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應語之蟲

楚愆陽神色并沒什麽變化,用過飯後,喊住吳老丈道:“吳老丈家中便只有兩人麽?”

吳老丈回道:“只有老丈和小女兩人,她娘親去得早,我們兩個便相依為命,也有快八年了。”

楚愆陽道:“令愛想必對這山野之事也熟悉得很罷。”

吳老丈聞言臉色頓時變了,“楚君這是什麽意思?”

楚愆陽對吳老丈憤怒的神色仿若未見,只淡淡地道:“我們今日随着吳老丈在寨子中走動,寨中村民雖然對你頗為敬重,但言語中卻總帶着疏遠之意,後來我向幾個寨民打聽了一番,才知這寨子中人之所以不願意親近你,其原因不在于老丈,而是因為令愛。”

楚愆陽頓了頓,狹長的鳳目審度着吳老漢的神色,“我聽聞是因着令愛在不該入山的時候入了山,所以招來了山神的懲罰,被妖魔附了身?”

吳老漢擱在身旁的雙手微微顫抖,過了片刻怒聲道:“你、你出去!”

楚愆陽沒有動彈的意思,他看了一眼秦召南,秦召南嘆了口氣,苦笑着上前道:“老丈,我這友人向來說話耿直,他并沒有什麽惡意。倒是令愛,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叫寨子中竟傳出這樣有損女兒家聲名的消息來?”

吳老丈喘了幾口氣,顯然是氣得狠了,聞言便嘆道:“這都是命……”

他在桌邊坐下,低聲說:“我們家就只我與小女阿雲二人,早些年我還有些力氣,能入山打些獵物糊口,近兩年腿腳愈發不便,也只能靠着裏正這個位置,稍許幫襯家中,阿雲便常常入山采些常見的藥草菌菇,拿出去賣,也好補貼家用。”

問皓小聲道:“原來那些草藥是那小娘子采的,倒的确不容易。”

狹小的房間內寂靜了一會兒,吳老漢捶了捶腿,繼續道:“我的腿腳素來不好,去年冬日又入了寒氣,疼得不行,家中柴火也燒沒了,竟是一病不起,阿雲去借了柴火也不頂用,我日夜疼痛不能起身,阿雲心裏着急,便顧不得寨子中的禁忌,在深冬進了山,這一進竟是過了整整一天才出來,出來時帶着好大一顆靈芝。”

吳老漢緊皺着眉頭,衰老的臉上滿是痛苦的神色,仿佛極其不願回想起這些事來。

“她賣了靈芝,給我買了藥,然而從那天起,阿雲說話時,總會有另一個聲音同時響起,那聲音同阿雲極像,但又很古怪。初時聲音微弱沉悶,倒還沒什麽關系,但越到後頭,那聲音便越大,如今,即便阿雲一聲不吭,那妖魔也會模仿她的聲音說話,這事兒也瞞不過寨子裏的人,他們都說是阿雲惹怒了山神,才降了這樣的災禍,因而我們同寨子裏的人的關系,也日漸疏遠。”

吳老漢揉了揉鼻子,不再繼續說下去,深深吸了幾口氣,他抹了把臉,站起身道:“幾位若是嫌棄老丈這兒不幹淨,老漢也無話可說。”說罷竟是準備送客了。

秦召南從袖管中抽出紙扇,輕輕敲在吳老漢的手腕上,笑吟吟道:“诶,老丈這話可是見外了,我們幾人都不信鬼神,怎會為了這點小事便走。倒是令愛的事,不若讓她出來給問皓瞧瞧,也可能是什麽偏僻病症也未可知。”

沈遼白瞥了一眼神色淡然的楚愆陽,便知此事并不難辦。

“這……”吳老漢有些猶豫地看向問皓。

沈遼白忙道:“他是京城出了名的醫者,醫術高明,我們也正是看中他這一點,适才帶他過來的。”

問皓瞥了沈遼白一眼,沈遼白并不看他,繼續耐心道:“世上疑難雜症何其之多,若是不尋個醫師瞧瞧,又怎麽能斷定這便是妖魔附身呢?”

