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謝星搖第二日醒來,已是正午時分。
酒意褪去大半,從床上坐起身子時,頭腦感到一瞬的眩暈。
記憶有點兒模糊。
說來奇怪,她喝了酒,身上本應沾染濃濃酒氣,然而被子裏一片清新潔淨,沒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氣息。
昨晚發生過的事情在腦子裏亂成一團漿糊,謝星搖懶懶靠坐床頭,努力回想。
他們一行人在雙喜樓裏喝了酒,一壺春嘗起來味道不錯,她猛灌兩杯,之後就醉了。
再然後,月梵提出送她回客棧,她迷迷糊糊一陣子,等回過神來,便到了——
謝星搖陡然頓住。
應該不是做夢。
她隐約記得……自己曾被晏寒來背在身後。
晏寒來不喜飲酒,以送她回客棧為借口,實則是為了讓他自己提早離開雙喜樓,這一點在情理之中。
謝星搖生在二十一世紀,沒受過太多“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影響,雖然覺得驚訝,但還是很快接受了現實。
畢竟晏寒來總不能再把她當作麻袋扛一回。
找到客棧掌櫃拿鑰匙、把她送回房間,這一切也應歸功于他,臨走之前,晏寒來或許還附贈了一道清潔咒術,為她掃去渾身酒氣。
這樣一想,還挺周到。
大致回憶完畢,謝星搖捋清昨夜的來龍去脈,睡眼惺忪地打一個哈欠,翻身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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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足落地的一剎,識海裏忽然浮起另一幅畫面。
昨天夜裏,回房以後,她像這樣坐在床沿……
手裏抱着一團雪白。
等等。
謝星搖大腦死機。
是做夢吧。
為什麽她會想起自己抱着晏寒來原形的那只小白狐貍,從耳朵一直摸到脖頸,最後還把它一整個……
攬進了懷裏?!
這段記憶太過匪夷所思,她下意識覺得面上發熱,竭力穩下心神,正色思考。
一定是做夢。
以晏寒來的性子,她但凡表現出一丁點兒對白毛狐貍的興趣,都會被他毫不留情出言諷刺。
再說他自尊心強得厲害,哪會願意化出原形,給旁人去摸。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越是冷靜分析,被遺忘的模糊記憶就越發清晰。
狐貍松軟的觸感仿佛仍留在掌心,她甚至想起自己無理取鬧,吵着鬧着要去靈獸鋪子。
謝星搖:……
不。會。吧。
沉默半晌,床邊紅色的人影伸手捂上側臉,試圖消除些許滾燙的熱氣。
想起來了。
一切全因她無情她無恥她無理取鬧,借着酒勁肆意妄為,期間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晏寒來百般無奈,變回一只白狐貍。
……他怎麽想的啊。
難道她以生死相逼,不給摸就發瘋?
這下完蛋了。
晏寒來一定覺得她麻煩又厚臉皮。
頭一回醉酒就鬧出這種大烏龍,謝星搖呆坐原地,開始思考如何面對另一位當事人。
她想得認真,堪堪浮起第一個念頭,便聽見敲門聲。
“搖搖。”
門外的月梵輕聲道:“你醒了嗎?”
是禍躲不過,人固有一死,早死早超生。
謝星搖下床,快步走向門邊。
門外站了三個人,月梵笑眼彎彎,溫泊雪朝她微微颔首。
晏寒來安靜站在二人身後,神态如常,唯有見她開門時,眉頭皺了皺。
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于他側臉之上,籠着一片病态緋色。
謝星搖耳後微熱,心虛挪開視線,不去看他。
“昨夜是晏公子送你回來的。”
月梵不知她還記得多少事,溫聲解釋:“你酒醒了嗎?”
謝星搖點頭:“嗯,已經沒有不适之感了。”
“那就好。”
溫泊雪笑笑:“當下到了午飯時間,我們先下樓用餐,然後讨論接下來的事宜吧。”
很不幸,很倒黴。
等謝星搖梳洗完畢,下樓之時,只剩下晏寒來身邊的一把木椅。
若在這時露了怯,只會徒增不必要的尴尬。
她壓下心中古怪的情緒,坐在少年身邊。
晏寒來身上有股淡淡皂香,細細嗅來清爽澄淨,似竹似木——
像極了今早醒來,曾将她渾然包裹的味道。
不能繼續往下想了。
謝星搖默默垂頭。
她心亂如麻,并未覺察身邊少年不動聲色的一瞥。
晏寒來的心情不比她好。
他昨日酒意上頭、行事沖動,不知怎麽就應下她的請求,如今回想起來,煩悶不堪。
她最好是忘了。
但在謝星搖自房中開門的一剎,晏寒來分明見到她耳根上的薄紅。
……很煩。
“你們倆怎麽不說話?”
