扭,仍是低低再次出聲。
晏寒來既然都能退上一步,她若裝啞巴,未免顯得得寸進尺。
“……抱歉。”
“抱歉。”
又是兩種聲線一并出現,同樣幹巴巴,同樣帶着遲疑。
謝星搖脫口而出:“你為何要向我——”
哦,這人剛拿小刀吓唬她來着,那沒事兒了。
晏寒來亦是斂眉。
他以為自己摸清了謝星搖的性子,巧舌如簧、絕不吃虧,無論如何,不會折下自己的面子說對不起。
想不明白。
亦是此刻,眼前的少女眨動雙眼,長睫如鴉羽翩飛,淌出清淺笑意。
“我當時真沒想那麽多,就想把你救上來,因此多有冒犯。”
謝星搖輕咳一下,語氣正經:“晏公子,我這裏有個小小的問題,能不能問問你?”
或許她并非冷血之輩,想來也是,如若當真心狠,怎會在白家的廢墟裏對一群怨靈說那麽多廢話,只為将他們超度。
晏寒來神情稍有緩和,繼續幫她把衣物烘幹:“說。”
“就是,”謝星搖壓低聲音,好奇眨眨眼,“你方才那是,生病了?”
晏寒來含糊其辭:“算是。”
這根本不算是個有誠意的答案。
他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聽謝星搖毫不猶豫道:“你若不想說,那我換個問題。”
這人有個優點,從不刨根問底,探尋旁人的秘密。
少年的神色緩和些許,聽她沉默一會兒,輕輕出聲:“就是,那個,晏公子,我順毛的手法怎麽樣?從前在家的時候,我經常摸貓貓狗狗……只可惜它們沒辦法告訴我感受。”
晏寒來:……
晏寒來沉沉盯着她,半晌沒說話。
這只狐貍閉口不言,她得不到心心念念的答案,琢磨着正要出聲,忽地睜大雙眼。
謝星搖:“燙燙燙燙燙——晏寒來,你公報私仇!”
晏寒來這厮居心不良,使用禦暖術時故意擡高溫度,把她灼得一個激靈。
好在他掌握了分寸,升溫只是短短一瞬,熱度也在可接受範圍,謝星搖叫得厲害,其實一點兒傷沒受,只想吓唬吓唬他。
晏寒來的咒術比她精進許多,不消太久,紗裙便被祛盡了水漬。兩人結伴下山時,已然日薄西山。
傍晚時分,正好吃晚飯。
月梵與溫泊雪在房中等候多時,見他倆回來喜笑顏開,一行人收整一番,決定前往連喜鎮最大的酒樓。
抵達酒樓再仰頭去看,太陽早就不知去了何處。
“諸位便是淩霄山來的小道長吧。”
立在門邊的小厮眼力上佳,一見他們,立馬咧嘴露出一個笑:“我記得小道長們訂了廂房——請随我來。”
月梵悄悄傳音入密:“古代的服務員态度這麽好嗎?”
