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在百姓們無比震悚的注視下,陸尚接過小厮遞來的長明燈,顫巍巍向前幾步,将它挂上城主府正門。

期間由于步子不穩、身形一晃,引得好幾個侍衛匆匆上前,虛虛把他扶住。

“這位陸尚前輩,也真是豁得出去。”

月梵暗聲道:“看他的狀況,恐怕連憑借自己的雙腿好好走路都做不到。聽聞他久居南海,居然特意趕來幽都……”

百歲老人坐飛機,想想就挺費勁。

謝星搖腦子裏殘存着原主的一部分記憶,此刻看着老人背影,細細回想這一號神奇人物。

陸尚出生于一個二流的經商世家,算是從小到大備受寵愛的小少爺。

此人極有經商天賦,經過幾十年時間,将家族産業日益擴張、步步滲透,幾乎遍布修真界裏大大小小的每一處角落。

七十多年前,陸尚徹底打響名號,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富商。

可惜天妒英才,他雖擁有一副絕佳的經商頭腦,修行天賦卻是一片空白——

這位縱橫商界數十年的巨擘,生來就不具備靈根。

沒有靈根,注定了他一輩子與求仙問道無緣。

他如今應有一百多歲,遠遠超出尋常百姓的壽命極限。

之所以能活過這麽多年,全因陸氏家大業大,尋遍修真界找來續命的靈藥,逐一讓他服下。然而天靈地寶的力量何其強大,遠非一個常人所能受用。

筋脈日日承受着靈力沖撞,骨血時時遭到靈力擠壓,當身體不堪重負的那一日,也就到了他生命的盡頭。

如今看來,這個日子不遠了。

Advertisement

“我聽說他心地很好。”

溫泊雪适時插話:“陸尚前輩每年都會捐贈很多靈石,送給群山裏窮苦部落的老人孩子,或是各個城中的貧民窟——修真界裏,不少人都特別尊敬他。”

顯而易見,能把他請來摘星節,遠比城主本人到場更有份量。

一盞長明燈被小心翼翼挂上大門,百姓們很是給面子,人群中響起掌聲雷動。

副城主百般無奈,沒法得罪這尊大佛,只能暗暗嘆口氣,扶住老人右臂:“多謝前輩。”

“不謝,不謝。”

陸尚一笑:“我這條命,是在幽都撿回來的。舉手之勞罷了,哪能比得上救命之恩?”

人群裏竊竊私語尚未止住,不知是哪個小孩揚聲開口:“前輩,您當真見過龍嗎?我聽我爹娘說,龍在幾百年前就滅絕了。”

“胡說。”

白發老人正色,面上皺紋緊緊一縮:“我親眼見過,就在一百年前。我路過這地方,忽有一惡獸洶洶襲來,眼看它殺氣騰騰,即将取我首級——”

副城主輕咳一聲,好心提醒:“前輩,這段話在剛來這兒的時候,您就已經講過五遍了。”

陸尚回神,露出三分茫然之色,恍然大悟般點頭:“那你們應當知道,我是見過龍的。”

春夜冷風不休,老人受不了太長時間的風吹,很快被侍衛們護送進城主府中。

謝星搖心有好奇,擡眼望一望門上的長明燈。

火光被罩在燈籠裏,燈籠單薄如繭,內有流光映照,乍一看去,像極日光下清透的蟬衣。

再看街頭巷尾挂着的其它長明燈,有的高高懸在半空,有的悄無聲息藏于角落。待得夜幕降臨,漆黑幕布裏,圓潤光點确有幾分像是星星。

她看得認真,耳邊響起晏寒來懶散的輕嗤:“謝姑娘看得如此細致,莫不是對結契一事念念不忘?”

謝星搖轉身,挑眉回他:

“我不過賞一賞好看的燈籠,晏公子就能順勢想到結契——念念不忘這件事的,不知究竟是我還是你?”

