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美夢變噩夢,往往只需要短短一個轉身。
晏寒來似笑非笑,石頭上的白毛狐貍爪子亂晃。謝星搖站在二者之間,強迫自己保持鎮靜、揚起嘴角。
簡單來說,皮笑肉不笑。
與晏寒來視線相撞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在識海中不斷默念“狐貍消失”,奈何夢境全由潛意識操控,她越是緊張,越就容易想起那只跳舞的白毛狐貍。
月光靜谧,花林中白影顫動。
謝星搖默默俯身,左手握住小狐貍纖瘦的前爪,右手扶住它綿軟的腰身,稍稍用力,把癱倒的毛團重新扶正。
狐貍抖抖尾巴,看看謝星搖,又望一望晏寒來,半晌,眯起雙眼蹭了蹭爪爪。
謝星搖對它寄予厚望,本以為狐貍能安安分分,沒成想竟是個只會賣萌的不肖子;而在另一邊,見它做出如此動作,晏寒來的笑意愈發冷沉。
“我原本,只是在林子裏普普通通散步來着。”
謝星搖挺直後背,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心虛:“沒想到突然就竄出來一只狐貍——晏公子你知道的,夢中所見皆為虛妄,連我也都不知道,究竟為何會做這樣奇怪的夢。”
少年目露譏诮,言語聽不出情緒起伏:“謝姑娘助我破開心魔,讓你摸摸狐貍,的确不過分。”
在不久之前,她曾對小白狐貍原原本本說過這句話。
謝星搖聽見腦袋裏一根弦斷裂的聲音。
她默認了晏寒來剛出現不久,對前因後果一概不知,本打算唬弄過去——
他不會打從一開始,就一聲不吭站在後面了吧?
如果那些話全被他聽見,她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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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星搖心亂如麻,猶在思索應當作何解釋,沒想到晏寒來竟未深究,而是語氣淡淡轉移話題:“此地應是魇術夢境的交接之地。”
晏公子。
今天的你是個大好人。
她如遇大赦,眸中明亮幾分:“夢境交接之地?”
“城中奪魂的惡咒雖然并非魇術,但和魇術一脈相承,只不過更狠更兇。”
晏寒來颔首,被月色浸濕側臉:“魇術的運轉機制,是以施術者的夢境作為母體,在母體之上疊加受害者各自的不同心魔。”
不愧是原文裏白紙黑字寫過的咒術天才。
謝星搖恍然大悟:“所以我們破開自身心魔,就到了施術者的夢裏。”
晏寒來對幕後黑手一概不知,她看過《天途》,知曉一切陰謀背後的貓膩。
——僞裝成沈府小姐的那只桃花妖。
城中百姓接連陷入心魔,皆因受她影響,如今眼前所見,亦當是那桃花妖的夢。
身側晚風徐徐,撩動花林枝桠顫動。沒有預料之中兇殘狠厲的殺氣,這場夢……似乎比她想象中平和許多。
“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謝星搖低頭看看手掌,用指甲戳一戳掌心軟肉,居然能感到一絲刺痛:“要想離開這場夢,應該——”
她細細思忖過一陣,原文把故事的來龍去脈交待得清清楚楚,幕後黑手的真實身份毋庸置疑。
他們即便把桃花妖的夢探索個遍,應該也得不到更多有用信息。
在《天途》裏,溫泊雪之所以能很快蘇醒……
沉思間,耳邊嗡然響起一道低鳴。
眼前的景物應聲震顫,謝星搖聽見似曾相識的低語:“謝師妹、晏公子!”
是溫泊雪的聲音。
他們已離開心魔,此刻只是做了場普普通通的夢。做夢的時候,倘若自身無法及時醒來——
更快更有效的方法,無疑是被旁人叫醒。
終于能脫離這個鬼地方了。
謝星搖長舒一口氣。
“……師妹,謝師妹!”
聲聲低呼敲打耳膜,連帶識海也一并震顫不休。
謝星搖猝然睜眼,被晃動的燭火刺得垂下眼睫。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醒過來。”
溫泊雪站在床邊,朗然笑開:“感覺還好嗎?”
月梵拍拍胸口:“穿越者果然人均一個金手指。你被困在心魔的時候,是不是也成了第三人稱的觀衆?”
謝星搖點頭,緩緩坐起身。
身邊不再是昏迷前所見的那處茶樓,而是他們一早訂下的客房。她正靠坐在床上,對着溫泊雪和月梵。
“聽說修真界裏,常人都會被消去記憶、親身經歷一遍又一遍的心魔。”
溫泊雪心有餘悸,喉音微軟:“萬幸我們不是那樣,否則我一定醒不過來。”
月梵點頭:“我也夠嗆。就算是以旁觀者的視角去看,也會覺得窒息得要命,更別提親身經歷。”
她順着側目,向謝星搖解釋如今的情況:“我們進入沈府,被魇術有意盯上,在茶樓裏昏迷後,被昙光帶回了客棧。”
昙光因體質特殊,一直遠遠避開了沈府,在《天途》原著裏,也是由他充當了搬運工的角色。
想起原文,謝星搖心中複雜。
溫泊雪突破己身心魔,後又協助月梵離開幻境,不久之後,晏寒來亦是蘇醒過來。
至于她這具身體的主人“謝星搖”,自始至終被心魔纏身,直至副本結束、桃花妖身死,才終于悠悠轉醒。
要說這個角色的存在有何目的,大概唯有堅定男主角溫泊雪除妖的決心。
男默女淚,被嫌棄的工具人的一生。
“我們倆因為金手指,都很快破了心魔。”
月梵道:“昙光去晏公子房中幫忙照料了,按照進度,應該也能很快解決。”
她話音方落,房中倏然響起一道砰砰敲門聲,緊随其後,是昙光攜了喜色的輕快音調:“諸位,晏公子醒了!”