月梵正和溫泊雪興致勃勃讨論菜單,見他們二人正襟危坐,擡眼投來一道目光:“昨天晚上,不會發生了什麽事情吧?”
她用了開玩笑的口吻,謝星搖與晏寒來卻是異口同聲:“沒有。”
這樣一來,反倒顯得欲蓋彌彰。
“一切正常。”
謝星搖反應飛快,輕聲補充:“只不過我一直吵吵鬧鬧,給晏公子添了點小麻煩。”
月梵露出了然之色。
“那你恐怕把他折騰得夠嗆。”
她說着笑笑,遞來一份菜單:“今早我們遇上晏公子,發覺他染了風寒。”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乍一聽見這句“折騰得夠嗆”,謝星搖本打算通過喝茶緩解緊張,被嗆得重重一咳。
所以當她見到晏寒來,對方臉上才會那樣紅。
修仙者不是不易受凍着涼嗎?難道是因為她昨晚——
謝星搖不敢繼續往下想。
她心懷鬼胎,只能讪笑一聲,身側的晏寒來倒是面色淡淡:“無礙。”
聲音果然是微微發啞的。
怎麽辦。
若是向他挑明,指不定會得來什麽冷嘲熱諷,讓二人之間的關系愈發尴尬;然而若是裝傻充愣,晏寒來何其聰明,定能看出她已回想起了大半。
就這樣一字不提地糊弄過去,謝星搖莫名覺得,自己像個不負責任的渣女。
她思來想去糾結不已,猝不及防,聽見一道熟悉嗓音:“你們也在這兒!”
謝星搖循聲回頭,望見易容後的昙光。
“昙光小師傅!”
溫泊雪笑:“你怎麽到幽都來了?”
《天途》原文裏,主角團在繡城與昙光相遇,依依惜別後,并未在幽都見到他的身影。
昙光露出一個淺笑:“我來宣講佛法。”
他說罷忿忿傳音:[還不是因為《合歡宗養魚手冊》!繡城副本結束以後,它給出的下一個任務地點就是這裏——來來來,快讓我躲躲。]
謝星搖好奇:[躲躲?]
昙光迅速搬來一把木椅,坐在溫泊雪身側,低聲開口:“實不相瞞,我遇到了個麻煩。”
月梵心有所感:“不會是……女人吧。”
昙光義正辭嚴:[這次的麻煩和養魚無關!]
他傳完音,抿唇輕咳一下,試圖在晏寒來面前維持佛門中人應有的道骨仙風。
“諸位應當知曉,這幽都群妖叢生,而妖族向來大膽熱情,民風開放。”
謝星搖認真聆聽:“然後呢?”
“一柱香前,我行于長街之上,不慎與一女妖迎面撞上。”
昙光道:“那女妖聲稱對我一見鐘情,要将我帶回她的老巢,我百般拒絕千般頑抗,她竟對我興致愈濃,死死纏着我不放。”
老實人溫泊雪怔怔點頭:“這位女妖,倒也算是心比金堅。”
“什麽啊!”
昙光悲痛咬牙:“她信誓旦旦,要我去當她第一百八十三個寵侍!”
一百八十三。
[這就是……]
月梵傳音入密:[養魚者,終被魚養?]
[太厲害了。]
謝星搖由衷佩服:[這位不拿《合歡宗養魚手冊》,屈才啊。]
溫泊雪大受震撼,呆呆說不出話。
[其實她看上我,有個很重要的原因。]
昙光扶額嘆氣:[《合歡宗養魚手冊》給每個類型的攻略對象都做了等級劃分,分為上品中品下品——幾天前,我在幽都遇上個小賊,一本複印件被偷走了。]
謝星搖:[然後幾經輾轉,不知怎麽就到了她手上?]
