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謝星搖腦子裏一團漿糊。

謝星搖有點兒懵。

謝星搖勉強保持幾分理智,開始認真推理。

已知晏寒來一向對所有人愛搭不理,和她尤其不對盤。

又知雀知的宅邸寵侍遍布,個個都是養魚能手,經驗老道且豐富,而幽都妖魔,大多懂得易容術。

合理推斷,眼前站着的這人很可能并非晏寒來本狐,而是某個僞裝成他模樣的妖族。

瞥見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晏寒來冷聲笑笑:“雖然不知謝姑娘在想什麽……倘若這副不大聰明的表情被旁人見到,恐怕會有損淩霄山的名頭。”

一副惡作劇得逞的譏嘲神色。

很好,他還是他,從沒變過。

之所以把結契繩縛上脖子,應該只是為了唬住她,看她呆愕的表情。

……應該。

“這個臨時契約,等摘星節結束就會自動消退吧。”

謝星搖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給自己暗下一個清心訣。耳後熱意褪去,她指尖一動,引得白繩随之收攏。

于是晏寒來的喉結也上下滾落,無言垂眸,向她皺了皺眉頭。

謝星搖默默停下動作。

“我聽說,與身體的一部分相連後,結契繩會以靈力作為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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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用力也不敢動,只能輕咳一聲緩解尴尬:“只要在識海裏對它做出指令,結契繩就會自行消失和出現。”

千裏姻緣一線牽,綁上這條繩索之後,只要二人身在幽都,無論相隔多遠,都能被緊緊相連。

晏寒來:“嗯。”

“那,”謝星搖看他一眼,“我讓繩子消失啰。”

晏寒來不置可否,是默認的意思。

白繩緩緩消散,直至不見蹤影。

這分明只是一場你情我願的協商,謝星搖卻不知怎麽,詭異生出了一絲竊玉偷香的做賊心虛。

停停停,打住。

這個想法過于離譜,她不敢繼續往下想,飛快把它趕出腦子。

正值這個當口,花園外響起幾聲竊竊私語。

向着園外探去,謝星搖見到三個青竹般的小少年。

其中一位的腦袋上,還頂着個雪白色兔子耳朵。

幽都百姓大多淳樸熱情,見她擡眼,小少年們紛紛咧嘴一笑,友好地揮一揮右手。

謝星搖正要擡手打招呼,卻見手上的結契繩陡然出現。

細繩瑩白,通體氤氲着澄澈靈力,在翠色樹蔭的映襯下格外清晰,悠悠連接她的一根手指,以及晏寒來白皙的脖頸。

小少年們熱情好客,還在思索着要不要上前搭話,猝不及防望見這根繩子,皆是一怔。

再看她身側的青衣少年,眸色淡淡,目光冷然,雖然并未表現出兇神惡煞的惡意,但着實叫人發怵。

好兇。

結契繩雖然不算正式契約,但在幽都的傳統裏,當衆将其顯露而出,無疑是一種張揚的挑釁——

類似于野獸護食,警告同類們不要靠近。

更何況,這還是一只兇巴巴的、生人勿近的野獸。

叽叽喳喳的談話聲漸漸停下,小少年們察言觀色,最終朝她禮貌笑笑,一溜煙跑開。

這根繩子,絕對不是由她召喚出來的。

謝星搖心有所感,驀地擡頭。

“試試功效。”

晏寒來語氣平靜,看他模樣,渾然對結契繩生不出興趣:“看起來尚可。”

一句話說完,靈力緩緩下壓,結契繩随之消失不見。

謝星搖:……

其實你就是獨來獨往慣了,不喜歡身邊吵吵鬧鬧,所以故意把那些小妖吓走了吧。

除了“毒舌”以外,謝星搖暗暗給他貼上一個标簽:幼稚。

想了想,又補上一個:壞家夥。

“對了。”

不久前小樓裏的對話歷歷在耳,謝星搖想起雀知的欲言又止,試探性開口:“雀知前輩說……你是前往極陰之地的最佳人選,為什麽?”

晏寒來沉默片刻,唇角微勾:“謝姑娘不是不會刨根問底麽?”

