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日喀則。

三月過半,冷風呼嘯,本就稀薄的空氣有種獨屬于高原的凜冽。藏地日照漫長,下午兩點不到,天際遼闊清透,未見一絲殘冬未盡的沉暮之色。

阮昭從出租車下來時,紮什倫布寺門口,門可羅雀。

雖然離五點閉寺的時間還早,但寺門前蹲客的導游,比游客還要多。

前面兩個大學生模樣的背包客,正被團團圍住。

她的出現,不僅吸引了想要攬客導游的注意,也引起了為數不多游客的張望。

藏地日照強,風吹日曬,本地男女皆是一張黝黑粗粝的臉。可阮昭頂着一身完全不同于本地人的瑩白肌膚,臉頰更是白的堪比漫山白雪。

或許是她皮膚太白的緣故,未施粉黛之下,隐隐透出了幾分病弱。

不同于其他游客,相機和背包的标配裝備。

她一身黑衣,雙手空空,什麽也沒帶。

一下車就往寺裏走。

以至于導游都沒來得及上前向她推銷。

“那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阮昭并未回頭,也沒頓足,直到對方追了上來。

是那兩個背包客裏個子更高挑的男生,大概在藏地玩了不短時間,臉頰曬的有點兒紅,好在依舊不失清秀。

男生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挺唐突,攔下阮昭之後,猶豫了下,才低聲說:“那個導游說,講解費用是全程兩百,我們兩個人是兩百,三個人的話,也是兩百。我看你好像是一個人,要不你跟我們湊個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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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昭微掀眼睑,直白看過去時,黑眸裏透着一股與她精致羸弱長相,截然不同的冷靜與銳利。

一眼就看穿男生名為湊團,實則搭讪的小心思。

高原上冷風拂過,帶着薄涼氣息,陡然讓對面的男生心生怯意。

男生小聲為自己辯解:“我不是壞人,真的,我可以給你看我的學生證。”

“不用,我比較喜歡一個人,”終于阮昭開口,她嗓音很清,像是藏地雪山之巅融化的雪水,幹淨之餘透着微冷。

說完,阮昭轉頭看向不遠處,一個正準備抽煙的藏族導游問:“接活嗎?”

在這邊旅游,不認識的人拼團湊一個導游,是常有的事兒。

藏族導游一開始沒搶到拉客的有利位置,本以為沒自己什麽事,正準備抽完這根煙,再等下一波游客。

阮昭會這麽一問,頓時手裏的煙也不香了,往兜裏一揣,直奔過來:“接,接。”

導游一掃剛才的懶散,精神抖擻了起來:“美女,我叫紮西,您這麽叫我就行。”

不過往寺裏帶之前,紮西提醒說:“我們這個講解費是全程兩百。就是說你一人是兩百,帶上那兩小帥哥也是兩百,要不……”

紮西這是怕說不清楚,回頭再被投訴。

現在國家對于導游管理越來越嚴格,特別他們這種有正規導游證的。

拼團是這邊最常見的方式。

省錢還熱鬧。

“兩百,就我一人。”

阮昭神色淡然,輕擡下巴,示意他直接帶路。

紮西在這裏做導游三年,見過的游客形形色色,有人話多喜歡攀談,有人則寡言不愛說話,有人摳門的,就有人大方不差錢。

想來這位姑娘應該就是那種不差錢又喜歡安靜的主兒。

于是他也不廢話,直奔主題。

紮寺作為□□的駐錫地,可講的內容太多了。整個佛寺是依山而建,紅白相間的佛舍,高低錯落重樓疊宇,金頂紅牆,在濃烈陽光的照射下,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光華璀璨。

伴随紮西的講解,阮昭進了紮寺內部。

進寺之後,但凡遇到适合拍照的地方,紮西都特別貼心,問她要不要拍照。

結果每次得來的全是阮昭的搖頭。

紮西一邊說着早已經爛熟于心的講解詞,一邊心裏納罕,來這兒的游客不管是背包客還是文青,就沒有不喜歡拍照的。

特別是那些女生,有些還會特意穿着藏式紅裙,紮着滿頭彩繩小辮子,趕過來拍照。

一張不拍的,他還是頭一次見。

“這個地方很适合拍照,您真不來一張?”紮西做了最後一次努力。

阮昭并不知道這個導游心裏所想,也并未望向他指着的那條長而幽深曲折的紅色走廊,而是扭頭看着不遠處殿內,這樣的佛殿內不僅有歷經百年的佛像,還挂着唐卡和壁畫。

此刻她一向淡漠的眼神,泛起漣漪,輕笑道:“人有什麽好拍的。”

