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遇險

崇山峻嶺間,雪落無聲。

古剎也因雪添了幾分莊重與肅靜,朱牆黛瓦青松盡掩在風霜之下,耳畔似乎還有雪花簌簌輕折枝的聲響。

落雪滿天,一片素白間,梅林便是唯一一抹亮色。佛光寺內有着一大片臘梅,紅梅迎着霜雪,這會兒開得正旺。

許是因為風雪,佛光寺此刻人并不多,偶爾有鳥飛叫聲,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歸于寧靜。

“先不回去,我們去梅林轉轉。”遠處說話聲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嗓音如溪水潺潺般沁人心脾,并不會讓人生厭。

少女身上披着一件雪白色鬥篷,踏着碎雪緩緩走來,臉上未施粉黛,膚色白皙細嫩,朱唇皓齒,嫭以姱只。

最讓人難忘的是那雙眸子,黑白分明,如寶石般通透而明亮,裏頭有着說不出的明澈。

與身旁丫鬟說話時,嘴角上揚,臉上洋溢着愉悅,比冬日暖陽還要暖上幾分。

她警惕地觀察四周情況,見沒人,伸手拉住丫鬟的手,三步做兩步便走過石階,嘴上催促:“走快些走快些,等下回去還要抄佛經呢。”

周樂音本是定國公府嫡出大小姐,要在往常的冬日,她本該抱着暖爐,烤着炭火,在暖和的被窩裏睡覺,而不是起個大早去念經,念完經之後又回去繼續抄佛經。

只可惜她這個月初,得了怪病,心口時不時像針紮一般。

看過許多大夫,可每一個大夫都說她身體康健,喝了不少藥,病卻半點也不見好。

都道佛光寺有佛祖保佑,向來靈驗。

無奈之下,定國公夫人只好攜她一同來佛光寺祈福,只求周樂音身體康健。

為了向佛祖表達誠意,周樂音每日天不亮便起,去殿內念經,念完經後又返回禪房抄寫佛經,事情安排得滿,一天內留給她的自由時間并不多。

先前國公夫人拘着,周樂音到佛光寺兩日都不曾到處逛逛,今日恰逢國公夫人有事要忙,她才帶着貼身丫鬟槐米偷溜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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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光寺內梅林的風景向來一絕,借着這個機會,周樂音定是要好好賞一賞這暗香疏影的。

拾階而上,石子小路也随之映入眼簾,往上看,繁花滿樹,細嗅空氣中似乎彌漫着淡淡的幽香。

少女站在林中小路上,興奮地望着滿地梅花,白皙的雙頰染上了一抹紅潤,肌膚白裏透紅,整個人嬌豔又明媚。

她眼前一亮,往遠處那抹混跡在紅梅中的綠色奔去。

周樂音踮起腳尖,還未觸碰到綠梅的枝幹,刺骨的寒氣迎面向她的脖頸處席卷而來,如毒蛇般黏膩陰冷的聲音鑽入她的耳中。

梅花輕顫,白雪從枝頭搖落,耳畔的空氣似乎被撕裂。

周樂音聽到耳邊的聲音道:“你要再過來,我就殺了她。”

往下一看,一把鋒利的匕首似乎正冒着寒氣,橫放在她的脖頸前,只消周樂音挪動半步,刀刃就會劃破她的喉嚨。

周樂音連大氣不敢出,心怦怦直跳,身體僵硬,半點動作也不敢有。

空氣凝滞了片刻,虛空中傳來一聲嗤笑,似乎在嘲笑劫匪的異想天開。

周樂音看見天地間立着一個身着玄青色衣袍的男人,男人身形修長,手持長劍,臉上戴着一塊銀色面具,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陰骘淩厲的眸子,發帶随風翩跹,似利刃出鞘劃破長空。

緊抿着的雙唇勾起一個恰當的弧度,“威脅我?”