“這不叫刨根問底。”

謝星搖不假思索:“這是出于同伴之間的關心。”

她這個回答又直又快,全然在對方的意料之外。

晏寒來罕見地愣了愣,好一會兒,卻只是漫不經心告訴她:“抱歉,無可奉告。”

他總是把秘密藏在心裏,不願對任何人訴說。

謝星搖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憑她和晏寒來的交情,還遠遠達不到能讓他無話不談、掏心置腹的程度。

她沒再追問,把話題移開:“這次去城主府,務必小心。”

晏寒來低笑一下:“這句話,還是送給謝姑娘更合适。”

她就不該指望,這只狐貍到頭來能說出什麽好話。

好在謝星搖早已習慣他的性子,并未針鋒相對地回怼,而是語氣如常,輕聲開口:

“若是遇上不好的事,大可告訴我和師兄師姐。”

身側的少年擡起一雙琥珀色眼眸,同她四目相對。

謝星搖笑笑:“我們這群人雖然年紀輕輕、修為不高,但同生共死這麽多次,大家已把你當成了朋友。你若有請求,我們定會竭力而為。”

晏寒來靜默看她許久,眸中晦暗不明,臨近最後,懶散揚起唇角。

晏寒來:“謝姑娘何時學了煽情這一招,莫非是話本子裏的新花樣?”

謝星搖:……

很好。

不愧是原文蓋章認定的壞蛋,既然不會說話,以後就不要再說。

她正要回怼,身後傳來木門打開的吱呀一響。

“搖搖!”

月梵交流完畢養魚心得,自樓中小跑而來,望見她和晏寒來,頗為驚訝:

“你們怎麽還在花園?這個花園不大,我還以為你們去了別的地方散步。”

不。

其實在這個小小花園裏發生過的事情,遠比散步複雜許多。

謝星搖張口就來,刻意回避結契之事:“這裏的建築風格很是別致,于是我們多加逗留了一段時間。”

“謝姑娘很有眼光。”

雀知得意一笑:“這個園子是我找到幽都最好的工匠,讓他們精心打磨而成的。”

糊弄過去了。

松下一口氣的同時,謝星搖心中更多還是猶豫。

結契的事情……應該沒必要告訴其他人吧。

這不過是一根平平無奇的小繩子,等摘星節結束就會消失,毫無重要性可言。

倘若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情,免不了要進行一大段口幹舌燥的解釋,更糟糕一些,還會惹得他們胡思亂想。

謝星搖選擇守住這個秘密。

只要到了摘星節結束的那一天,就能裝作結契從未發生,而她和晏寒來也能順理成章,恢複互不相幹的關系。

應該不會出問題……吧?

毋庸置疑,雀知的生活是人間仙境。

宅邸中聘請了不少來自五湖四海的大廚,從北州到南海,從草原到大漠,各種口味各種花樣的菜式層出不窮,叫人目不暇接。

幾人品嘗完一席饕餮盛宴,個個心滿意足。

歇息一個時辰後,便是動身的時機。

他們身上都被貼好了天階隐匿符,身形與氣息隐去九成,哪怕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也不會被普通百姓們察覺。

“真奇怪。”

前往城主府的路上,謝星搖凝神沉思:“那些消失不見的人,究竟去了哪裏呢?”

“可能和連喜鎮的無辜百姓一樣,被關押在地牢裏。”

月梵道:“不過……浮影石裏那個青年的憑空消失,确實無法解釋。”

昙光聳肩:“總不可能進了九重琉璃塔吧,幽都城主又不是托塔天王。”

雀知挑眉:“托塔天王?”

差點忘了,在修真界裏,是沒有這個神話體系的。

昙光牢牢記着自己的人物設定,掩嘴一笑:“是我們家鄉流傳下來的故事啦。”

[昙光小師傅,]月梵啧啧贊嘆,[有始有終,令人敬佩。]

謝星搖:[甘拜下風。]

溫泊雪:[五體投地。]

晏寒來:[……]

他們身法極快,沒過多久來到城主府前的巷子裏。

雀知的修為只比城主穆幽略遜一籌,心中默念法訣,掌心結陣而出。

“我跟蹤穆幽時,曾在城主府暗暗布下過陣法,以備不時之需。”

“城主府有不少防備外來之人的惡咒,這些陣法能讓惡咒中止一柱香的功夫,時間雖然不長,但足夠你們前往極陰之地。”

雀知低聲:“隐匿符可确保你們不被守衛察覺,待你們拿到琉璃塔,就立刻離開。”

月梵點頭:“明白。”

