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因果輪回
從夢中驚醒後,顧止再也無法入睡。
他倚在窗前,才将檻窗開了一條小縫,風便順着窗肆無忌憚地灌入他的衣領。
風散去了顧止波濤洶湧的情緒,卻也勾畫出夢中紅梅樹下女子的身姿。
她胸口刺着一把匕首,血流不止,靠在梅樹下,向來紅潤的臉頰也一片煞白,微弱地喘息着,發簪淩亂掉落在地。
顧止垂着眸子,望着自己的手掌,眼神晦暗不明,不知在思索什麽。
寒風凜冽,肆虐地包裹着他身體的每一寸,顧止只着一身輕薄的寝衣。
柔軟的寝衣貼着肌膚,寬肩窄腰,前胸覆着一層薄薄的肌肉,輪廓清晰可見。他很高,靜靜立于窗前,月光勾勒出勁瘦的腰身。
風越發張揚,顧止冷着臉,修長的手指拉過檻窗,将窗死死關住。
他突然覺得有些煩躁,心像被人拿着棍子攪和了好幾圈一樣,把他的情緒攪得天翻地覆。
顧止從窗前走到床邊,慢條斯理地套上衣衫,牙齒狠狠地咬了咬舌尖,血腥味彌漫整個口腔,皺起的眉頭這才舒展。
拿起挂在壁上的長劍,摩挲着劍柄處複雜的花紋,顧止眸色幽深,帶着長劍,他推門便出。
夜色朦胧,顧止輕車熟路地繞到地牢中。
那裏關着昨日傷到周樂音的劫匪。
周樂音實在是難受得緊,夜裏不知為何,心口又開始疼了起來,密密麻麻像針紮一般。
哪怕她蜷縮成一團,揪着心口也無法緩解,喉間不斷發出沉悶又痛苦的呻.吟。也不知過了多久,周樂音才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夜裏有了這麽一遭,周樂音醒的也晚,迷迷糊糊睜開眼,卻發現早已日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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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昨日的大雪,反倒是晴空萬裏,紅日高懸天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昨日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周樂音這回專程帶了四個侍衛出門。
空曠無人的寺廟內,唯有一群人額外顯眼,四個牛高馬壯的侍衛跟在周樂音身後,警惕地觀察四周,勢必要為周樂音掃除一切危險。
周樂音今日穿着一件嫩綠色襦裙,襦裙上繡着剛抽條的柳枝,她每走一步,柳枝便歡快地搖曳着。
路兩側的積雪還未化,潔白無瑕一大塊堆積在兩側。周樂音拎着裙裾,一腳踩上積雪邊緣,雪花碎屑飛舞,柳枝輕顫。
她笑得歡快,迅速趕往下一塊積雪,玩得不亦樂乎。
不同于路兩側的積雪,下山道路上的雪被佛光寺內的僧人清理得幹幹淨淨。周樂音滿意地點頭,扭身便要回去告訴國公夫人。
還不等她離去,身後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叫住了她,“還請這位施主留步。”
來人是一個年老的和尚,長須發白,皺紋裏都帶着坦然,一件簡單的僧衣,看上去和佛光寺內其他僧人并沒有不同,只是他眼中多了一抹看破世俗的通透。
周樂音雙手合十向和尚打過招呼,眸光不解,疑惑他為什麽喊住自己。
“貧僧玄悟,在這等候施主多時,還請施主挪步。”老和尚自報家門,他往旁側帶路,像有要事要和周樂音單獨說。
周樂音從到佛光寺第一天就聽說過玄悟。
佛光寺內的玄悟大師,曾兩次窺破天機,替百姓避了天災,受萬人敬仰。
可玄悟在這裏等她又是為何?