[嗯。]
昙光頗為無奈,拼命按揉太陽穴:[而在那本分類裏,‘不染凡俗清冷高僧’屬于上上品。]
雖然就昙光小師傅本人而言,似乎和其中哪個詞都沾不上邊。
但月梵還是用靈力拍拍他肩頭,以示安慰。
“她一路跟着我,應該快找到這兒了。”
昙光收斂動作,弓身一縮,忽然想到什麽,神色驟凜:“等她出現……溫道長和晏公子務必小心。”
溫泊雪:“啊?”
“你,高嶺之花仙道天才。”
昙光指一指他,又看一眼晏寒來:“他,桀骜陰戾妖族少年,都是上上品。”
他說罷蹙眉,竭力思忖脫身之法:“上上品,這上上品……”
話音未落,客棧門外一陣喧嘩。
掌櫃小厮紛紛迎門而出,謝星搖擡眼望去,聽見掌櫃含笑道:“您怎麽來了?請進請進!”
來者應當是個大人物。
她心生好奇,眸光一動。
正午日光大盛,映在門楹好似碎金點點。
淌動的淡金色流光裏,現出一襲黑裙。
沉沉威壓鋪開,身形高挑的女人踏入門檻。
昙光又往角落縮了縮。
黑裙女人修為極高,相貌瑰麗妖冶,仍停留在二十多歲的模樣。一雙桃花眼潋滟生姿,目光含笑,徐徐落在他們幾人所在的桌上。
“有個問題,”月梵悄聲,“這位……究竟是何許人物?”
昙光的嗓門比她更小:“幽都數一數二的大妖,雀知。”
雀知。
這個名字有些耳熟,謝星搖細細回想。
《天途》原文裏,主角團經過一場惡戰,終于重創幽都城主。
奈何對手已入化神,雙方修為差距太大,主角團始終無法給出致命一擊,千鈞一發之際,正是雀知出面,将其降伏。
如果原著無誤,這應當是個隊友。
而她與城主的修為,處在同一水平線上。
原文只說她生性不羁,可從未提過那一百八十多個寵侍。
“譚光現小師傅。”
黑裙女人展眉一笑,紅唇不點而朱,微微上揚:“許久不見。”
昙光勉強笑笑:“其實也就一盞茶不到。”
雀知毫不在意他的冷淡,雙目上挑,逐一掃過桌前衆人:“這幾位,可是小師傅的好友?”
她目光缱绻溫柔,自帶一抹蠱惑人心的姝色,飄忽幾許,落在距離最近的溫泊雪身上。
“若我沒猜錯,這位應當是個仙門道長。”
[不不不好了!她果然——]
昙光心中警鈴大作,趕忙傳音:[溫道長,還記得我剛剛制定的計劃嗎?]
女妖的視線毫無遮掩,溫泊雪社恐發作,被她看得心慌,急急應了聲“嗯”。
雀知垂眸笑笑:“不知小道長何名何姓?”
溫泊雪:……
溫泊雪咬牙:“何必如此大費周章,不如開門見山。”
雀知一愣:“嗯?”
“對我感興趣的女人有很多。”
溫泊雪竭力擠出笑意:“你要學會在她們之中脫穎而出,拿出你的優勢。”
雀知:……?
她來不及開口,便聽身側的白衣青年繼續道:“其實我更喜歡小鳥依人的姑娘,但既然你如此執着,我可以給你一個得到我的機會。”
謝星搖握緊右手:[代入感太強,拳頭硬了。]
月梵猛地喝下一大口涼茶:[你不是一個人。]
雀知:……?
