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沈如意卻沒有聽到母親的呼喚,她心裏只有那句咳嗽藥的吆喝聲,循着聲音,她從人群裏往前擠。

她的發髻亂了,絹花也掉了,衣服蹭得歪歪扭扭,小人兒卻依舊不退縮,拼命要找那賣藥郎。

行人們見她跌跌撞撞,滿臉焦急,有心善者,問她:“丫頭可是尋不到家?”

沈如意臉上都急出汗來,她喊:“尋賣藥郎。”

便有人往前指:“在那,你且小心些。”

沈如意順着方向看去,只見一個平平無奇的白布幡子。

那幡子上只寫了咳嗽藥三個字,端是醒目。

沈如意拼命往前跑去。

她一邊跑一邊喊:“賣藥郎,賣藥郎。”

她人小,聲音稚嫩,一瞬便被淹沒在人群中中,如何不被人注意。

沈如意越發着急。

她跑得飛快,肺都要跟着炸裂開來,渾身都疼。

可她卻不顧上那許多。

然而沒跑多遠,她沒注意到腳下石子,一腳沒踩穩,整個人猛地往前撲倒。

只聽噗通一聲,沈如意一頭栽倒在地上,摔得整個人都懵了。

她這一摔倒,把兩邊的行人吓了一跳,紛紛扭頭看過來,便有兩個年輕娘子要過來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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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意卻什麽都顧不上。

她的杏圓眼睛死死盯着那賣藥郎,見他也看過來,立即大聲叫:“我要買藥!”

她聲音甚至帶了些凄厲,又響又亮,聽得人心裏發酸。

那賣藥郎這回終于注意到了她,待到那兩個女子把她扶起來,一個蹲下幫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個左右張望,想要找她父母。

沈如意卻全然不顧四周人等,她一門心思盯着賣藥郎:“我要買,咳嗽藥。”

她說得很大聲,那賣藥郎聽得清清楚楚,便也不着急走,回來走到她身邊,彎腰問:“丫頭,你家長輩呢?”

沈如意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臉蛋上都是灰,頭發也亂了,跟個小叫花子似的可憐極了。

她搖搖頭,從袖子裏掏了半天,掏出來兩個錢:“我要買,咳嗽藥。”

這咳嗽藥一一文錢一小貼,只有一小撮,用黃紙疊成方角,穿成串挂在賣藥郎身上。

賣藥郎見她摔成這樣還不忘買藥,想着兩文也不多,應當不會有家長鬧事,便拆下兩貼給她:“丫頭,藥不能亂吃,須得久咳不好,晚上睡前用淡水滴麻油數點調服,吃好便停。”

他仔細叮囑,也不知這丫頭能不能聽懂,又怕她自己不懂胡亂吃藥,頓時有些發愁。

醫者父母心,賣藥郎想了想,先謝過那兩位好心娘子,這才道:“丫頭,你家住哪裏,我同你歸家去送藥。”

他昨日才來汴京,這一日賣下來,生意自是好極,因此也不在乎這一時片刻,想着送佛送到西,把這小丫頭送家去再說。

然他話音剛落下,便聽到一道略顯凄厲的女聲響起:“沈如意!”

一個略顯消瘦的身影從人群中擠過來,她直接撲到小姑娘的身上,把她死死摟在懷裏:“你吓死娘了,瞎跑什麽。”

深秋冷日裏,沈憐雪卻急得滿臉是汗。

她死死抱着失而複得的女兒,似要把她揉進骨血中。

沈憐雪的眼睛通紅一片,面容慘白一片,她聲音有着顯而易見的顫抖:“臭丫頭,叫你亂跑。”

她高高揚起手,咬牙切齒地說着,落手的時候,卻輕輕打在了沈如意的後背。

打的那一下太輕,連聲音都沒有。

沈如意被母親抱在懷裏,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她摟着母親的脖頸,指着賣藥郎說:“娘,他能治病,能治好你!”

沈如意永遠忘不了曾經母親過世時的模樣。

母親最後久咳不好,從最輕的咳症轉成肺症,加之身體孱弱,無錢醫治,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

沉疴時,她已骨瘦如柴,聲音嘶啞,再無精氣。

沈如意已經顧不得其他,顧不得被母親責罵,顧不得行人如何看待,她說:“娘,買藥,買了藥就能好。”