晏寒來別開視線,沒再應答。

“雖然這開幕式略顯奇怪和潦草,但摘星節總歸是開始了。”

身側的月梵沉浸在熱鬧氣氛裏,咧嘴一笑:“我們去北州的時候,也恰巧撞上了節日——這是好運氣啊!為了慶祝好運氣,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謝星搖緊随其後:“為了慶祝和狐貍姐姐的抱抱,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溫泊雪撓頭:“那我就慶祝一下……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

雖然理由一個比一個離譜,但等城主府外的人群漸漸散去,幾人還是來到了雙喜樓。

雙喜樓約莫八層,紅木身,琉璃瓦,整體類似一棟螺旋塔式建築,中央立着條直通頂樓的環形長梯,旁側則是呈圓狀展開的一間間廂房。

樓外挂有明燈百盞,皆如螺旋蜿蜒向上。燈影氤氲,夜霧幽幽,不時從窗紗中飄下縷縷樂音,如泉如玉,又似幽澗雀鳴,清冷空靈,十足悅耳。

作為幽都數一數二的高檔酒樓,從外形上來看,非常有面子。

此情此景謝星搖很是中意,行至門前,見到一個候在門邊的小侍女。

“諸位用餐還是飲酒?”

謝星搖禮貌笑笑:“二者兼有。”

小侍女聲調溫軟,雙目柔和,聞言颔首側身,向前一步:“請随我這邊來。”

謝星搖道了聲“多謝”,随她邁上螺旋長梯,目光悠轉,将樓中景象掃視一番。

珠簾逶迤傾瀉,遮掩住每間廂房之內的模樣。熏香袅袅,透過珠簾縫隙縷縷而下,暈開霧一樣的白煙。

笙歌若隐若現,酒香似有似無,鲛紗為幔,碧石為梯,翡玉鑲嵌長廊之間,使人如墜雲山幻海。

簡而言之,很有錢,也一定很貴。

萬幸淩霄山弟子不缺錢。

謝星搖捂緊荷包。

“到了。”

侍女在五樓停下,将衆人引進一間廂房。

房中亦是一派華美景象,月梵忍不住傳音入密:[腐朽,太腐朽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幽都嗎?人民群衆的生活水平也太高了吧。]

溫泊雪深有同感:[聽名字還以為有多可怕,完全名不副實……建議改名叫‘享樂窩’。]

謝星搖:[萬惡的資本主義,必須打倒!]

半個時辰後。

飯菜陸續上齊,謝星搖吃得稱心遂意,靠坐在椅背上摸摸肚子:“好吃,好喜歡。讓我繼續腐朽吧。”

謝謝紅狐姐姐,紅狐姐姐眼光真好。

因要品酒,他們只點了幾個清淡口味的小菜和點心。

月梵思忖一會兒,指出這是慣性思維——

修真界的修士體質特殊,食物入體之後,經過一段時間,會被自然轉化為靈力。

也就是說,根本不必擔心因為吃多了東西,而喝不下酒。

謝星搖端起身前的白玉酒杯,眉眼彎彎:“時間還長,下次再來品嘗主菜。”

她說罷擡手,舉起酒杯:“來,幹杯。”

幾人都是頭一回品嘗修真界名酒,月梵與溫泊雪毫不猶豫随她舉杯,唯有晏寒來蹙眉坐在一邊,欲言又止。

“晏公子為何不來?”

溫泊雪擡眼,目光好似憨厚的狗狗:“我們同甘共苦這麽多天,好不容易湊到了幾根仙骨,不來杯酒慶祝慶祝嗎?”

月梵點頭:“對對對,今天我們大家之所以歡聚在這裏,是為了我們偉大的戰友情。”

“晏公子。”

謝星搖了解他的性子,眯眼笑笑:“你該不會是酒量差勁,擔心醉了出醜,所以不敢喝吧。”

晏寒來拿起酒杯。

玉杯碰撞,發出一聲脆響。

謝星搖飲下第一口,只覺瞬息之間,腦子裏被水霧團團裹住。

有點懵。

他們選中了雙喜樓裏的招牌名酒“一壺春”,聽聞此酒廣受喜愛,不少修士從四面八方專程趕來,只為小酌幾杯。

酒香清冽,入口醇香四溢,淡淡竹葉清香裏,滿是直沁心脾的醉意。

甜,清,香,上頭。

“好喝!”