……
“所以,我們潛入沈府的計劃失敗,只能尋求另一種解法。”
房門打開,昙光與晏寒來順勢進屋,一行人紛紛坐在圓桌旁,身後是不斷跳躍的火光。
溫泊雪揉揉太陽穴,試圖捋清思路:“而如今看來,最好的法子無疑是主動接觸沈惜霜。”
晏寒來輕擡眼簾:“為何是沈惜霜?”
白衣青年屏息怔住。
糟糕,說漏嘴了。
晏寒來并非穿越者,于他而言,沈府中有幾十上百只妖,在毫無線索的前提下,根本無法鎖定幕後兇手。
“沈惜霜是沈府的千金小姐,一來擁有足夠大的權力,二來同我們年紀相仿,結識起來比較容易。”
謝星搖笑笑,面色不改:“沈府老爺固然位高權重,卻很難被我們接近;其他侍衛侍女權限太小,提供不了足夠的協助。”
她一段話說下來行雲流水、無懈可擊,末了一本正經:“晏公子明白了吧?”
厲害。
溫泊雪心中啪啪鼓掌。
晏寒來聽她說完,面上無甚表情,鳳眼稍稍凝起,同她對視一瞬。
夢裏的景象歷歷在目,謝星搖被盯得緊張,禮貌性勾勾嘴角。
“沒錯沒錯!”
昙光一拍腦門:“各位若想迅速拉攏沈小姐,我看過與之相關的典籍,或許能提供辦法。”
他識海裏綁定着《合歡宗養魚手冊》,根正苗紅的戀愛游戲,要想提升某個角色的好感度,可謂輕而易舉。
[沈惜霜對溫泊雪的根骨最感興趣,所以這次計劃的主力軍——]
謝星搖傳音入密,視線來回輾轉,最終定在溫泊雪面上。
原文裏,沈惜霜觊觎他萬裏挑一的天賦,刻意與之接近。
溫泊雪覺察出不對,幹脆順水推舟,佯裝被她蠱惑心神,實則暗暗與月梵聯絡,籌備除妖大計。
沈惜霜以為這個男人對自己愛得死心塌地,将他帶往藏匿神骨之地,欲圖殺掉獻祭。
也正是在那一刻,溫泊雪驟然起身,同月梵、昙光、晏寒來裏應外合,除滅了惡妖。
他們無法進入沈府,但只要讓沈惜霜對溫泊雪産生興趣,或許還能把劇情往回掰一掰。
[我?]
溫泊雪頭一回被委以重任,頓時正色:[我會努力的!]
“我也看過一些諸如此類的話本,能幫着出謀劃策。”
月梵點頭,接過昙光的話茬:“比如突然發現相愛的道侶其實是自己親哥哥,在雨裏哭着奔跑被馬車撞到失憶,遇到真命天子卻因為身份差距,被他娘親丢下幾萬靈石,放言‘離開我兒子’,最後跳下誅仙臺遺忘前塵往事,來一場十生十世的情緣。”
溫泊雪瞳孔微震:[所以你平常都在看什麽樣的言情小說啊!]
昙光倒吸一口涼氣:[這麽演會被人覺得腦子有問題吧!]
“我已經打探過了,沈惜霜會在明日離開沈府,去林中賞花。”
昙光扶額:“在那之前,我們需得商量好對策。”
月梵若有所思:“在擦肩而過的時候突然平地摔,倒進她懷裏。”
溫泊雪第一個出言反駁:“這,這不對吧?我摔進沈小姐懷裏?”
謝星搖聽得直樂,笑吟吟補充:“或是端着一杯茶從她身邊經過,腳下一個不穩,把茶水全灑在她身上。”
溫泊雪心生懼意:“然後被榨幹錢財,只為了賠償她身上那條價值不菲的裙子?”
“這些都是屢見不鮮的老套路,要想讓人信以為真,得從細節下手。”
昙光端坐一邊,緩緩放下手中茶杯,腦門锃亮,隐有佛光溢散:“看來,是時候讓諸位見識見識我的獨門絕技。”
他既是網文寫手,又是綁定了養魚手冊的玩家,在一群人中資歷最為豐富。
謝星搖好奇道:“什麽獨門絕技?”
晏寒來不屑一顧,聞言冷嗤。
昙光笑笑:“今日尚有閑暇,我們不妨來演練一番——在我們五人中,誰是最難接近、最不容易攻略的一個?”