“這是家有名的酒樓,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紀,應該相當于星級酒店。”
謝星搖耐心解答:“而且我們解決江家的妖魔鬼怪,救了不少無辜百姓,名聲不錯——訂廂房時需要報出身份,老板娘聽見我的名字,當即為我們留了最好的廂房。”
居然是傳說中的貴賓待遇,降妖除魔還有這好處。
月梵點頭,若有所思。
酒樓不大,勝在精致典雅。
他們跟着小厮行在長廊上,兩邊是紅木築成的高牆,四下雕梁畫柱雲紋飛舞,燭火輕搖,蕩開陣陣漣漪。
酒香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耳邊則是不知從何而來的笙歌舞樂,偶有夜風吹拂,掀起兩側暗紅色的紗簾,光影斑駁,美輪美奂。
他們的廂房在酒樓最高處。房門打開的瞬間,謝星搖感受到月梵與溫泊雪皆是眼前一亮。
“說老實話,”月梵努力保持聖女風姿,繼續傳音,“這是我吃過最豪華的飯店。”
溫泊雪身為逐夢演藝圈的小演員,早就見多了諸如此類的應酬,這會兒把注意力一股腦集中在桌上的飯前點心,仍是看得兩眼放光:“餓……飯……”
小厮笑道:“道長們請落座。飯菜會陸續上齊,在那之前,不如吃些點心壓壓肚子。”
謝星搖禮貌點頭:“多謝。”
“哪裏,應該是我向諸位道謝才對。”
小厮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白亮亮的牙:“被抓進江府的那些人裏,有與我相依為命的兄長。聽他說,江府的妖魔殺人無數,最愛用活人血肉增長修為,倘若不是道長們,我今生再沒辦法同他相見了。”
溫泊雪不好意思,一聲不吭紅了耳根。
月梵平日裏那麽大大咧咧的一個人,居然也手足無措摸了摸後腦勺:“不用不用,這是我們職責所在。那個……舉手之勞罷了。”
小厮感激笑笑,很快離開廂房籌備吃食。謝星搖随便找了個位置坐下,因是側着身子,擡頭便能望見窗外的長街。
她之前過得提心吊膽,沒有心情欣賞這無邊景象,如今看來,古時的夜晚比影視劇裏更加熱鬧,也更流光溢彩。
夜色仿佛是從四面八方長出來,悄無聲息又無處不在,長街漫漫,恍如一條被墨水浸透的長弧。
街燈長明,照亮鱗次栉比的房屋,也照亮不停吆喝的商販、你追我趕的孩童,以及一整條街的人潮如織。
無比真實的修真界,在此刻無比貼近地,在她眼前鋪陳而開。
“好漂亮。”
月梵湊上前來,由衷感慨:“比游戲建模真實多了。”
謝星搖笑:“這裏就是現實呀,我們就在修真界嘛。”
月梵揚揚下巴:“要是再來幾個大帥哥就好了,清冷師尊霸道師兄病嬌師弟,古風乙女游戲,當下最火——我當時怎麽就玩了《卡卡跑丁車》,而不是《合歡宗養魚手冊》呢?聽說想攻略誰就攻略誰,還能嗯哼嗯哼那啥啥。”
兩個女孩叽叽喳喳講悄悄話,溫泊雪看看身邊的晏寒來:“晏公子……似乎心情不大好?”
晏寒來揚唇,眼中不見笑意:“無礙。不過是今日前往醫館後山,遇見只叫人心煩的貓。”
謝星搖本在歡歡喜喜讨論合歡宗海王的養魚手冊,雖然無心去聽他們二人的交談,耳邊卻被夜風攜來幾縷餘音,當即抿唇住了口,飛快瞧他一眼。
“貓?”
溫泊雪哪裏知道其中深意,好奇道:“晏公子讨厭貓?”
“倒也不是。”
晏寒來生有一雙狹長鳳眼,而今似笑非笑微微彎起,本應是張精致的美人圖,奈何沾染了冷意,顯出生人勿近的距離感:“那貓總跟在我身後,擾了清淨。”
謝星搖惡狠狠咬了口點心。
後山自始至終沒出現過一只貓,晏寒來哪是在抱怨貓咪,分明在指桑罵槐,陰陽怪氣地諷刺她。
“貓?”
溫泊雪恍然大悟,和善笑笑:“晏公子,這你就不懂了。山裏的動物一向怕人,野貓尤其膽小,若是遇見有人經過,往往會頭也不回地跑開。那只貓跟着你,定是因為喜歡你、想和你更接近。”
晏寒來一口茶嗆在喉嚨裏,蹙眉輕咳幾聲。
謝星搖當場炸毛:“誰、誰喜歡他?”
她下意識脫口而出,瞥見溫泊雪困惑的眼神,正色繼續道:“也許那只貓恰好和他同路,或是許久沒見到陌生人,一時覺得新鮮——我在山裏的時候,也見到過一只特別黏人的狐貍。”
四下安靜一瞬,晏寒來面無表情擡起視線,與她的目光在半空冷冷交彙。
謝星搖挑釁揚眉。
她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晏寒來既然開了個頭,她不介意來場反擊:“白狐貍,尾巴有紅色暗紋,可能受了寒,一直往我懷裏鑽。”
“狐貍?”