“抱歉啊。”

不知想到什麽,黑裙女妖溫和笑笑,語帶歉疚:“你們身為仙門弟子,行事本應光明磊落,如今跟着我,卻要受這種偷偷摸摸的委屈。”

謝星搖立馬擺手:“前輩言重了,我們不在意的。”

尋常的仙門弟子,的确應是霁月光風、蕭蕭肅肅。

但謝星搖回憶了一下他們在修真界裏的所作所為,包括但不限于當衆上演狗血大劇,抱着布包聲稱有了孩子,裝窮賣慘碰瓷,還有打奶嗝。

……這樣一想,潛入城主府這件事,已經屬于很有牌面的任務了。

雀知未曾進入極陰之地,不知其中景象。

九重琉璃塔乃是無上寶物,定會被各種機關層層護住,她提前做了準備,遞來幾張護身符與開鎖解咒的法器。

為以防萬一,這位富甲一方的大妖甚至準備了好幾份傳音符,雙方随時保持聯系,倘若出現意外,她便立刻趕去救援。

從頭到尾無微不至,堪稱保姆級全方位看護,月梵深受感動:[富婆之樂,誠不我欺。]

現下正值深夜,大多家仆都已入睡,只有少數幾個家丁仍在夜間巡邏。

雀知出手闊綽,天階隐匿符的實力遠遠淩駕于家丁之上,一行人沒費太大功夫,就來到城主府最西邊。

極陰之地聲名在外,謝星搖早在二十一世紀就聽過這個名頭,今日頭一回親眼見到,不由心生好奇。

西邊是片幽寂森冷的樹林,時節雖已入晚春,當她踏入其中,還是感到了一陣鑽心透骨的冷。

謝星搖打了個哆嗦。

這種冷意并非單純的溫度過低,而是如同陰冷粘膩的冰水被一股腦潑在身上,沁入四肢百骸,讓人心生戰栗。

一直西行,穿過密密匝匝的無數枝葉,在林中盡頭,伫立着一座石制神像。

神像相貌冷峻,是個不茍言笑的年輕女人,雙目空洞,滿溢詭谲之氣。

而在女人伸出的雙手之上,赫然捧着一座散發着瑩瑩白芒的琉璃小塔。

傳音符中,響起雀知的低語:“怎麽樣,找到了嗎?琉璃塔是被鎖在陣法裏,還是被許多咒術圍在其中?你們可以大致描述一番,讓我想想能不能解開。”

謝星搖:……

謝星搖遲疑應答:“好像,什麽也沒有。琉璃塔周圍毫無防護,被擺在樹林裏頭。”

[錯不了。]

他們接觸過兩回仙骨,溫泊雪很快辨認出熟悉的氣息。

雀知還在傳音符另一頭,他小心翼翼傳音入密:[仙骨就被藏在裏面。]

“但是……如果這真是琉璃塔,城主應該十分珍視才對。”

謝星搖想不通其中道理,悄聲道:“對待寶貝,哪有人會這麽大大咧咧擺在樹林的?”

“其實也不算大大咧咧。”

月梵稍作思考:“我方才一路走一路看,城主府中的确設下了許多惡咒,一旦有人擅闖,就會自行發起攻擊;而且極陰之地本身就是個囚籠,若非我們是淩霄山弟子,早就被城主發現了。”

她一頓:“不過……就這樣擺在林子裏,是不大對勁。”

這地方太過平靜,近乎于詭異的死寂。

饒是傳音符另一邊的雀知也品出了不對勁:“琉璃塔周圍沒有任何陣法咒術麽?”

月梵低聲回她:“嗯。”

“……這就奇怪了。”

雀知沉聲:“穆幽此人心性狡詐,倘若他真是無辜百姓失蹤的元兇,必然在塔上設了必殺的機關——你們盡快撤開,不要碰它。”

她話音方落,晏寒來竟罕見地開了口:“不是必殺的機關。”

謝星搖一愣,聽他繼續道:“是一個小世界。”

靈狐一族擁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晏寒來身為其中的佼佼者,對靈力的感知極為敏銳。

他略做停頓,望向不遠處的琉璃白塔:“小世界靈力極強,應是依附于某種強大之物,與琉璃塔相輔相成。”