這魚木寨中并無精通醫術之人,若是哪家得病,大多都是自己上山采藥服用,吳老漢先前以為是阿雲當真惹了禍患,因而并未帶她去首府的醫館看病,只是帶着阿雲前往山腳下的神仙廟裏祭拜,卻也無用,如今聽得沈遼白一說,心中隐隐一動。

他躊躇片刻,大約是沈遼白清秀斯文的模樣太過可信,便嘆了口氣道:“那就依沈夫子所言,諸位且等一等,我去把小女叫來。”。

秦召南“嘩啦”一聲打開折扇,扇了幾扇道:“明明是我先提出的,怎的到了最後竟是沈君的功勞?”

含章懶洋洋地用餘光瞄了他一眼,道:“大冬天還搖折扇,也不怪吳老漢沒将你的話放在心上。”

秦召南卻未把含章的話當回事,嬉笑着玩着手中的折扇。

沈遼白站到楚愆陽身旁,道:“真的能治嗎?”

楚愆陽半合着眼,簡潔利落吐出兩個字,“不知。”

沈遼白怔了怔,驚訝道:“難道你們先前未曾商量好麽?”

那頭問皓聽見了,苦着臉道:“哪裏來的商量,沈夫子你方才口氣未免太大,名動京城的神醫……若是被我師傅聽見了,我非掉一層皮不可。”

沈遼白欲要再問,卻被楚愆陽以指封口,他搖了搖頭,沈遼白只得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吳老漢便進來了,身後跟着一個低着頭顯得怯生生的小姑娘,身上穿着蠻族少女的服侍,頭發束在有彩線繡樣的帽子中,看側臉倒是個秀美的姑娘。

吳老漢對阿雲道:“來,見過這幾位貴人。”

阿雲稍稍擡起頭,她動了動嘴唇,卻沒能發出聲音來,然而只頓了一頓,衆人便聽到從閉着的口中傳出了女子特有的尖細聲音,“見過貴人!”

阿雲驀地伸手捂住嘴,她臉色極其蒼白,眼眶也微微泛紅,卻并沒有哭出來。

吳老漢嘆了口氣,道:“就是這樣,她明明并沒有開口,卻還是有話語聲從她身體裏頭傳出來,這不是妖魔又是什麽……”

沈遼白安慰道:“未必如此,且先讓問皓瞧瞧罷。”

問皓從未見過這種病症,但此時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前,也顧不上男女有別搭上阿雲的手腕,片刻後驚疑不定地擡頭看了看阿雲,松開手道:“她體內的确有別的東西,是活物,光號脈卻不知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這可怎的是好?”吳老漢急忙問道。

問皓眼神游移,他也不知該怎麽辦,他擅長疑難雜症,卻并不擅長治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更何況此時連阿雲身體內到底是何物還不得而知。

正當衆人沉默時,阿雲喉間又傳出一聲:“怎生是好?”

沈遼白皺了皺眉,他總覺得這一聲要比方才粗了一些,猶豫片刻,問道:“不知阿雲姑娘是否有哪裏不适,比如喉間似乎總有異物?”

阿雲擡眼瞧了瞧他,點了點頭,又看向吳老丈,吳老丈便道:“初時那聲音不大,阿雲倒也說過,說是喉間仿佛總有什麽梗着,有些難受,但是并不礙着說話與吃東西,難不成跟這有關?”

秦召南搖了搖扇子,若有所思地道:“這樣說來,仿佛我以前也見過這樣的病症,只不過沒有令愛如此嚴重,當時那醫者也是翻了好些奇聞異志,方才治愈了那病人。

沈遼白忽然開口道:“是應語蟲?”