雀知笑得勉強:“稍等,稍等。小道長,我不過來問問你的名姓,不至于牽扯這麽多有的沒的。”
“從進門開始,你就在偷偷看我,分明是有了非分之想。”
溫泊雪正色握拳,念出識海裏昙光傳來的最後一句臺詞:“別裝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姑娘,莫要口是心非。”
雀知:……
黑裙女妖面色微冷,無言垂頭,手中憑空現出幾張白紙。
目光流連其上,往下往下再往下,來到角落,終于停住。
【下品:普信男
他明明看起來那麽普通,卻偏偏那麽自信。
在他眼裏,他魅力四射、風流倜傥,平平無奇的相貌是他的本錢,泯然衆人的氣質是他的珍寶,值得被世上所有女人瘋狂迷戀。
看他一眼,你愛他;問他名字,你愛得不可自拔;稍作關心,你此生非他不嫁。
和你在一起,是他纡尊降貴;你若不感激涕零,是你狗肺狼心。】
雀知:……
什麽叫下頭。
這就是下了大頭。
觑見女妖神色,昙光暗暗松下口氣。
計劃成功了。
既然雀知對“上品”情有獨鐘,那他就反其道而行之,表現出“下品”的基本素養,讓她火速失去興趣。
現在看來,一切順利。
黑裙女妖眼中亮色稍稍暗下,視線一動,順勢來到溫泊雪身邊的昙光。
要論靠譜,還是清冷佛門弟子。
雖然她和這個小和尚沒說過幾句話,但看他谪仙般的長相,性子應當不差。
她正要出口,聽得一聲低笑。
“哎呀~”
昙光捂嘴輕笑一聲,翹起蘭花指,輕拍溫泊雪肩頭:“溫道長不要如此敏感嘛,雀知姐姐為人熱情,說不定只是想來交個朋友~”
雀知:……?
[我驚了。]
謝星搖沒忍住背後湧起的雞皮疙瘩:[這是什麽零溢事件。]
[太恐怖。]
月梵目露驚恐:[我有生以來頭一回體驗到,什麽叫午夜兇零。]
昙光:[我很不容易好嗎!!!]
“抱歉呀雀知姐姐。”
昙光又一次掩唇,笑得花枝亂顫:“溫道長就是這麽個性子啦,你多擔待擔待,不要生氣~”
雀知:……?
她梅開二度地沉默無言,緩緩低頭。
在緊挨着“普信男”的詞條上,幾行大字映入眼中。
【下品:姐妹男
毋庸置疑,他是你最貼心的姐妹。
蘭花指是他的标配,捂嘴輕笑是他的必備。
危險來臨,他叫得比你更響;逛街購物,他笑得比你更歡。時代姐妹花,非他莫屬。】
她不懂,她也不明白。
這是群什麽玩意兒啊?
都說人以群分,這句話果真不假。
放眼望去,桌上還剩下一個相貌頗佳的少年人。
雀知輕挑眉梢。
她身為幽都裏數一數二的大妖,早就厭倦了枯燥無味的修行。
不少人族稱她頑劣不堪,實則是他們古板迂腐,不懂随心而為的樂趣。
這世上有那麽多有趣的好東西,何苦一味追尋長生大道。喜歡的就拿來,想要的便得到,縱心随性,豈不美哉。
至于她,偏生就愛美人。
角落裏的少年五官精致,面上沁了薄薄一層粉色,襯得膚如白玉、身如青松,只是神色冷淡,必然是個不好對付的硬茬。
不過……馴服刺猬的過程,才最是有趣。
[她看過來了。]
謝星搖伸手,在桌下碰碰他胳膊:[晏公子。]
晏寒來不太想說話。
昙光給他的人物設定,是個痞裏痞氣的二流子。
晏寒來自尊心作祟,晏寒來拒絕表演,晏寒來一言不發。
這女妖顯然是個風流之輩,她若死死糾纏,拔刀相待便是。
另一邊,雀知已然開口:“這位公子是——?”
昙光:[晏公子!]
溫泊雪十足緊張:[晏公子!]
謝星搖又一次戳他胳膊。
晏寒來薄唇緊抿,心煩意亂間,因風寒輕輕一咳。
他閉着嘴,身形輕顫,只能聽見低低一道氣音。
耳邊驀地安靜。
下一刻,陡然傳來昙光的驚呼:“噫~快幫幫晏公子,他又開始打奶嗝了!”
晏寒來:……?
雀知:……?
女妖恍惚低頭,徹底灰暗的視線,來到手冊最後一行。
這是無人問津的角落,攻略者的地獄。
【下下下品:奶嗝男
他,又軟又奶的男孩子,嗓音嗡嗡、面帶緋紅的男孩子,不高興時,會雙眼泛出粼粼水光、委屈巴巴打奶嗝的男孩子。
你的專屬小奶包,撒嬌他最擅長。
注:不要靠近,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再看那青衣少年,果真雙頰泛紅、目露水色,喉音低啞,如同小氣泡。
“好羨慕。”
昙光煽風點火:“晏公子,好奶好會,我模仿多年,總是學不到精髓,嗚嗚。”
溫泊雪出言應和:“晏公子,奶奶的,很貼心。”
雀知:……
雀知:他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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