謝星搖不懂品酒,身旁的月梵倒是雙目晶亮:“不愧是修真界名品,這是怎麽釀出來的?好神奇。”

溫泊雪點頭:“甜而不膩,清爽幹淨,當真有幾分春天的味道。”

這是兩個品酒大師,和她不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謝星搖默默看一眼晏寒來。

他顯然也沒怎麽喝過酒,出于習慣,把杯子裏的一壺春一飲而盡。

于是酒氣順着喉嚨,氣勢洶洶往頭頂上沖。少年人的面色本是白淨如玉,此刻熱意蔓延,被染上一抹不易察覺的淺淡緋紅。

确認無誤。

這是和她處在同一條水平線上的菜雞。

謝星搖心覺好笑,與他對視一眼,挑釁似的把酒杯添滿。

一壺春的味道在她可接受範圍之內,謝星搖大大咧咧喝完又一杯,被月梵拍了拍肩。

“這酒嘗起來沒什麽酒味,其實度數不低。你別喝太快太多,當心喝醉。”

謝星搖乖順點頭:“嗯。沒事的,我目前還很清醒——說不定我酒量不錯。”

她似乎沒事,月梵舒了口氣。

“關于幽都城內仙骨的下落,我這裏有幾條線索。”

月梵道:“幽都城主常年閉門不出,有傳言說,他在暗中修煉邪術——但不少小厮侍女證實,城主府內并無邪氣。”

她滔滔不絕,興致大好,謝星搖卻覺得有些累,用右手撐住下巴,靜靜聽她說話。

他們三人清楚仙骨被藏在什麽地方,晏寒來并非穿越者,對此一概不知。

為了讓他跟上劇情,必須盡快把線索一股腦抖出來。

謝星搖打一個哈欠。

月梵還在說話:“從一個平平無奇、根骨不佳的普通人,搖身一變成為滿城之尊,既然不是邪術的功勞,我認為有九成的可能性,仙骨就在他手上。”

“沒錯。”

溫泊雪附和:“他閉門不出,很可能是為了藏匿仙骨,不讓它現世。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然後呢?

謝星搖微微蹙眉,之後的談話,她聽不大清。

後知後覺,她有點兒暈頭轉向。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撲撲霧蒙蒙,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她想聆聽溫泊雪的話語,神智卻無法凝聚,仿佛飄在天上迷了路,塞不回腦子。

糟糕。

這種感覺,很不妙。

閉眼的一剎,謝星搖居然見到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晏寒來不知何時望了過來,眉頭緊鎖,薄唇抿起,很快張了口,喉結一動。

“你——”

悲報。

搖搖倒了。

她用右手撐着下巴,因醉酒沒了力氣,手腕一松,腦袋直直下滑。

在即将撞上桌面的瞬間,晏公子伸出左手,抓住她領口。

沒錯。

不是小說裏經常出現的“攬她入懷”,而是像拎小雞崽似的,一掌将她提起。

他手裏的謝星搖被衣襟勒住脖子,無助撲騰兩下,奈何手無縛雞之力,掙紮無果,只能重重一咳。

怎麽會這樣。

月梵試探性開口:“晏公子,要不……你換個姿勢?”

晏寒來動作一頓,按住她肩頭,手中加大力道向後推去,讓謝星搖靠上椅背。

他動作生澀,全然不似斬妖除魔時的一氣呵成,小姑娘暈暈乎乎,皺了皺眉。

“看來是醉了。”

月梵起身:“這兒太吵,不适合休息。不如你們二人先喝,我把她送去客棧,待會兒再回來。”

她說着聲調揚高:“別別別,搖搖你別動,摔倒就不好了。”

溫泊雪點頭:“要不要我來幫忙?”

他一頓,擡眼望向晏寒來:“晏公子,你還好嗎?”

在他的印象裏,縱觀原著全文,這位從沒碰過哪怕一次酒水,再說……

此時此刻的晏公子,臉色也因酒氣略顯薄紅。

晏寒來:“無礙。”

話雖這樣說,他卻覺出一瞬的恍惚。

都是頭一回喝酒,他的酒量只比謝星搖好了幾分,倘若再飲下更多,定會變成與她如出一轍的模樣。

然而繼續留在這裏,免不了第二杯第三杯。

晏寒來眸光倏動,淡聲開口。

“……我送她回客棧。”

溫泊雪與月梵雙雙停下動作,顯露驚訝之色。

“我不喜飲酒,留在此地并無用處。”

少年無視他們的目光:“一壺春乃是佳釀,二位好酒,不妨繼續品嘗。”

這樣一想,的确挺有道理。

月梵暗暗思忖。

他看上去已有醉意,不會再喝太多,送搖搖回客棧之後,自己也能很快躺下歇息。

她和溫泊雪尚有餘力,解決這些酒釀不成問題。

[應該……沒問題吧?]