他說得隐晦,身邊幾人瞬間明白了意思。

這“強大之物”便是仙骨,至于所謂的相輔相成——

謝星搖整理好思緒:[琉璃塔裏的小世界,應該類似于繡城裏的心魔之夢。城主将失蹤之人困在小世界裏,日日榨取他們的神識與魂魄,為自己所用。]

這樣一想,之前的疑惑就能解釋得通。

之所以将九重琉璃塔毫無防備放在林中,是因為當一件物品足夠危險,那麽它本身,就是最堅固的囚籠。

所有妄圖靠近之人,都将被困入其中。

城主分明是擱這兒在釣魚。

“我們接下來怎麽辦?靠近琉璃塔,會被吸入小世界;就這樣走了,找不到證據帶回去,又覺得不甘心。”

昙光拿不準主意:“我們今夜擅闖,城主府很快會察覺貓膩,今後要想再進來,恐怕難上加難。”

溫泊雪低聲附和:“而且……如果塔裏是個小世界,失蹤的人們很可能還有幸存者。時間一天天拖下去,他們生還的可能性只會更加渺茫。”

他所言不假,為了盡可能護住更多人的性命,這件事情必須速戰速決。

謝星搖沉默不語,看一眼手中的天階瞬移符。

無視幻術、空間、結界,能任意穿梭的寶物……

謝星搖眉心一動,靠近傳音符:“雀知前輩,倘若我們進入小世界,想要離開時,瞬移符還有用嗎?”

“當然。”

雀知語氣驕傲:“天階之物,不受任何拘束。”

月梵聽明白話裏的意思:“你想進去?”

“小世界和心魔幻境一樣,都有破解方法。”

謝星搖點頭:“倘若能将它破開,便可救出受困的百姓,屆時城主的陰謀也就不攻自破;就算失敗了,有瞬移符在身上,也能馬上離開。”

只可惜瞬移符每張只能使用一次,若能随心所欲無限傳送,豈不美哉。

“我覺得這個法子可行。”

昙光輕撫下巴:“而且留了條後路,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月梵與溫泊雪異口同聲:“我也去。”

晏寒來:……

晏寒來:“嗯。”

“不愧是我看上的仙長。”

雀知輕聲一笑,不忘叮囑:“琉璃塔中兇險莫測,這麽多年過去,從未有人逃出來。你們進入其中,務必小心。”