月梵滿眼羨慕:“我還從沒見過真正的狐貍呢。它多大,長得可不可愛,抱起來舒服嗎?”
晏寒來神色不善,極不耐煩地別開臉去,猛然喝下一大口茶。
“應該有這麽大,特別可愛,而且——”
“謝姑娘。”
謝星搖一句話沒完,冷不丁被人倏然打斷,一擡眼,晏寒來正似笑非笑盯着她瞧。
少年停頓須臾,開口時的語氣懶散而平靜:“這盤八錦荟萃乃是地方名菜,莫要只顧談話忘記吃食,否則菜色冷去,味道便大打折扣了。”
這是讓她停止講話的意思,對于晏寒來而言,算是一種妥協與認輸。
謝星搖向他得意洋洋勾了勾唇邊:“多謝晏公子。”
月梵興沖沖攪局:“等等等等,那狐貍呢?”
“我抱了抱它,然後它就跑了,手感跟貓貓狗狗差不多,沒什麽特別的。”
晏寒來既然有了妥協,她便大發善心,飛快略過這個話題,往月梵碗裏夾去一塊肉:“來來來,先吃這個。”
在他們閑談的間隙,桌上菜品一樣樣接連上齊。
謝星搖做人很講原則,不會輕易拂人面子、揭人老底,雖知晏寒來是在讓她閉嘴,也還是循着他的話伸出筷子,夾起一些八錦荟萃。
這是盤炖菜,以靈牛的牛肉為主料,雪蓮子、沉珂草、燈籠果等等為輔料,光是原材料就價格不菲,再加上制作工藝複雜,理所當然成了本地招牌菜。
她混着一些米飯,一并送入口中。
炖菜裏自有濃郁湯汁,濃湯将牛肉與配菜裹得滿滿當當,也在同時沁入米飯之中。
牛肉被炖得軟爛十足,因是靈氣滋養出來的獸類,肉質口感皆是上佳;米飯粒粒分明、顆顆飽滿,咬下時湯汁溢出,既有肉香,也有各種配菜的酸鹹微辣。
倘若一個人成天都在吃吃喝喝,那她臉上會出現什麽。
——止不住的笑容。
謝星搖操了這麽多天的心,不久前甚至經歷過一場生死攸關的大戰,直到此刻,心中終于被踏踏實實的幸福感團團圍住。
搭配這裏面的湯汁,她能幹掉五大碗飯。
晏寒來睨見她因食物而彎彎的眉眼,毫不掩飾眼中嫌棄,扯了扯嘴角。
嫌棄又怎樣,吃東西不是為了給誰看,她偏偏就要暴風吸入。
謝星搖朝他做個鬼臉,夾菜動作沒停。
“我下淩霄山的時候,也見過幾只狐貍。”
溫泊雪吞下嘴裏的獸肉,兜兜轉轉,居然把話題又扯了回來:“是在山腳下的靈獸鋪子裏,我試着摸了摸,手感的确很好。”
靈獸。
作為靈獸的狐貍與晏寒來皆乃狐族,身份卻是大大不同。
靈獸雖有神智,然而無法化形成人,智力水平亦遠遠不及人族,因而被劃分為“獸”;晏寒來屬于靈狐,先天開了識海,能随心所欲變為人形,故而被稱為“妖”。
“真的?”
月梵來了興趣:“小狐貍是不是軟軟的溫溫的熱熱的,看上去像團雪白毛球球?你摸它的時候,它會搖尾巴嗎?”
謝星搖細細回憶一下,的确是溫溫軟軟,當晏寒來搖尾巴的時候——
她想着不由噗嗤一笑,目光不動聲色動了動,與晏寒來短暫相交。
他耳朵居然紅了一點點,眼神則是一如既往兇巴巴,帶着幾分警告的意思。
她的這聲笑意味不明,晏寒來聽罷心中煩悶,當即傳音入密,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譏諷道:“謝姑娘想得很開心?”
謝星搖毫不猶豫,笑意更深:“是挺開心的,畢竟多可愛呀。”
眼見對方氣到耳根更紅,她佯裝無辜地揚起眉梢:“我在想山腳那家靈獸鋪子,裏面貓貓狗狗小鴨子小鵝都特別乖——你以為我在想什麽?”
