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質問

陸安平?

不過是簡簡單單三個字, 卻好似晴天霹靂般在嚴清怡耳邊炸響。

嚴清怡腦子頓時“嗡”的一聲, 前世各樣事情如潮水般奔湧而至。

怎麽可能?

在這個地方遇見他,而且還是今生的表兄?

嚴清怡茫然地望過去。

陸安平約莫二十出頭, 穿件雨過天青色的直綴,中等身量, 方正臉兒,眉宇疏朗唇角開闊, 既有文人的溫文爾雅, 又隐隐透出一股豪邁氣概。

記得二哥羅雁回曾說他直爽豪氣, 數次督促他上進;父親也曾誇他若春風沂水。

大姨父祖籍江西,前世羅雁回說陸安平是宜春人。

兩相對照,不是他又是誰?

他與羅雁回稱兄道弟, 在羅家白吃白住兩個月, 然後一本狀紙洋洋灑灑寫了四頁,将羅家害得家破人亡。

嚴清怡心潮翻湧, 心“怦怦”跳得厲害。

在牢獄裏她曾無數次想過當面質問他究竟有沒有良心道義, 想将他剖心剝皮,看看到底是黑的還是紅的。

此時人就在眼前!

嚴清怡再忍不住,脫口罵道:“你這個兩面三刀口蜜腹劍的無恥之徒,良心都讓狗給吃了?”

一言既出,滿屋人都驚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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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安平更是懵懂, 愕然地問:“表妹為什麽這樣說?昨天固然是我跟二弟言語不當冒犯了表妹, 可總不至于兩面三刀?”

薛氏也板了臉嗔道:“阿清, 到底怎麽回事, 哪有這樣跟表哥說話的,還不快賠個不是?”

嚴清怡懵在當地,腦海裏紛亂如麻,一時竟分辨不出身在何處。

仿佛仍是在羅府,她冷着臉訓斥失手打碎瓶罐的小丫鬟;又仿佛是在牢獄,一衆人圍住蘇氏哀哀地哭;一晃眼又是在陰森森的柴房,滿臉橫肉的婆子撸起袖子一掌掴在她臉上,“再讓你手賤,還敢不敢吃裏扒外了?”

種種情緒紛沓而至,嚴清怡茫然地看着周圍,不知該如何辯解。

薛氏扯着她袖子催促,“快,給表哥賠個禮。”

這怎麽可能?

陸安平害她家破人亡,她怎肯跟他賠不是?

嚴清怡甩開薛氏的,提着裙子沖出門外。

六月的天,驕陽似火,路旁樹木被太陽曬得低垂了枝葉,夏蟬無精打采地叫着“知了,知了”。

嚴清怡卻好似置身冰窟,從心裏往外絲絲透着寒意,沒有一點溫度,也找不到可以暫歇的去處。

走在街頭,看着行人來來往往,嚴清怡心底一片茫然。

不管前生如何,這一世什麽都未曾發生過,她實不該這樣橫加指責。

可要怎樣跟薛氏與大姨母解釋,又要如何阻止陸安平與羅雁回見面?

嚴清怡毫無頭緒。

正煩惱着,忽覺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接着傳來個戲谑的聲音,“老遠就看出是你,果然沒有認錯。”

嚴清怡回頭,看到身穿緋衣,搖着象牙折扇的李實,頓時心生警惕。

李實瞧出她的戒備之意,“切”一聲,“怕什麽,就你這身量,二爺我真想動手,你還能跑得了?只不過二爺應了人,以後絕不碰你一個手指頭,呶,看清楚了,我剛才用扇子敲的,沒動手。”

有了前車之鑒,嚴清怡根本不敢相信他,眼角掃過樹蔭下挑着籮筐賣西瓜的幾個農夫,慢慢往那邊挪動。

李實仍是熱絡地說:“大熱天你在家裏待着,跑出來幹啥,不怕曬黑了?不是我說你,你認識林栝怎麽不早說,要不也不能鬧出那樁誤會事兒。”

嚴清怡聽到“林栝”,心頭驟然生出一種安定之感。

她還有林栝,可以去找林栝。

四周張望下辨明方位,嚴清怡擡腳朝府衙走去。

李實搖着折扇不緊不慢地跟着,邊走邊問,“你啥時候認識林栝的?他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見了人都愛答不理的,有什麽好?對了,我看你剛才神思不屬的,怎麽回事,說出來二爺給你撐腰。實話告訴你,這濟南府就沒有我擺不平的事兒。”

嚴清怡仍舊不搭話。

走到府衙後門,李實熟絡地招呼門房,“小六子,去號房把林栝叫出來。”順手扔出去幾文大錢,門房身手還算敏捷,張手接住兩枚,又在地上撿起另外三枚,樂呵呵地說:“二爺稍等,我這就去喊人。”