溫泊雪悄悄傳音:[晏公子為人正派,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情。]

[想想他之後幹的那些事,‘正派’這個詞大可不必。]

月梵揉揉太陽穴:[不過要論可靠的話,還沒鬧掰之前,他應該靠得住。]

晏寒來是什麽人。

在《天途》裏感情線全無,一心搞事業奪仙骨的反派魔頭,尚未背叛主角團時,可謂說一不二、言出必行。

目前來說,也是他們的夥伴。

念及此處,她只好點頭:“那就多謝晏公子了。”

晏寒來聞聲垂眸,看向謝星搖。

她今日穿着一身紅衣,面上亦泛了薄薄緋色,在瞥見晏寒來伸手的剎那,猛地往後一縮。

少年眸色稍沉,唇邊勾出一絲嘲弄輕笑。

就這麽讨厭他。

不等他開口,謝星搖飛快仰頭,滿目正經:“你不會,又要把我扛起來吧。”

晏寒來:?

他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又見她鼻子皺了皺:“第一次見面你就用扛的,我又不是大米,硌得難受死了。不能換種別的方式嗎?”

晏寒來想起來了。

把謝星搖帶出暗淵時,他的确是将她扛在肩頭。

她定然對那件事不滿已久,如今趁着酒勁,把心裏的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不過……別的方式。

晏寒來思索一瞬,曾經匆匆瞥過的話本子逐一浮現。

當他再開口,語調仍是冷淡,卻隐隐透出遲疑:“我不懂如何抱人。”

謝星搖目不轉睛看着他。

半晌噗嗤一笑。

她心覺有趣,微微揚了頭,自眼尾勾出一道彎彎弧度:“誰要你抱了,晏公子莫不是話本看得太多?我的意思是,背着就行。”

晏寒來:……

他無言側目,看一眼房中另外兩人。

果然在偷笑。

覺察他的眼神,月梵乖乖壓下嘴角,拍一拍溫泊雪胳膊。

于是溫泊雪未盡的笑意凝在臉上。

晏寒來不會抱,背人倒是十分熟練,雖然最初略有生澀,但很快掌握了竅門,三下五除二把謝星搖負于身後。

他沒做停留,與月梵溫泊雪道了別,旋即離開雙喜樓。

下樓梯的時候,身後那人含含糊糊嘟囔了幾句,晏寒來聽不懂,只當是和尚念經。

行出雙喜樓,一道清風迎面而來。

春夜最是柔軟,夜色昏然寂靜,四處浮動着淺淡的暗香。他對美景不甚在意,一邊走向意水真人訂下的客棧,一邊默念法訣,試圖清理渾身上下的酒氣。

忽然謝星搖動了動。

她被冷風一吹,似是恢複了幾分意識,輕聲開口:“……晏寒來?我為什麽在飛?”

不對。

謝星搖定神一看,恍然大悟:“哦,是你在飛!”

晏寒來:……

他不太想和醉鬼交流溝通。

奈何他選擇沉默以對,身後那人卻是毫不消停,嘀嘀咕咕。

一會兒是:“晏公子,你像這樣背着我飛累不累?我會不會很重呀?”

一會兒又是:“晏公子,雙喜樓的味道你感覺如何?今天過得開心嗎?”

最後遲遲得不到回答,幹脆動一動身子:“晏公子,你為什麽不說話?”