看來這局又是她贏,晏寒來注定無言以對、落得下風。
謝星搖抿唇笑笑,後背倚上木椅,尾音稍稍擡高:“想你呀?”
她的聲線清淩幹淨,帶着少女獨有的嬌憨與清脆,而今噙了笑說出來,尾音如同翹起的尾巴。
晏寒來眸光冷冽,側過視線不再看她。
“它們有點排斥,不情願讓我摸。”
另一邊的溫泊雪還在叭叭:“我聽店主說了,狐貍是不怎麽親近人的,要想碰它,必須慢慢同它培養信任。”
謝星搖功成身退,一言不發繼續大吃特吃,聽他頗為感慨地補充道:“如果一只狐貍心甘情願讓你撫摸全身,那就說明,它全身心信任和喜歡你了。”
謝星搖一口飯噎在喉嚨裏。
晏寒來欲言又止,煩躁不堪垂下眼睫。
“這麽難搞定。”
月梵看她一眼,滿目羨慕:“後山那只狐貍願意主動親近你,一定對你很是中意。”
聽他們叽叽喳喳侃大山是一回事,話題主人公忽然落到自己頭上,那就完完全全又是另一回事了。
謝星搖要臉,毫不猶豫當即否認:“沒有沒有,巧合而已,它當時覺得冷,我抱一抱罷了。”
月梵眯着雙眼笑,懶洋洋靠在木椅之上,生有一張出塵絕世的臉,眉目間卻是媚态橫生,叫人挪不開眼:“你這話怎麽像是渣女發言,抱一抱不負責,小狐貍要是聽見,說不定會傷心哦。”
失策,大失策。
原本是她和晏寒來互相挖坑,沒成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挖着挖着,兩人一起落進了更大的坑裏。
謝星搖沉默無言,暗暗腹诽。
傷心個毛線球球,他只會恨不得同她一刀兩斷。
全場最老實的溫泊雪老實一笑,老實科普:“狐貍在這方面其實很講究的。我聽說野生狐貍不會讓人輕易觸碰,只有全心全意托付之人,才有資格撫摸它們的皮毛。”
謝星搖竭力保持冷靜,手中木筷微微顫抖。
難怪當時被她抱起來,晏寒來會有那麽大反應。
不知者無罪,更何況那會兒情況特殊,她屬于救人心切。
所以她絕對不能心慌。
月梵恍然大悟:“早就聽說馴養靈獸很難,沒想到這麽講究。聽你這麽說,倘若擅自去摸野生狐貍的毛,豈不就和采花賊非禮女孩一樣?”
她說罷扭頭,拍拍謝星搖肩頭:“你不算,畢竟是狐貍自己找上來的,你們屬于兩情相悅——它能一直往你懷裏鑽,那得有多喜歡啊!”
謝星搖:……
兩情相悅,暴擊中的暴擊。在二人共沉淪的此時此刻,她已經不敢擡頭去看晏寒來的表情。
溫泊雪略有惆悵,皺起隽秀的眉:“小狐貍中意謝師妹,晏公子也很受那只貓咪喜歡,我就不行了,從小到大總被動物讨厭。”
謝星搖:……
沒有貓咪,別提貓咪,讓貓咪獨自美麗,謝謝。
她如芒刺背如坐針氈如鲠在喉,悄悄擡眼,看一看不遠處的晏寒來。
很好,這人正低着腦袋默默扒飯,姿勢與她如出一轍,許是察覺了這道視線,少年瞭起眼皮。
兩人幽幽對視,又同時把目光移開。
她心裏亂糟糟,像是堵着一口氣出不來,用力咬了口軟糯的桃子酥,對着晏寒來傳音入密:
“亂講話,都怪你。”
“最初向他們二人提及那只狐貍,你可不是這副表情。”
少年冷笑:“謝姑娘最好謹言慎行,否則若是同我這種人扯上關系,便是自作自受了。”
“自作自受。”
謝星搖面色不改,腦子裏迅速搜索反義詞,習慣性怼他:“晏公子說得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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