周樂音跟着玄悟走,卻沒有要屏退身後侍衛的想法。
她身後的四個侍衛手握着劍柄,盡職盡責地緊緊跟随着周樂音,周樂音往左他們便往左,周樂音往右他們也跟着。
玄悟止步,回頭掃了他們一眼。
“施主被心疾困擾多日……”話還沒說完,周樂音臉色大變,玄悟及時收聲,沒将話說透。
她雖看了不少大夫,但心疾這件事對外一直瞞得死死的,就連此次前來佛光寺,也是用着旁的理由。
玄悟先是猜到她會來這邊,後又說中她最近的狀态,難不成真能窺破天機?
玄悟看出她的疑惑,卻只是笑笑,說了句無關的話,“貧僧手無寸鐵,如何傷害施主?”
憶起昨夜的疼痛,周樂音利弊權衡之下,擺了擺手,讓侍衛在後等着她。
四周靜谧,四個侍衛與槐米緊緊望着周樂音,周樂音與玄悟站在樹下,風卷起一片樹葉,懸在半空,最後落于泥中。
“還請大師為小女解惑。”周樂音鄭重其事地道。
玄悟又笑,“是所謂因果定數。”
周樂音望着鞋尖,嘴中念着玄悟與她說的話,“前世因,今生果。”末了又呢喃,“因果定數,起于顧止。”
“莫害怕,莫畏懼,遵從本心,順從本意。”
老和尚神神秘秘的,等她就只為交代這麽四句話,說完不等周樂音再問就離開了,留下周樂音一個人思索着這段話的意思。
起于顧止?顧止?
她猛然擡頭,一雙眸子瞪得又大又圓,滿是錯愕。
昨日救她的那人不正是顧止嗎?
難不成真與顧止有關?可她昨日才第一次見顧止,哪裏來的因果?
什麽前世今生?
周樂音滿腦的疑惑,愣愣地站在樹下思索,樹葉落在她的頭上也不知曉。
見和尚離開了,槐米小跑過來,替周樂音摘了頭上的樹葉,也不敢打攪她,站在一旁候着。
“走吧。”周樂音眸光落在遠處,沉着聲,也不知在想什麽。
周樂音将這件事瞞在心底,沒與國公夫人說,倒是一見到國公夫人就迫不及待地催促她回家。
抵不過周樂音纏,一用完午飯,一行人便下山回府了。
耳畔的撞鐘聲越來越小,佛光寺也離周樂音越來越遠,擡頭望向山頂,只有連綿起伏的勾連搭屋頂。
一回府上,周樂音就像得到自由的小雀兒,最是愛熱鬧,但她又不像小雀兒那樣畏寒,回去後還沒待多久便往街上奔。
地面的積雪與腳印交雜,雪白的雪覆上一層泥印,踩上去還會發出嘎吱的聲響。
積雪融化時額外嚴寒,街上人卻不少,街道兩旁商販裹得嚴實,臉頰鼻尖凍得通紅,不知倦地吆喝着。
周樂音才去佛光寺兩三日,再見到這幅街景圖時卻恍若隔世。
她興致勃勃,不出一會兒槐米手上就拎滿了東西,就連跟在一旁保護周樂音的侍衛手中也有不少,挂的像個貨架一般。
偏偏周樂音還在興頭上,左看看右逛逛。
嫩綠身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往返,她催着槐米,“如意坊這會兒還沒關門,我們快去,晚了就沒了。”
周樂音踩着衆人壓嚴實了的雪地,走起路來雖小心翼翼卻又及其迅速。
再一看,她便在如意坊中,手上提着剛買的棗花酥,棗花酥的香氣溢出食盒,飄得四處都是。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棗花酥,擡頭那刻卻愣住了,雙眸呆愣愣地望着正要走進如意坊的那人。
明明只是見過一個側面的人,她的腦海中關于他的印象卻怎麽也褪不去。
銀色面具遮住雙頰,露出流暢的下颚線,墨色衣衫上金色絲線交纏,繡着複雜的花紋,頭上一頂精致的銀色發冠。
像墨跡山水中的一枝竹,修長挺拔,卻又處處都透着神秘和危險。
兩人目光有瞬間的對視,周樂音很快移開視線,心口嘭嘭直跳發出巨響,她強忍害怕,扯了扯兜帽遮住自己,迅速便要往顧止身邊走過。