晏寒來煩死她了。

少年不耐垂眸,淡聲逐一應答:“不累。雙喜樓菜肴口味清淡适宜,尚可。”

謝星搖得意哼笑,小腿晃悠一下。

她身形纖瘦,背在身後不覺疲累,仿佛一個散發着熱流的軟團。

因着這個晃悠的動作,熱流簌簌亂竄,莫名其妙地,讓晏寒來呼吸一亂。

在他年紀尚小的時候,也曾把某個人背在身後。

然而那時身邊充斥着太多殺戮、驚惶與血腥氣,他們茫然懵懂,随時随地提心吊膽,唯恐在不知什麽時候丢掉性命。

他偶爾會夢見當初的情景,每每醒來冷汗涔涔,但在此時此刻,同樣的動作下,晏寒來竟隐約覺出一分安心。

長街之上燈影憧憧,月色如流水,遙遙映出靜谧前路。

謝星搖乖巧而溫馴,有時叽叽喳喳說個沒完,也不會讓人感到心煩。

……不對。

晏寒來止住胡思亂想。

她就是很煩。

夜裏的幽都燈火通明,好不容易來到客棧,晏寒來松一口氣。

他向掌櫃要來房門鑰匙,正欲上樓,被謝星搖戳了戳肩頭:“晏公子,你看左邊。”

又來了。

少年循聲看去,右眼一跳。

客棧一樓坐着不少品嘗夜宵的食客,幽都以妖聞名,食客之中,八成帶了自己的靈寵靈獸。

在他們左前方的位置,一個姑娘正抱着只雪白貓咪,許是百無聊賴,用臉頰蹭了蹭貓咪後背。

很像是謝星搖會喜歡的事情。

不出所料,她又一次晃晃小腿,嗓音裏帶了些許期待:“晏公子,我們去之前那家靈獸鋪子吧。”

她當時意猶未盡,若不是為了觀看陸尚前輩的開場白,絕不會放棄滿滿一屋子的毛絨絨。

醉酒之人的思緒總是天馬行空,其實這會兒尚未到深夜,就算前往靈獸鋪子,也不算太遲。

但下意識地,晏寒來冷聲回絕:“太晚。”

“明明剛過了晚飯時間!”

謝星搖渾身上下沒什麽力氣,連帶說話也輕聲細語:“晏公子若是累了,我可以自己去。”

“不安全。”

“那我去叫上月梵和溫泊雪。”

晏寒來:……

那種心悶的感覺又來了。

說不清心煩意亂的源頭,胸腔裏仿佛蔓延出若有似無的澀。他頭一回正視這種古怪的情緒,追根溯源,始于意水真人聲稱下個目的地乃是幽都的時候。

那時他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謝星搖身在幽都,一定會很快活。

于是酸澀之意順勢而生。

在靈獸鋪子裏也是如此,他冷眼旁觀,本應對她的舉動漠不關心,卻忍不住一次次出聲,刻意去挑那些靈獸的毛病。

……他真是瘋了,連貓咪兔子都要在意。

又或許,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貓咪兔子。

客棧之中喧嚣熱鬧,謝星搖見他不語,又碰了碰他肩頭。

“不必去靈獸鋪。”

良久,少年垂眸:“在客棧便是。”

“客棧?”

她意識混沌,努力思考:“客棧裏,沒有靈獸用來摸摸抱抱吧。”

謝星搖驀地壓低嗓門,語露驚恐:“晏公子,你不會打算殺人奪獸吧!”

晏寒來:……

他不知如何應答,無數言語湧上舌尖又轟然褪去,好一會兒低聲道:“有。”

謝星搖一愣:“哪裏有?”

晏寒來是當真不想回答。

哪怕應上一個字,都能讓他煩躁到耳熱。

萬幸謝星搖殘存了些許神智,環顧四周無果,眸光一頓,落在少年人白淨的脖頸上。

晏公子,本身就是只狐貍。

……不會吧。

方才那股暈乎乎的醉意,陡然消退少許。

謝星搖小心翼翼:“晏、晏公子?”

晏寒來沒有應聲。

以她對這只狐貍的了解,相當于一種默認。

若是在以往清醒的時候,謝星搖定會講事實盤邏輯,一遍遍告訴自己:

以晏寒來的性子,絕不可能答應這種事情。

更何況還是由他主動提出來,任由她随意撫摸。

但醉鬼不一樣。

醉鬼随心而動,萬事開心就好,根本不講邏輯。

謝星搖一聲歡呼:“謝謝晏公子,晏公子真好!”