要看就該看老物件。

她就是為了藏地這些寺廟裏的老物件,才會不遠千裏而來。

阮昭直接往殿內走過去,紮西趕緊跟上。

很快,紮西的講解聲在大殿內響起,但阮昭只擡頭直勾勾盯着殿內供奉着的鎏金青銅佛像,直白而饒有興趣的打量。

紮西見狀,忍不住道:“這樣的佛像,可都是我們藏族寺廟裏才有的無價之寶。”

他是藏族人,自然也信佛,提及這些文物瑰寶,不由心生自豪。

“有價。”

這話自然是阮昭說的,紮西錯愕的轉頭望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2003年,蘇富比在香港的拍賣會上一尊明代銅鎏金釋迦摩尼佛像,拍出了兩千八萬港幣的價格,不僅創下了當年佛像的拍賣紀錄,也是歷年最高。”

紮西聽着她冷淡的聲音,升出一股不服氣:“那個佛像怎麽能與我們紮寺的相比,我們紮寺的佛像都是有着悠久歷史,從明代開始就供奉在此處。”

誰知他的指責,不僅沒讓阮昭難堪,反而引來她一聲輕笑。

她扭頭看着紮西,輕聲說:“拍賣的那尊明代釋迦摩尼佛像,最早可追溯到明洪熙年間。”

紮西滿臉‘那又怎麽樣’的不服。

“紮寺倫布寺始建于1447年,是明朝正統十二年。而洪熙皇帝正是正統皇帝的親爺爺。”

紮西:“……”

哪怕他再笨,都聽出了阮昭的言下之意,真要論起歲月長久,那尊拍賣一千八百萬的佛像只怕還是殿內佛像的爺爺輩兒。

“那…那佛像的價值也不該單單只以價格來判定,我們這些佛像可都是上了國家文物保護名單的,是國寶,”紮西的聲音在阮昭似笑非笑的表情下,越說越小。

他雖然是個導游,可平時這些歷史知識都是死記硬背。

這會兒眼看要争辯起來,居然沒了當導游時的利索嘴皮子,漸漸詞窮起來。

倒是阮昭,無意與他再争執下去。

她安靜仰頭,朝佛殿內的銅像望去:“有哪一件文物在流落海外之前,不是無價之寶呢。”

“所以,國寶亦有價,無非高低而已。”

紮西被她輕狂而又理所當然的口吻震懾,當下只餘一個念頭。

這樣漂亮脫俗一姑娘,怎麽盡鑽錢眼裏了。

阮昭自然不知導游心中所想,不過哪怕知道導游這麽想她,只怕也頂多呵笑一聲,贊一句有眼光,居然跟業界那些老頑固對她的評價一樣。

她接着往大殿旁連着的佛殿走去,卻被紮西攔住,歉意道:“這裏不能進。”

“不對外開放?”阮昭淡聲問。

紮西有些為難,小聲說:“也不是不開放,這裏是大師們點化貴客的地方,我們尋常人進不得。”

阮昭不由嗤笑,如今社會物欲橫流,就連看似身處世外的佛寺,都早已沾染上了世俗氣息。

瞧,這是一間尋常人進不得的佛殿。

阮昭倒也沒被這個小插曲掃了興致。

只是剛出大殿沒多久,她正往旁邊的連廊走時,手機響了起來。

她本沒想接,內地的寺廟向來游人如織,難得能遇上這麽安靜的寺廟,她自然不想讓人打擾自己的這份清閑雅致。

奈何手機如同跟她過不去一樣,一遍不通,又是第二遍。

電話是她店裏小姑娘雲霓打來的。

一接通就聽對方火急火燎道:“昭姐姐,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怎麽了?”

“你不在的這陣子,劉老板都上門三趟了。我看他這次是真着急,聽說他剛收了兩件好東西。不過其中一件殘的太厲害,就等着你回來救命呢。”

阮昭之所以,對文物來歷了如指掌,就是因為她是個文物修複師。

只不過她是專做商業修複的。

作為修複師,阮昭确實太年輕,但架不住她名氣大。

她師父是顧一順,文物圈子裏泰山北鬥級別的人物。早年在故宮博物院裏主持工作,後來年紀大了才退下來。

阮昭是他七十歲那年,收的關門弟子。

當年收徒儀式弄的那叫一個隆重,文玩圈子裏不少人至今都還記得。

師出名門,又有天賦,特別是在她出師的那一年,就修好一件宋朝破損的古畫。

當年這幅畫的主人當年找遍整個圈子,都沒人敢輕易接手。

不少修複師都怕修不好,砸了自己的招牌。

偏偏阮昭人野膽大人,別人不敢輕易接的,她敢。

最終讓不少等着看她笑話的人失望的是,那幅畫還真讓她修出來了,因此她在文玩收藏圈裏一舉成名。

她名氣來的太快,因此常有人說,她是命好,投在了顧一順的師門下。

要不然誰敢把這麽貴重一幅畫,交給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修複師。

阮昭也不急着為自己辯解,因為在之後,她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修複,證明自己在書畫修複上得天獨厚的天賦。