不給劫匪反應時間,男人腳尖輕點,衣袂飄飄,長劍帶着肅殺之氣,勁直指向劫匪。

慌亂間,周樂音感覺自己被人猛地一推,在她差點跌落在地時,一只冰冷的大掌劃過她的腰身,借着這一緩沖,周樂音才不至于臉頰着地。

她踉跄兩步,但還是沒能穩住身形,往地上跌去,慌亂間手臂墊在身下。

趁着兩人打鬥,槐米很快上前扶起她,等周樂音虛靠着槐米站起來,往刀劍亂舞的兩人看去時,雪地裏早已悄然綻放了幾朵比紅梅還要鮮紅的血花。

周樂音和槐米兩人吓得雙腿發軟,就連站直也困難,更別提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兩人只能縮小自己的存在感,躲到了樹後。

劫持周樂音的人捂着傷口躺在地上,一臉虛弱,如喪家之犬一般,全然沒了威脅周樂音時的氣勢。

“你也配?”冷笑伴随着刀劍劃開血肉的聲音,在空曠的梅林中響起。

男人立在雪地,長劍直指劫匪脖頸,居高臨下望着手下敗将。

“顧止,你暴虐無道,十惡不赦,你不得好死,你注定痛失所愛,孤苦一生。”悲戚的咒罵從空中響起。

也不知是哪句話惹怒了顧止,長劍劃過劫匪的舌頭,寒芒一閃,暗紅的一團掉落在雪地,顧止像看什麽腌臜之物一般,很快挪開視線。

咒罵聲戛然而止,眼睜睜看着面前發生的一幕,周樂音差點發出尖叫,一雙圓又亮的眸子猛然瞪大,雙手死死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一幕。

那個人,他竟然生生割掉了劫匪的舌頭。

後背冒着冷汗,驚恐如洪水決堤般席卷而來,刺激着她的大腦。

周樂音再也站不穩了,她扶着梅樹滑倒在地,雪白的鬥篷與雪地化為一體,柔順如綢的青絲順着肩垂落,隔斷了她的情緒。

如意雲紋錦靴踩着碎玉般的雪粒,嘎吱嘎吱的聲響讓周樂音心提到嗓子口,透過青絲的縫隙,她看見顧止的身影越來越遠。

恍惚間,她好似感覺到一道淡漠的視線落到她的身上。周樂音心猛然一顫,等她再擡頭看時,方才的一切又仿佛是她的錯覺。

梅林再次恢複靜谧,若不是地上那灘鮮豔未幹的血跡,一切仿佛都像是一場夢。

兩人相互攙扶着,顫顫巍巍地回了禪房。

周樂音驚魂未定,随意換了身衣裳就躺在床上回憶在梅林發生的事情。

她們兩人回去時并沒有故意躲藏,路上就被國公夫人身邊的丫鬟看見了,她們一身狼狽地回去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國公夫人耳中。

國公夫人心裏擔憂周樂音,心急之下,門也忘記敲,推門便入。

聽見推門聲,周樂音有氣無力地往前一看,見是國公夫人,輕飄飄地喚了聲娘,語調也弱了不少。

梅林發生的事情國公夫人不知曉,她只以為周樂音摔傷了。

這會兒見周樂音這幅恹恹的模樣,才意識到不對勁。

國公夫人快步走到周樂音面前,捧着她的臉頰,細細掃過她的臉,“音音,發生……”什麽事了?

話還沒來得及問完,腰突然被束縛住,周樂音的小臉緊貼着國公夫人,蹭了蹭,她聲音小小的,“娘,我好怕。”

周樂音是嘴裏藏不住事的,這會兒見到能夠信任的人,一股腦地就把在梅林遇到的事情都給倒了出來。

越說越害怕,摟住國公夫人腰的手也在悄悄縮緊。

感受到周樂音的動作,國公夫人伸手撫着她的後背安撫她,聲音輕柔,“讓娘看看,有沒有傷到哪裏?”

國公夫人臉上是歲月累積下來的處事不驚,但那雙手卻微微顫抖着,将她的情緒暴露無遺,她眼裏閃過一絲冷意。

敢在她眼皮子下傷周樂音,她看還真是活膩了。

聞言,周樂音把袖子挽起,将胳膊伸到國公夫人眼前,水潤的眸子眨了眨。

國公夫人心一緊,一眼就瞧見了她手臂處的傷。

細嫩的肌膚上便是多一點痕跡都額外刺眼,國公夫人趕忙叫人尋了藥,動作輕柔地幫周樂音塗藥,“痛不痛?這天殺的,娘一定找出那個人,讓他付出代價。”

提起劫匪,周樂音腦中突然劃過那個名字,是不是找到顧止就可以找到那個劫匪了?

周樂音垂着長睫,沒頭沒尾地問出一句話,“娘,顧止是誰?”