晏寒來不留情面:“再鬧,把你丢下去。”

廂房木門推開,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謝星搖被順勢放在地上,搖搖晃晃走向床邊,端正坐好。

謝星搖雙目澄亮,掩飾不住心中期待,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謝星搖甚至已經開始揉搓手掌,提前做好準備。

……所以他為什麽要主動說出那種話。

晏寒來關上房門,不甚情願地步步靠近,刻意別開了視線不去看她。

靈力氤氲,少年人颀長的身形散去,只剩下一只小白狐貍。

有那——麽可愛。

比起兔子,狐貍身後的尾巴十足顯眼,随着動作左右搖晃,如同碩大蓬松的毛球。

比起青鳥,他體型更大,也就顯而易見更加好摸;而比起那只火紅色狐貍姐姐,晏寒來年紀尚輕,能被剛剛好一把抱住。

謝星搖毫無猶豫,伸手将他抱起。

之前幾次得以觸碰他,全因晏寒來毒咒發作。

那時的氛圍太過緊張,小白狐貍又渾身疼得發抖,她時時刻刻小心翼翼,不敢逾矩。

唯有今晚截然不同。

被她抱起的剎那,狐貍并未如往常那般顫抖身體,而是晃了晃耳朵,別扭側開臉去。

晏寒來也是第一次在毒咒發作之外,被她抱在懷中。

過去他渾身劇痛,食髓知味般承受着她的撫摸,疼痛往往占了上風。

如今夜色靜谧,身體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少女掌心柔軟的溫度。

不知怎麽,他心中更亂。

手掌罩住耳朵,謝星搖似乎格外喜愛耳朵尖端,用指腹來回撚轉,看着淺白色的小尖塌下又立起,樂此不疲。

晏寒來只覺得癢。

以及她真的很麻煩。

“晏公子,”謝星搖好心詢問,“我力氣會不會太重?”

晏寒來不想回答。

小狐貍冷臉正色,整只耳朵被掌心裹住的一剎,尾巴不由自主搖了搖。

晏寒來給尾巴下一個定身咒,不讓它繼續晃悠。

指尖掠過耳朵,來到他側臉。

因醉了酒,謝星搖的動作又輕又慢,手指勾勒出狐貍精致的面部輪廓,自上而下,劃開一道無形電流。

靈狐的長相很像雪狐,毛絨耳朵,圓潤雙眼,還有黑豆豆一樣的鼻子。她愛不釋手,打算繼續向下。

沒想到被狐貍爪子按住了手背。

晏寒來:“脖子以下,不行。”

脖子以下不行。

謝星搖如同網戀被騙三十萬,不可思議睜大雙眼。

“可是——”

她雖然醉了,但沒傻:“你之前沒說過,只能脖子以上啊。”

讓她乖乖回房的任務已經完成,晏寒來正要退開,卻見眼前的姑娘皺了皺鼻子。

“晏公子。”

謝星搖道:“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小白狐貍動作停住。

“和我講話總是兇巴巴的,表情也兇巴巴……”

她吸了口氣,嗓音極輕,悄然溢開幾分撒嬌般的委屈:“今天還這樣騙我,連碰一下都不可以。”

無理取鬧。

麻煩精。

什麽叫“騙她”,什麽叫“連碰一下都不可以”,除她之外,他從沒心甘情願——

這個念頭突如其來,最後四個字灼得他心口一熱。

晏寒來垂眼。

除她之外,他從沒心甘情願地,讓任何人摸他的耳朵。

謝星搖小聲嘟囔:“不像靈獸鋪子裏的貓貓狗狗,它們就很喜歡我。”

晏寒來:……

好一會兒,小白狐貍沉默着伸出前爪,肉墊松軟,蹭一蹭她掌心。

他被酒意沖昏頭腦,定是瘋了。

少年人的喉音清越微啞,仿佛不太情願,顯得別扭而生澀:“……只有這一次。”

話音方落,便被身前那人抱了個滿懷。

酒氣與不知名清香撲面而來,狐貍身形僵住,尾巴直直豎起。

謝星搖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把将雪白毛球攬入懷中,右手上擡,胡亂按揉狐貍後背。