客房之中,渾然漫開一陣沉默。
晏寒來對此毫無興致,坐于角落懶懶擡眸,不過片刻,唇邊冰冷的笑意頓時僵住。
圓桌旁,四個黑壓壓的腦袋齊齊轉動,不約而同望着他瞧。
晏寒來:……
“那就有勞晏公子了。”
昙光笑得溫和,将晏寒來置于客房最北側的窗邊。
窗口大開,月色漫流,照亮窗外一棵枝繁葉茂的雪白梨樹,而在他身側,站着謝星搖。
“假設兩位并不相識,接下來,我會用傳音指引謝師妹。”
昙光與另外兩人坐在角落,颔首輕道:“看見窗外的梨樹了嗎?以它為場景,想象你們置身于花林。”
[首先,從儲物袋拿出一個小物,發簪墜子什麽都行。]
話音散去,昙光傳音入密:[然後把它丢下去,确保落在晏寒來腳邊。]
[這是——]
月梵心領神會:[制造機會!]
[沒錯。]
昙光點頭:[他見到有東西落在腳邊,定會下意識去撿,而與此同時,你也順勢彎腰——指尖不經意彼此觸碰,當你們雙雙擡頭、目光交錯,二人咫尺之距,暧昧感爆棚,很容易産生好感。]
溫泊雪只恨自己不能當場做筆記。
謝星搖乖乖點頭,拿出一個小發簪,控制好手中力道,将它丢在晏寒來足邊。
少年靜默一瞬。
旋即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緩緩後退三步。
謝星搖:?
昙光:???
“晏公子,”昙光一怔,“你不打算幫她撿撿?”
“既然我同她并不相識,為何要幫。”
晏寒來:“謝姑娘看上去不像無手之人。”
謝星搖瞪他一眼:“你才無手之人!”
昙光:……
昙光:[行,撿起你的發簪向他搭話,就說……你初來繡城,與同伴失散,在花林迷了路。]
“迷路?”
謝星搖如法炮制,晏寒來聽罷神色如常:“指北術乃是入門術法,禦器淩空亦可遍觀八方,更何況身為修士……你們未曾備過傳訊符?”
謝星搖勉強微笑:“因為——”
你好煩,好難搞定啊。
[……也行,世界這麽大,總會有那麽一兩只單身狗成精。]
昙光眼角狂抽,用力深呼吸:[繼續搭話,這回注意眼神和動作,要有意無意地靠近——]
謝星搖仍在細細聽他傳音,身側本是寂靜,毫無征兆地,忽有清風掠過。
夜風微涼,攜來噙笑的少年音:“因為什麽?”
謝星搖動作一頓。
晏寒來的嗓音十足悅耳,既有少年人的清潤,又隐約裹挾了淡淡的啞,倏而于她耳邊響起,瞬間激起脊骨上的一陣酥麻。
這和劇本裏寫的完全不一樣。
謝星搖匆匆擡眼,撞進他琥珀色的雙瞳。
晏寒來身量極高,一身青衣挺拔如竹,不知何時微微弓身,籠罩下漆黑影子。
有意無意地靠近。
注意眼神。
太近了。
她怎麽變成了被撩撥的——
心緒飛速閃過,她來不及做出回應,又見對方上前一步。
眼下不比伸手不見五指的心魔幻境,燈火葳蕤,清晰描摹出眼前人精致的五官。晏寒來笑得暧昧又恣意,眉眼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蠱。
謝星搖下意識後退,腦子被熱氣沖得發懵。
房中一時寂靜,青衣少年彎起雙目,眼尾暈出桃花色緋紅
晏寒來笑音極低:“躲什麽。”
他聲調仍是慵懶,伸出左手覆上她頭頂,帶來熱氣與皂香,不動聲色向下輕壓。
謝星搖別開目光。
這個動作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待他左手放下,指尖攥了片純白花瓣。
想來是身後的木窗大開,梨樹被風一吹,把花瓣落在她發間。
“看來昙光師傅的法子還需改進。”
梨花被撚在指尖,晏寒來後退幾步,恢複往日輕嘲的冷淡神色:“否則不知到時候,究竟誰會被誰制住——我有些乏,先行告退。”
他說走就走,毫不留戀,只留下四名穿越者面面相觑。
良久,溫泊雪呆呆出聲:“晏公子,好厲害。”
昙光目瞪口呆:“難道這就是……狐貍的種族天賦?”
月梵捂住心口,痛心疾首:“我好像,有那麽一瞬間,被撩到了。”
昙光:“哇哦。”
溫泊雪:“天哪。”
月梵:“真牛。”
謝星搖:……
什麽叫穿越者一敗塗地。
這就是穿越者一敗塗地。
時值深夜,客棧燈影幢幢。
青衣少年自房門而出,孑然行于長廊之上,忽而停下足步,輕擡左手。
單薄花瓣被握于指尖,不過輕輕撚住,便随着動作柔柔顫動。晏寒來眸色沉沉,鴉羽般漆黑的長睫無聲一抖。
不知想起什麽,他喉結倏動,半晌,自唇邊勾起一個淺淡的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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