他也是猛然間想起,在楚府那間小樓中借閱的種種書籍中,無不提到嶺南多毒蟲,其中也提到過這種奇蟲,這應語蟲對人并沒有什麽大的危害,它個頭極小,會随着風進入人喉中,接着便在那處用口器刺一個小口子,将自己吸附在其中,随着時日增加,它會逐漸開始模仿寄主的聲音,聲響也會逐漸變大,到得後來,若是寄主說話,抑或是有人與寄主說話,它便發聲,重複寄主和他人的言語,故而稱為應語蟲。

沈遼白解釋了一番,吳老漢便急急追問道:“那若真是這怪蟲的緣故,該如何治療?”

秦召南突然問道:“阿雲可識字?”

“識字的,”吳老漢道:“老漢我只有阿雲一女,我将她當做男兒撫養,她打小便跟着我同漢人接觸,某些方面甚至比我還在行。”

秦召南點點頭道:“我回憶中,似乎是取來醫書,念上頭藥草的名字,念到哪兒那應語蟲不應了,那味藥便是治它的。”

這是個十分新奇的治療方式,問皓便回屋将自己帶來的醫書取來,他将醫書遞給阿雲。阿雲攥緊了書,數次張口,卻無論如何不敢發出聲音。

沈遼白柔聲道:“不礙事,我們并不在意你的怪異。”

阿雲怯生生地看了看他,咬了咬嘴唇,艱難地開了口,開頭聲音還十分微弱,帶着氣音,到後頭便正常起來。

她每說一個詞,應語蟲便跟着說出來,盡管聲音相似,但那情景還是令人有些悚然。

念了好幾十頁,當阿雲念出“雷丸”之時,過了片刻也未曾聽見應語蟲的動靜,阿雲深深吸了口氣,又念了一遍,應語蟲依舊毫無反應。

問皓喃喃道:“那就……就是雷丸了?”

“雷丸是什麽?”沈遼白問道。

問皓搖了搖頭,“就是早上夫子你還問起過的,竹苓的別稱便是雷丸。”

問皓将醫書取回,仔細看了看,便道:“磨碎了用水煎服便可,也不需加旁的藥草了,吳老丈,您現下便可以去準備了。”

好容易得了希望,吳老漢連忙應下了,便去院子中将曬幹了的雷丸都取了來,磨成粉後以水煎熬,很快便将一碗藥湯端到了阿雲面前。

阿雲怔怔地看着那碗藥湯,擡頭看了看吳老漢,吳老漢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喝吧。”

那藥湯才煮開端出,冒着袅袅白氣,阿雲也顧不得燙,很快便将藥湯喝了下去,還未完全喝完,便皺起眉來,捂着嘴幹嘔了一聲。

問皓立刻道:“別忍着,吐出來,要吐出來才算好。”

阿雲連忙将手拿開了,手按在胸口嘔了兩聲,一團紅色血肉便混着渾濁的黃水從喉中吐了出來。

那肉團不大,形狀卻肖似人形,一出來在地上蠕動了一會兒,便再也沒了動靜,倒是一股子腥臭味,重地叫站在門口的含章立即将門打開了。

沈遼白微微彎下身子,輕聲道:“阿雲姑娘,你可以開口說話了。”

阿雲躊躇片刻,細聲道:“阿……阿爹。”屋子裏一片安靜,過了許久,阿雲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吳老漢将她摟在懷中,也是老淚縱橫,嘴裏不停地道:“苦了你了,我的兒啊……”

“想來他們父女倆必然有許多話要說,我們這些外人還是先出去吧。”沈遼白輕輕嘆了口氣。

當晚,阿雲做了許多菜,吳老丈更是開了一壇子酒,道是要好好謝謝沈遼白幾人。

即便沈遼白并不善飲酒,也推辭不過,只得喝了幾杯,吳老漢喝幹碗中的酒,将酒碗摔了,站起身來道:“幾位貴人,這些薄酒小菜實在不足以報答各位的恩情,我與阿雲也商量過了,這寨子中若是實在無人願意帶諸位入山,那便由阿雲來擔當此任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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