“老劉這人不厚道,他手裏舊物件确實有,但是新東西可也不少,這次未必就不是他故意放出的風。晾着他。”

阮昭握着手機,語氣冷淡。

在古玩圈裏,不時興說真假。

所以行話鑒定贗品,叫新家生,後來嫌麻煩,幹脆只稱新舊。

新的是假的,舊的自然就是真的。

雲霓有些不信,振振有詞道:“你是沒看見劉老板那個着急的樣,我看不像是假的。況且,他不管蒙誰,也不敢騙你吧。”

“難說,”阮昭走到廊下,幹脆停下靠着柱子,斜倚在上面,懶懶道:“這老頭精的滿身都是心眼,頭發都不剩幾根了。好在他在我這裏一向還算老實,不過現在店裏只有你們。反正我沒回來之前,不許收他的任何東西。”

“誰知道他的那些貨是從哪兒弄來的,紮不紮手。”

雲霓雖然人小,卻也不傻,聽明白了,斬釘截鐵道:“姐姐,你放心吧,就算我傻,不是還有我哥呢。不過劉老板既然不地道,咱們幹嘛還跟他打交道。”

阮昭:“他人不地道,但出價高,給錢痛快,我何必跟錢過不去。”

這也是阮昭被圈內诟病的地方,愛錢,不珍惜自己的羽毛。

雲霓倒沒覺得有什麽,連她大字不識的阿媽都知道,不遭人妒是庸才。在她心底,阮昭這樣的才是天才中的天才,這種事情絲毫不影響阮昭在她心底的光輝形象,她反問道:“姐姐,你什麽時候回來?”

“再過兩……”唇舌間的‘天’字,還未脫口,阮昭目光落進窗棂後的那間佛殿。

一個上了年紀老喇嘛出現,他穿着紅色僧衣,外罩着一層紫紅色披單,脖子到胸口露出的明黃色刺繡,那是藏寺內高僧才能穿的。

當然引起她興趣的,并不是這位喇嘛。

而是跟在他身側,那個穿着白衣黑褲的男人。

藏地寺廟內部大多很陰暗,窗戶狹窄,總也不見陽光。

佛殿內長年燃着酥油燈。

導游剛還跟她說,這間佛殿尋常人進不得。

于是她饒有興趣的看着這個應該“不尋常”的男人。

一向這男人是側對着阮昭,殿內太暗,看不太清臉,只瞧見他安安靜靜站着,微垂着頭,聽着身側老喇嘛的低語,那樣幹淨修長的身形,哪怕是最簡單的白襯衫黑褲,都穿出了衣架子的範兒。

未見皮相,先見骨相。

哪怕挑剔如阮昭,都不得不承認,殿內這個‘不尋常’男人骨相太好。

這樣清瘦卻不單薄的身形,再加上天生的優越比例,确實吸引人。

阮昭站在窗邊,饒有興趣的望着對方。

旁邊紮西見她電話不打了,忍不住提醒:“阮小姐,我們繼續往前……”

“噓”阮昭擡手,手指抵唇,做出噤聲動作。

吓得紮西立即閉嘴。

不知是阮昭在窗棂外逗留太久,還是她的眼神太過直白露骨。

終于殿內裏的人似乎有所察覺,微微偏了頭,恰好就将面孔浸到了酥油燈泛着的微暖光調裏。

就這一瞬間,阮昭已将對方的模樣納入眼底,男人是那種英挺的眉眼,利落的短發勾勒出,深邃流暢的臉頰輪廓,這樣一張清俊到近乎張揚的面孔,卻因臉上沒什麽表情,而顯得過分冷淡。

此刻他黑眸染着微黃的酥油燈光,只是哪怕這樣暖的色調,也沒讓他的眼神渡上溫度。

不透一絲情緒,疏冷至極。

阮昭站在原地,依舊直勾勾盯着他。

直到對方輕擡眼,淡淡掃過來。

他眼睛微揚,暖色的光調蔓延至眼尾,那份冷漠,不僅未減一分,反而越發鋪天蓋地,向窗外的阮昭襲去。

在酥油燈芯微晃的那一瞬,兩人的視線隔着窗棂交彙。

當阮昭眼底清晰的浮現男人模樣時,她突然明白,什麽叫做心魂振蕩,一眼萬年。胸腔裏不斷有情緒在積攢,那是她從未感受過的陌生。

終于,在那股情緒即将噴湧時,有個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

這個人,她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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