“顧止”兩字在舌尖打轉,周樂音聲音漸漸變低,眼前閃過顧止動手時那利落狠辣的動作,耳畔還有劫匪嗚咽的聲音。

想到這一幕,周樂音頓時覺得毛骨悚然。

周樂音的話讓國公夫人手上動作一頓,她愣了片刻才問,“你從哪聽來的這個名號?”

顧止是當朝首輔,年紀雖輕但處理事務手段毒辣,半點情面都不會留,為人陰沉孤僻又喜怒無常,更有坊間傳聞他喝人血吃人肉。

坊間傳聞國公夫人倒不信,但顧止心狠手辣卻是事實。而如今從獨女口中聽到這個名號,國公夫人心口一緊,就怕周樂音與顧止扯上了關系。

“傷我的那人嘴裏喊出來的。”周樂音說道。

剛才國公夫人已經從周樂音嘴中了解了事情所有經過,又聽周樂音這麽一提,瞬間明白了一切,

——是顧止救了周樂音。

顧止竟然牽扯進來了?國公夫人眉頭蹙起。

顧止做事狠辣,從不會在無用的事情上費功夫,此事他竟然插手了,那必定沒有明面上那麽簡單。

原先沒有顧止扯進來,要處置一個人,定國公府還是有那個能力,可現在扯上了顧止,國公夫人突然有些猶豫了。

她眼皮子發顫,只覺得沒有好事發生。

沉吟片刻,國公夫人摸了摸周樂音的腦袋,“顧止是當朝首輔。但是這件事你別插手,回去後讓你爹去處理,等下我們就回家。”

一聽國公夫人這麽說,周樂音破涕為笑,長睫上還挂着幾滴晶瑩剔透的淚。

周樂音想回家,在家不需要早起,也不需要念經,更不需要抄經。

她們這一趟來原先是準備住小半個月的,行李不少,等收拾完之後差不多就要吃午飯了。

可等一群人吃過午飯後,原先小小的雪漸漸變大,覆蓋了下山的道路,道路上甚至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這時候下山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國公夫人只好把回家時間推遲,等雪停冰化再出發。

看着槐米把收拾好的被褥拿出來重新鋪在床上,周樂音精致的眉眼都覆上了惆悵。

她撲倒在剛鋪好的床上,臉埋在膨脹松軟的被褥裏,深深嘆了口氣。

雪花伴随大風呼呼飄落,禪房外冷得像冰窖一般,周樂音在禪房內窩了一下午,只有吃飯才出去轉一圈。

沒有別的事情需要做,她早早便躺在床上,一直到夜深,依舊沒能睡着。

她怕黑,夜裏的蠟燭一直到入睡後才會滅,這會兒也一樣。

禪房內點着白燭,火光借風之勢張牙舞爪,下一刻要把她吞噬一般,周樂音只覺脖頸前冷飕飕的,似乎還橫着一把匕首。

她渾身一顫,扯了扯被褥,把自己,特別是脖子那處蓋得嚴嚴實實,雙眸呆呆地盯着屋頂,把這些莫名的思緒甩出腦外。

實在是不早了,周樂音雖然怕,卻也抵不過困意,很快她就睡着了,床榻上的女郎縮成一團,軟衾把人裹得嚴嚴實實,只餘下順滑烏亮的長發在外,睡顏恬淡。

只是她臉上的平靜猝然消逝,眉頭緊蹙,藏在被褥下的手捂着心口,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良久臉上表情才慢慢放松。

明月如霜,高挂窗前。

月光透過窗灑入房內,顧止的下半臉藏于黑暗,而上半臉歸于月光,羽睫輕輕扇動,在眼下映出一抹陰影,像展翅欲飛的蝴蝶。

厚實的被褥下藏着修長勁瘦的身軀,呼吸突然變得急促,額上冒着汗,打濕了鬓發,雙頰泛紅。

顧止猛地從床上坐直,雙眼驀然睜開,眼底薄霧氤氲,細看之下還有幾分驚慌,不同于往日的陰沉,清隽的眉目蒙上了一層茫然。

骨節分明的雙手青筋凸起,緊抓着被褥,嘴中呢喃。

又夢到了嗎?

面上迷茫不過片刻,轉瞬即逝,墨色深邃的眸子望向窗外,取而代之的是毀天滅地的瘋狂。

他口中不停地咀嚼着兩個字,聲音細小,湊近了才能聽見。

看他嘴型,他不斷重複的兩字分明就是,

——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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