謝星搖應了聲好。

另一邊,溫泊雪已做好準備,向前邁開幾步。

他甚至沒來得及靠近琉璃塔。

只一剎,謝星搖耳邊響起一道悠遠鐘磬之音。

鐘聲浩浩,渾厚清遠,繼而白光乍現——

視野陷入無盡漆黑。

謝星搖猛地睜眼。

眩暈感如影随形,讓她忍不住扶起額頭,心中默念法訣,給自己施下一道清心咒。

法訣一出,謝星搖就覺出了不對勁。

她原本的修為已是築基高階,只差半步便能突破金丹。

然而此時此刻,靈力微弱,更像是煉氣修為。

渙散的神識終于聚攏,謝星搖又一次掐訣。

靈力袅袅,還是只剩下幾縷暗淡的白光。

在繡城的心魔幻境裏,她也曾喪失過修為。

小世界相當于一方獨立的天地,無關之人進入其中,會受到整個空間的排斥,修為退減并不奇怪。

她晃了晃手中的傳音符,符咒另一頭再無聲響,聯系不上雀知。

萬幸瞬移符還能用。

心下稍安,謝星搖擡眸,打量身邊景象。

說來也巧,她分明站在九重琉璃塔內,放眼望去,景色竟像極了幽都。

長街迢迢,樓閣聳立,不同的是,真正的幽都燈火通明、處處熱鬧,這裏卻很少亮着火光,薄霧彌漫,透出沉郁之感。

而且——

謝星搖從牆角站直身子,向着幽都中心遙遙遠眺。

原本城主府所在的位置,正伫立着一座巨大高塔。

九重琉璃塔。

……就端端正正立在城主府,還真是不怕被人看出元兇的身份。

不過換個角度思考,城主之所以能如此肆無忌憚,恐怕是因為,他篤定了不會有人離開。

這地方十足壓抑,四面八方的薄霧叫人窒息。

謝星搖目光輕挪,停在一處石碑上。

石碑被人下了咒法,靈力氤氲,正散發出淺淺幽光。

在鋪天蓋地的暮色裏,這縷光亮格外顯眼。

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跡,她上前幾步,目光掃過字字句句,不由愣住。

【歡迎來到幽都。

看來你運氣不太好,被吸入了穆幽的九重琉璃塔,此地并非真實幽都,而是琉璃塔內的虛影。身在此地,務必牢記兩條總規則。

一:努力活下去。

二:九重琉璃塔內處處皆有對應的規則,被印刻于磐石與房屋之上,遵循規則行事,方能保全性命。

九重琉璃塔內暗藏殺機,你的修為被壓制在煉氣,途中将遇上層出不窮的妖魔邪祟。

而你的目的地,是不斷往前,前往幽都中心的那座高塔。

據我們所知,高塔身為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亦是與現實世界連通的唯一橋梁,只有通過它,才能破開重重虛妄,返回現實。

不要絕望,不要放棄勇氣與希冀,願你一路平安,帶着我們的祝福離開此地。

注:倘若你見到這塊石碑,請為它注入些許靈力,确保幽光不滅,能被後來者一眼察覺。】

……這什麽啊。

謝星搖看得雲裏霧裏,大致捋清石碑上的邏輯。

這裏的确是城主穆幽的琉璃塔內,處處潛伏着妖魔鬼怪,至于所謂的“規則”——

只要遵循規則,就能順利抵達那座高塔了嗎?

聽起來不算太難。

她這會兒置身于幽都最外側的城牆之下,身邊并無他人。

放眼望去,像這樣的石碑還有很多,謝星搖檢察了其中幾個,字跡與她所見的那塊相同。

看來寫下石碑之人很是用心,外城偌大,倘若只立一塊,很難被人發覺。

她為幾塊石碑渡去靈力,待得幽光更濃、靈力充裕,便啓程前往城中。

沒走一會兒,小孩尖銳的哭嚎聲刺透耳膜。

這道哭聲來得突然,将她吓了一跳,謝星搖拍拍心口,遙遙望去。

但見夜霧幽幽,一個男孩渾身是血匍匐在地,眼淚止不住往外流,因恐懼而瑟瑟發抖。

在他小腿之上,死死纏繞着好幾條黑氣。

黑氣自他身後的房門溢出,濃郁得凝成了實體,好似妖魔爪牙,讓人心生恐懼。

“姐姐……”

觑見她身影,男孩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顯露欣喜之色:“姐姐,救救我!”

他說着伸出右手,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謝星搖卻是毫無回應,望向不遠處的一塊石碑。

【邪祟名:食人之屋】

【一.僞裝成小孩與房屋的精怪,食人,性狡詐,築基修為。

哭嚎的孩童乃是幻化而出的誘餌,并非真實受害之人;房屋為本體,倘若上前靠近,将被房屋吞噬、難以逃離。】

【二.切勿接近,切勿生出恻隐之心,切勿與孩童接觸,切勿進入房中。】

這是與之對應的規則。

和她所見的第一塊石碑相比,這些字跡稚嫩許多,并非由同一人所寫。

謝星搖心中的思忖沒停下。

雖說石碑上讓她遵守規則……

但她無法确定這句話的真假。

這些規則乍一看來是為保護她,但如果寫下石碑的并非人族,而是與城主一夥的妖魔邪祟呢?

一旦毫不猶豫地相信,完完全全按照規則行事,反而中了它們的圈套。

不遠處的男孩仍在哭嚎不休,謝星搖靜靜垂眼,同他四目相對,仔細觀察。

他身後是幢兩層高的小樓,大門敞開,看不清房中景象,唯有黑氣暗湧,源源不絕傾瀉而出。

覺察她的視線,黑氣愈發洶湧,纏住男孩腰身。

男孩哭聲更大,向她伸出右手:“姐姐……姐姐!”

——雖然黑氣越來越濃,但似乎并沒有要把他徹底拉進房裏的意思。

這個念頭劃過腦海,黑氣猛然發力,将男孩拽入房中。

——雖然有了動作,但似乎并沒有邪祟傷人時速戰速決的态度,更像在等她行動。

黑氣漸漸把男孩往房裏拉,謝星搖巋然不動,看戲般站在一旁。

直到最後,小孩只露出一個淚痕斑斑的腦袋,堪堪停在門邊,進退不得。

男孩:……

他有些尴尬。

來這兒的人大多驚懼萬分,見到他後要麽倉惶逃離,要麽善心大發試圖營救。

像這樣站在一旁默默看戲的,他還是頭一回遇到。

倘若讓房子把他完全吞噬,就沒辦法繼續蠱惑眼前的年輕姑娘;但就這樣一直卡在這兒吧……

他想罵人。

腦袋卡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片尴尬的寂靜裏,謝星搖忽然上前一步。

——機會來了!