顧止那一劍給她的印象實在是深刻,周樂音好不容易把那一幕忘記,這會兒見到顧止,那些記憶又浮了上來。
她的害怕之意浮在眼前,顧止卻依舊是往日那副模樣,冷冷掃她臉頰一眼便将視線移到了周樂音手中的棗花酥上。
周樂音大步流星走着的步子突然一頓,暗道不妙,捂着心口,眉頭蹙起,死死咬着唇,腳上動作卻不肯停。
她又難受又緊張,稍不留神,一腳踩空,往後撲騰就要摔倒。
她帶來的侍衛手中提了太多東西,又是跟在身後保護她,離她的距離竟比顧止離她還要遠。
就在周樂音以為自己必摔無疑時,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臂摟住她的腰身,将她帶了起來。
周樂音此時雙眸瞪圓,往日狡黠的眸子被驚慌失措覆蓋,一只手緊緊揪住顧止的衣衫,另一只手卻死死抓着剛買的棗花酥不肯松手。
嫩綠衣衫一如他們在秋宴相見時那般,生機盎然,充滿活力。
掌中傳來溫熱的氣息,懷中的人又軟又香,顧止晃了神,環着周樂音的手半天不曾松開。
周樂音莫名的,發現剛才心口的疼痛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難以察覺的愉悅與舒暢。
她皺了眉頭,疑惑地望着面前的顧止。
玄悟的話又從耳畔響起,久久不能散去,甚至有種越來越清晰的趨勢。
起于顧止。
皆與顧止相關。
思及此處,周樂音悄悄地将視線放在顧止的臉上,但無奈他臉上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周樂音什麽都看不清楚。
眼皮半掀,雙眸烏黑發着光一般,熾熱的視線中還帶着一抹一眼能瞧出來的好奇,是一點也不合格的偷看。
那道視線仿佛能夠灼燒人一般,顧止指尖微縮,斂了斂眸子,卻又舍不得肌膚相觸那一抹暖意。
周樂音倏然意識到自己偷看被發現了,雙頰染上一抹紅暈,像冬日的玫瑰,美得動人心弦。
她掙紮,顧止這才松開手。
稠密烏亮的發掃過顧止的手,帶着陣陣酥麻,一如柳梢掃過湖面,水波蕩漾,春風拂面。
顧止還未反應過來,手中就被塞了一個盒子。
“多謝這位大人。”将棗花酥塞到顧止手中,周樂音就不見了人影。
望向手中的棗花酥,顧止眸色幽暗晦澀,抿了抿唇,沒說話,握着食盒的手漸漸收緊,清瘦的手背上青筋隐現。
他的腦海中一直有道聲音在叫嚣。
靠近她,接近她,她在向你示好。
可另外一道聲音又毫不示弱地在耳畔響起,比這道聲音更盛。
她送你糕點,僅僅只是感謝你,不要自作多情,她見你就想跑,她怕你她怕你!
她會像你父母一樣,會毫不留情地把你丢下,丢在雪地裏……
兩道聲音争論不休,恨不得把顧止撕裂。
喉間又苦又澀,比生吃了一個苦瓜還要苦,顧止面色越發陰郁,雙手發着顫,緊握着的食盒“啪嗒”一聲摔落在地。
棗花酥落在地上,沾了灰塵,香味卻越發濃郁。
跑遠了的周樂音只覺心口那一抹熟悉的疼痛又一次襲來,她靠着槐米,額上冒出冷汗,渾身上下半點力氣也沒有。
胸口像被刀劍狠狠刺穿一般,她微微喘息着,胸口的疼痛好似蔓延到了五髒六腑,眼前一片烏黑,她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思緒卻比任何時刻都要清晰。
周樂音有一個大膽而又荒謬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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