她醉得厲害,動作毫無章法,力道時輕時重,好似一團飄忽不定的火球——

又或是流瀉不止的電流。

沒有了疼痛,撫摸的觸感尤為突出。

晏寒來生性敏銳,此刻被抱在懷裏,雙目看不清景象,一片黑暗中,只能感受到她的熱度。

他忽然想問她,同鋪子裏的那些靈獸相比,他是不是更好。

……分明他也不差,她的目光卻從未有過停留,将白狐貍抛之腦後,看向更多小貓小狗。

這個問題幼稚至極,少年自嘲輕嗤,只覺自己愚不可及。

謝星搖迷迷糊糊玩了好一會兒,酒勁上湧,終于生出睡意。

她力道漸輕、動作漸緩,晏寒來覺出貓膩,擡眼一瞧。

已經雙眼眯成兩條線,止不住打哈欠了。

壓下一絲古怪的失落,白狐輕盈下躍,落地化作少年人模樣。

他不知應當如何照顧人,按照自己的理解給她用了一個除塵訣。

看着謝星搖懶懶縮進被子,晏寒來滅了燈,轉身離開。

忽然身後又響起熟悉的低語:“晏公子。”

他今夜莫名地有耐心,安靜側過身去。

房中燭光盡滅,唯有窗外淌進縷縷燈火與月色,好似清波蕩漾,于她眼中化開。

謝星搖的一雙鹿眼格外明亮,見他回頭,彎出一個淺淺弧度。

她算有良心,尾音噙笑:“謝謝晏公子。”

晏寒來:“不必。”

酒勁褪去,他腦子裏的沖動也一并消散殆盡。

今夜發生的一切已經足夠惹人心煩,等明日謝星搖清醒過來——

他不知如何解釋。

正當思忖之時,謝星搖驀地又道:“晏公子,其實我說了個謊。”

醉鬼的思緒異常跳躍,晏寒來凝神對上她目光:“什麽?”

“就是——”

謝星搖笑意更深,嗓音柔軟,有些含混不清:“今天在那家靈獸鋪子裏,看到兔子的時候,我心裏在想,好可惜,沒有和小白狐貍一樣的大尾巴。”

他一愣。

“之後見到青鳥,我也忍不住去想,如果它能像小白狐貍一樣大就好了;還有紅狐貍姐姐,好大好大,沒辦法被我抱在懷裏。”

她眨眨眼睛:“我在鋪子裏說那些話,都是為了嗆你——其實我最喜歡小白狐貍。”

只她幾段話,壓住胸腔的那些煩悶情緒,一瞬間消散得幹幹淨淨。

心口似被某種柔軟之物渾然包裹,堅不可摧的外殼輕輕一顫,融化開一處角落。

晏寒來抿直唇角。

出于習慣,他挪開視線,冷聲回應:“謝姑娘倒是舌燦蓮花,極會誇人。”

“才不是假話。”

床上的人影一陣撲騰:“我知道的,晏公子是那個,那個……豆子嘴,刀腐心。”

是刀子嘴,豆腐心。

少年心中腹诽,然而這句話沒來得及出口。

在他出聲之前,謝星搖笑了笑。

這笑聲裹挾着七分醉意,幾乎散在晚風裏。

“在北州朔風城,晏公子悄悄給過賣畫婆婆一袋靈石;繡城對上沈修文,也是晏公子為我們擋下他的全力一擊。你不是壞人,只是做了事,從來不說。”

謝星搖道:“我一直知道的——小白狐貍很好,晏公子也很好。”

他心口重重一跳。

窗外忽有一聲風響,吹得樹梢震顫不休。

晏寒來擡眼,望見燈火流瀉,映亮她澄淨雙瞳。

室內靜極,少女小半張臉藏在被子裏,烏發淩散,水蛇般蜷在她側臉。

因醉了酒,酡紅蔓延,雙目惺忪,偏偏眼底又滿含淺笑,慵懶之餘,透出欲語還休的惑意。

晏寒來本應面不改色同她對視,目光卻仿佛被火焰一灼,徒勞張口,不知說些什麽。

耳邊熱氣蔓延,他感到頭頂有什麽東西動了動。

——萬幸他站在陰影裏,夜色沉沉,遮住陡然冒出的一對狐貍耳朵。

謝星搖太困,看不清角落裏的景象,迷迷糊糊閉上雙眼,向他道了聲“晚安”。

而青衣少年沉默不語,左手稍擡,按一按頭頂的毛茸茸。

狐耳輕顫,在愈發濃郁的滾燙氣息裏,挑釁般直直立起。

……太熱了。

壓不回去。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