李實得意地對嚴清怡道:“府衙的人就沒有我不熟的,想找誰一句話的事兒。”

嚴清怡只作沒聽見,沉着臉朝門裏張望,沒多大會兒,林栝高瘦的身影就出現在視野裏。

也說不清怎麽回事,一見到那身熟悉的靛藍色衣衫,嚴清怡心中諸般複雜的情緒盡都變成了委屈,鼻頭一酸,眼眶便溢滿了淚水。

林栝看到她,明顯吃了一驚,怒目看向李實。

李實也看到她的淚,急忙解釋,“跟我沒關系,我連根頭發絲都沒碰到她,我就是護送她過來,護送!”說完,收起折扇灰溜溜地走了。

嚴清怡擡手擦擦眼角,勉強露出個笑,“我沒事兒。”

怎麽會沒事?

林栝了解嚴清怡,她頂着寒風在街上叫賣絹花時沒哭過,她修葺房屋忙得焦頭爛額時沒哭過,她被李實強擄到馬車上也沒有哭。

她這般堅毅柔韌的人,要不是遇到極為難之事,怎會輕易在人前落淚。

只是此處并非說話之地,林栝左右看看,柔聲道:“前面不遠有家茶館,我與店家相熟,去那裏坐坐可好?”

嚴清怡低低應了聲好。

因近中午,茶館裏客人并不多,只三四桌。

林栝跟店家簡短地說了幾句,店家将兩人帶到一間偏僻小屋,送來一壺茶,掩上門離開。

周遭終于沒了人,嚴清怡強憋回去的眼淚一下子噴湧出來,順着臉頰往下滑。

林栝忙掏出帕子給她擦拭,“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嚴清怡搖搖頭,忍不住撲進他懷裏,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

林栝身子一僵,紮煞着雙手不知該往哪裏放。

身前是她溫軟的身體,鼻端萦繞着她獨有的馨香,而胸口處,被她眼淚洇濕的地方似是燃着火,灼痛了他的心。

林栝猶豫數息,攬住她肩頭,安撫般輕輕拍着。

過得片刻,嚴清怡慢慢止住泣聲,看到林栝胸前被濡濕的一大片,赧然道:“對不住,是我失禮了。”

“不礙事,”林栝擡手抹掉她腮旁一滴淚,觸手之處軟滑柔膩卻又微涼的感覺讓他心頭一顫,聲音越加低柔,“是不是受了委屈,告訴我,我給你出氣。”

嚴清怡搖頭,“不是,沒人欺負我,也沒受委屈,是我平白無故地罵了別人,不想道歉,又不知如何解釋。”

林栝毫不猶豫地道:“那是他該罵,用不着解釋。”

嚴清怡忍俊不禁,臉上淚痕猶存已是笑靥如花。

誰說他不會說話,明明他很會說,恰恰說在她心坎裏。

林栝被她粲然的笑容吸引,目光凝在她的臉上移不開,眸底濃濃的是對她的情意,嚴清怡不敢與他對視,紅着臉低了頭,手指卻輕輕攀在他胸前,撫在眼淚濡濕的地方。

隔着單薄的夏衫,她能感受到他緊實強壯的肌肉,能感受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就在她掌心之下,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氣息與她的糾纏在一起。

擡頭,目光平視處,正是他裋褐的領口。

嚴清怡頓時想起做好的那身衣裳,開口道:“上次做的衣裳長了,回頭給你改一下。”

林栝笑道:“不用麻煩,明年就能穿。”低了聲音問,“你現在好受些了?”

嚴清怡長吸口氣,“嗯,貿然跑出來,我娘興許正擔心,我得趕緊回去。”

林栝道:“你稍等會兒,我即刻便回。”開門出去,旋即端了盆清水回來。

嚴清怡絞了帕子擦把臉,見店家又送來碟包子。

林栝接過,放在桌上,順手掂起茶壺,斟出兩盅茶,“已經晌午了,先吃點東西稍微墊墊,吃完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家裏來了客人,想必阿昊也該回去看看,我先替他告兩天假,我們一道回去。”

林栝并不勉強,等嚴清怡吃完兩只包子,他将餘下的吃了,回府衙叫出薛青昊。

薛青昊聞言,興奮得語無倫次:“果真是大姨母,還有三位表兄,那個做官的表姨夫來沒來?也不知他們要住幾天,咱家地方足夠,就是沒有被褥蓋,我倒是可以跟表兄擠一擠。”

這接二連三的問題嚴清怡也不清楚,只笑着回答:“等回家問問娘不就知道了。”

兩人一路緊趕慢趕地回去,見客人已經離開,空蕩蕩的廳堂裏只薛氏一人沉着臉坐在椅子上。

嚴清怡心裏“咯噔”一聲,遲疑着上前問道:“娘,姨母他們走了?”

薛氏擡頭,淡漠地瞪她一眼,忽地用力拍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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