男孩藏好眼底喜色,淚光更濃:“姐姐,我好疼,救救我!”

謝星搖:“哦。”

謝星搖在幾步之外停下,如同看完一場戲劇,露出幾分失望之色:“不繼續了嗎?”

男孩:……

男孩與身後的房屋同時發聲:“滾。”

好兇。

謝星搖麻溜滾開。

這樣看來,石碑上的規則并非是假。

兩塊石碑字跡不同,寫下它們的人也就不同。

看石碑上的語氣……莫非書寫之人,也是和她一樣誤入塔中的無辜百姓?

外城多是居民區,幢幢高樓默然矗立,投下如水暗影。

謝星搖理順邏輯,脊背發涼。

既然能發現九重琉璃塔的秘密規則,他們免不了一遍遍試錯、一個個犧牲。

多年來幽都失蹤的妖魔與人族,到了今時今日,不知還幸存着幾個。

恰在思考的間隙,又見不遠處的一縷幽光。

一塊新的石碑。

這地方不知潛藏着多少邪祟,石碑居然分布得如此密集,謝星搖苦笑一下,快步上前。

【邪祟名:蛇女】

【一.徘徊于外城的邪祟,被魔氣侵染、食人血肉的蛇妖。速度極快,殺傷力極強,尾巴、指甲有刀鋒之效。】

【二.倘若與之相遇、被她觸碰身體,将被追殺一盞茶時間。不要猶豫,撐過一盞茶,趕緊——】

她還剩下最後幾個字沒看完,毫無征兆地,耳邊傳來又一道輕笑。

心中警鈴大作,謝星搖猛然回頭,手中掐出法訣。

在她身後近在咫尺的地方,站着個人身蛇尾、擁有黃金色豎瞳的女人。

見她回頭,蛇女咧嘴笑開,唇角一直蔓延至耳根,黃金豎瞳倏忽一動,駭人非常。

——下一刻,不等她做出反應,突有疾風驟來!

蛇尾鋒利如刀,毫無停頓地狂掃而過。

這個動作來得猝不及防,謝星搖匆匆後退,被尾巴尖掠過裙擺一角。

只不過飛速擦過,就在小腿上劃破了一條血痕。

如被利刺狠狠紮入,刺骨疼痛迅速蔓延。

也正是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謝星搖看清石碑上的最後幾個字跡。

【趕緊跑,別猶豫!】

嘶。

手中疾行符白光乍現,謝星搖毫不遲疑,轉身就跑。

這是她第二次使用疾行符,頭一回用上,還是在醫館喝藥的時候。

符咒溢出輕柔靈力,将她的身體悄然包裹,一時間身輕如燕,有如淩波微步。

一盞茶,相當于二十一世紀的十多分鐘。

身後蛇尾窸窸窣窣,無休止的聲響緊緊貼在耳邊,攜來凜冽疾風。

這只蛇妖修為不低,硬拼必然比不過,但——

連續狂奔十分鐘,這已經超越世界長跑冠軍的範疇了吧!