母親的咳症是沈如意心底的坎,無論過了多少年,她自己始終邁不過,忘不掉。

以至後來同師父游歷時,她分外注意各地醫館,這才碰到了這個專賣祖傳咳嗽藥的賣藥郎。

他的咳嗽藥在汴京等地都很有名,若是對症,一般十貼就能治好,若是不對症,也能緩解症狀,可以讓病人夜晚能寐。①

當年知道這位賣藥郎時,母親已經去世多年,沈如意每每想來,都覺得頗為惋惜。

她原是想賺些錢就催促母親去看病,如今卻恰好碰到他,也不知是否運氣使然。

既然碰到了,就斷沒有撒手的道理。

沈憐雪催着母親買了十貼藥,那賣藥郎仔細說了如何服用,又說這幾日都在汴京,若是要買藥,可去朱雀大街的清河邸店,他在那也留了藥。

大抵因着焦急,心裏裝着事,沈憐雪并未對賣藥郎如何懼怕,她只是匆匆點頭道謝,一把抱起沈如意,轉身就往家走。

沈如意被母親抱在懷裏,還一抽一抽的,臉上哭成小花貓。

沈憐雪一路都板着臉,待回了家,她也不說話,只把沈如意放到屋中,然後便取水擰帕子,過來給她擦臉。

買到了藥,也回了家,沈如意心裏的焦急便散了,她這會兒回過神來,看着母親緊繃着的臉,心裏又有點害怕。

沈憐雪平日裏最是溫柔不過,但她若是生氣,可是很吓人的。

沈如意再調皮搗蛋,再是知道自己母親心軟溫柔,也怕她生氣。

沈如意抿了抿嘴唇,可憐巴巴看着沈憐雪,水汪汪的杏眼閃着淚光:“娘,團團知道錯了。”

她一邊說着,眼淚就要掉出來。

沈憐雪眼疾手快,迅速在她眼睛下抹了一下,把那還沒掉出來的眼淚又擦了回去。

沈如意:“……”

完了,她娘真的生氣了。

沈如意只好老老實實讓娘給她擦臉擦手,然後乖乖脫下髒了的短褙子,換上一件新的半袖。

“娘,團團真的知道錯了,團團聽到有人賣藥,就着急了。”

沈如意一着急,說話就有點含糊:“團團,團團擔心娘娘。”

沈憐雪原本還繃着臉,聽到她喊娘娘,沒忍住輕笑一聲。

聽到母親笑了,沈如意這才松了口氣。

她伸手:“娘,抱抱。”

沈憐雪把給她系好衣帶,伸手把她小小的身子抱進懷中。

沈如意的個子不高,雖然不如富貴人家的小小姐富态,身上的肉卻也是軟軟的,抱在懷中暖呼呼,讓人心安。

這是沈憐雪僅剩的親人,是她生命裏的唯一。

沈憐雪緊緊抱着她,聲音帶了些哽咽:“團團,以後不許亂跑了,娘吓壞了。”

八年前的那一夜,改變了她的人生與命運,也改變了她的性格。

她不可抗拒地懼怕年輕而高大的男人,哪怕知道他們不會胡亂傷害自己和女兒,也依舊抑制不住發抖。

她曾經怨恨害她的人,甚是恨過那個男人,若他能清醒一些,沒有和她一樣被奸人所害,是否便不會讓她過得如此艱難。

但是,她從沒有怨恨過自己的女兒。

在那樣艱難的日子裏,因為這個新生命的到來,讓她有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如果沒有她,她興許早就放棄在這人世間掙紮。

沈憐雪抱着女兒,忍了一路的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團團,你不能離開娘,不要離開娘。”

沈如意聽到母親哭了,眼淚嘩啦啦就流淌下來。

她哭得直抽抽:“娘,昂,娘,團團,永遠跟娘,在一起。”

她說得磕磕巴巴,剛擦幹淨的臉又哭花,母女兩個就在這破舊的剛漏過雨的小租屋裏抱頭痛哭,直到沈如意嗓子都啞了,沈憐雪才漸漸收了淚水。

她擦幹眼淚,又用溫帕子擦了女兒的臉,這才啞着嗓子說:“臭丫頭,罰你晚上少吃一個餅。”

沈如意抿了抿嘴,乖乖點頭:“好吧,那團團明天多吃一個。”

沈憐雪這才去看那咳嗽藥:“你怎麽就一定要買這個?這樣的游醫,許多都是騙人的。”

但當時情形混亂,又多虧那賣藥郎看顧女兒,所以沈憐雪二話不說就買了十貼藥。

沈如意想了想,決定把鍋再度扣到鄭欣年頭上:“是年年哥說的,他聽同窗說近來汴京來了個很厲害的賣藥郎,說他賣的咳嗽藥很管用。”

一聽說是鄭欣年說的,沈憐雪立即就信了。

她其實也準備去熟藥惠民局去買些成藥來吃,出攤時一直咳嗽,怕也會讓顧客不喜。

若這咳嗽藥管用,倒是便宜。

沈憐雪想着今日也不出門,便調了一貼來吃,然後便開始算煎餅成本。

這兩日不用出攤,她得把醬料配方調出來,還得把所有事情都考慮周全。

如此想着,她就陷入自己的思緒裏。

邊上,沈如意認真看着母親。

她心裏祈禱:“希望這藥管用,希望母親健康長壽。”

作者有話要說:

①醫說記載,汴京有賣藥郎,吆喝“咳嗽藥,一文一貼,吃了今夜得睡。”買來吃,立即便好。這一段挺有趣,可以搜原文來看。咳嗽藥成分:蚌粉,新瓦炒令通紅,拌青黛少許爾。《醫說》作者張杲,卷四《咳嗽藥》第742冊 102頁。②熟藥惠民局,相當于政府開辦的藥店,成藥價格比普通藥房便宜三分之一,二十四小時營業。參考《東京夢華錄》

團團:完了,被叫大名了orz

父母大招前吟唱:大名。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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