蛇女發出聲聲低笑,滿滿盡是快要溢出來的殺氣與怨毒。

又是一道冷風襲來,掠過她後頸的皮膚。

疼痛散開,空氣裏蕩開血腥氣味。在形影相随的死亡威脅裏,謝星搖感到自內心騰起的戰栗。

會死的。

必須盡快想個辦法。

人族置身于九重琉璃塔中,有如毫無還手之力的獵物,而這些邪祟置身于食物鏈頂端——

等等。

食物鏈頂端。

眼看距離越來越近,謝星搖屏住呼吸,打開識海中的《一起打鬼子》界面,點出一個技能。

【極速移動】。

極速移動不比符咒,只能持續很短一段時間。但多虧了這段時間,她終于和蛇女甩開一小段距離。

人族精力有限,她的體力已經漸漸消退,邪祟卻仍緊追不舍。

手中再度凝出一張符咒,謝星搖被冷風吹得大腦發懵。

她與蛇女的距離,只剩下幾丈之遠。

穿過一條條似曾相識的小巷,耳邊的女妖嘶嚎回蕩不休。

一道殺氣緊随其後,堪堪劃破她後頸。

然後是一丈。

視野漸漸清晰,現出謝星搖不久前路過的幢幢房屋。

一人一妖的距離只剩下短短一尺,妖氣淩然,帶來刺骨陰寒。

再過幾個瞬息,她就無路可退。

謝星搖卻勾了勾嘴角。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棟熟悉的兩層小樓。

門外哭泣的男孩不見了蹤跡,細細看去,小孩正懶洋洋站在房中,許是丢了獵物,露出幾分煩躁之色。

聽見腳步,男孩擡頭。

腳步聲意味着獵物,他重振旗鼓做好準備,正欲跑出房屋,卻見到無比熟悉的影子。

小孩笑容僵住。

不會吧。

怎麽又是你???

……等等。

不止一道影子,在她身後,還跟着什麽東西。

謝星搖與蛇女的動作皆是飛快,男孩來不及反應,便見她來到門前,身後半人半蛇的女人伸出利爪,勢在必得。

然後在即将跨門而入的一剎,謝星搖手中閃過白光。

——低階瞬移符。

身為法修,謝星搖身上會自帶許多符咒。

低階瞬移符比不上雀知相贈的天階之寶,只能讓她移動幾丈之遠,但此時此刻,幾丈就夠了。

無論人族還是妖魔,在移動之時,都具有慣性。

因有慣性,即便在一瞬間收下力道,仍會止不住往前。

她及時用出瞬移符,後退到幾步之外;而跟在她身後的蛇女,必然無法停下動作。

也就是說——

男孩懵了。

蛇女也是一呆。

來不及停頓,女妖的身體直直闖入房中。

兩個邪祟四目相對相顧無言,與此同時,聽見一聲吱呀門響。

謝星搖微微一笑,關緊房門。

規則一:房屋是邪祟本體,絕不能進入房中。

蛇女就在門裏頭。

觸發了嗎?觸發了。

規則二:只要與蛇女産生接觸,就必須在她的追殺下堅持一盞茶時間。

房子是“食人之屋”的本體,而蛇女腳踩地板站在房中。

觸發了嗎?觸發了。

野獸遇上獵物,結局必然是一邊倒的絕對碾壓。

然而一旦野獸遇上野獸,食物鏈頂端的兇物狹路相逢——

一剎的寂靜。

不過眨眼的功夫,一場激烈對抗正式拉開序幕,尖銳嘶嚎劃破夜色。

蛇女:“嘶——!”

男孩:“啊——!”

房中叮叮哐哐的巨響不絕于耳,謝星搖死死拉住門環,全神貫注計算時間。

距離她被蛇女追趕,只過去了半盞茶。

這座房子……應該能堅持半盞茶吧?

蛇女撲打門板,語意隐有癫狂,放聲尖叫:“混賬,可恥,放我出去!”

男孩的哭喊越來越響,這回倒是情真意切:“救我,誰來救我!”

謝星搖雙拳緊握:“加油!還剩下半盞茶的時間,我相信你,你一定要穩住啊!”

——你如果中途挂掉,蛇女就得沖出來把她撕個粉碎了!

又是一連串的叮叮哐哐。

男孩哭聲漸弱,似是沒了力氣;蛇女罵聲連連,顯然被這座房子折騰得不輕。

門內雞飛狗跳,門外歲月靜好。

謝星搖打一個哈欠,餘光側瞥,望見一襲鴉青。

晏寒來:……

九重琉璃塔內殺機四伏,即便是他,也時刻心懷警惕。

沒成想見到謝星搖,這姑娘竟打着哈欠靠在門邊,口中不時說些什麽“加油”“相信”“別放棄”。

而她身後,是兩道交織不絕的哀嚎。

晏寒來不太懂。

但他好像又懂了。

“謝姑娘。”

少年沉默一瞬:“這裏發生了何事?”

謝星搖:“它們打了起來,好兇好可怕。我心地善良,正在為它們加油助威,祈禱它們能活久一點。”

晏寒來:……

與其裝好心,不如先把你握着門環的右手放下來。

——所以。

繼心魔幻境之後,你打算開始新一輪的表演秀,把九重琉璃塔一并玩壞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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