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傅時浔說完這句話,本來是往前走的。

身後的阮昭怎麽可能放過如此天賜良機,她的皮肉之苦怎麽能白受了,擺明老天都在給他們制造機會,。

“嘶。”阮昭輕吸一口氣。

果然前面的男人腳步一頓,阮昭看見,心底輕笑,有戲。

于是她輕聲說:“傅教授,我不是想占你便宜,但是你能不能借我一只手臂,讓我扶一下。我的腿真的好痛,好痛。”

連阮昭都沒想到,自己還挺有演戲天賦。

原本如清泉般幹淨清透的聲音,在顫音的餘韻下,顯得我見猶憐。

她都這麽可憐了,他總不會拒絕自己吧。

誰知前面的男人只是轉過頭,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站在這裏等着。”

眼看着他大步流星離開,阮昭臉上的楚楚可憐,登時煙消雲散。

直到一輛黑色大衆停在她的身側。

車窗被降低,露出傅時浔的臉:“上來吧。”

阮昭站在原地沒動,反而彎腰,伸手擋住車窗玻璃,眼神坦蕩蕩看着他:“傅教授,我問你一個問題嗎?這關系到我待會上車坐哪兒。”

傅時浔朝她看着,眉心是輕蹙着的,顯然是知道她又要作妖。

阮昭只當沒看見他的眼神,自顧自問道:“你有女朋友嗎?副駕駛座可是女朋友專座。你要是有女朋友,我就不能坐副駕駛了。”

“你坐後排吧。”傅時浔面無表情的平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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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昭本來是想用這個話題,打探他的情感狀況,雖然就她目前了解到的來看,他應該是沒有女朋友,也沒有任何親密關系。

但是防範與未然嘛。

見他這樣,阮昭也沒再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免得得不償失。

她走到副駕駛座的那側車門,打開門上車後,面對男人投遞過來的視線,她淡然道:“我覺得我還是坐副駕駛比較禮貌,畢竟你又不是我的司機。”

校醫室确實離的很近。

車子拐了兩個彎就到了,全程沒超過五分鐘。

進了醫務室,穿白大褂的醫生立即問明情況,讓她坐在旁邊的床上,然後伸手掀開她的褲子,等看清楚她的腿,不由驚訝道:“怎麽這麽嚴重?”

原本站在一旁的傅時浔,也扭頭看過來。

不怪醫生驚訝,因為阮昭小腿上,有一團明顯的青紫淤痕,周圍還有一圈紫紅色淤血。

大概是她皮膚太白皙,這麽一看,很是觸目驚心。

反而是阮昭自己沒太奇怪,她打小就這樣,傷痕體質,磕着碰着,都看起來很慘不忍睹。

這樣也好,待會賣起慘,顯得貨真價實。

醫生摸了摸,确定骨頭沒什麽事情,就是淤青嚴重。

給她開了活血化瘀的藥,讓她回去噴兩天,就沒什麽大事了。

因為有別的學生過來,醫生忙着招呼別人,就讓阮昭自己噴一下藥。

阮昭手上戴着手套,擰了兩次瓶蓋,居然沒擰下來。

最後還是傅時浔看不下去,直接将瓶子拿過去,幹脆拔掉瓶蓋,對着她的小腿,就猛噴了幾下,帶着藥味的白色水霧在瓶口噴出,覆在她的小腿上。

見他這麽快噴完,阮昭手掌抵着下巴,試探性問道:“這種噴劑是不是,也要揉開,才會管用?”

就像那種跌打損傷的藥油一樣。

這話一出口,傅時浔眼皮輕掀朝她刮過來,薄薄的眼睑跟刀片似得,直直刮在她心頭,語氣冷淡:“你确定要我給你揉?”

明明不帶一絲旖旎,阮昭卻莫名心跳加速。

說來也奇怪,她也不是什麽不談戀愛就會死的人。

相反她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遇到讓自個心動的,不來則以,一來就讓她無法抑制這樣的沖動。

阮昭仰頭看着他,這才發現他個子雖高,但并沒有高個子男生常有的駝背習慣,相反身姿挺拔,有點兒像雪後清冽的冷松,深沉而穩靜。

聽着他危險的口吻,阮昭想起電視裏抹藥油,伴随着的鬼哭狼嚎聲。

她突然覺得,自己還是別太得寸進尺的好。

明知道自己已經得到的夠多,阮昭卻莫名還是要更得寸進尺。

于是她轉移話題道:“其實,我突然發現一件事。”

這話明顯是下了鈎子,等着他上套呢。

只是,傅時浔果然沒如阮昭的意,壓根沒想反問回來,好在阮昭也不惱,意味深長的看着他:“我只是确定,你對我也不完全是表面這麽冷漠和無動于衷吧。其實你還挺在意我的吧。”

說這話時,阮昭的眼睛坦蕩而筆直的,望着傅時浔。

反而是男人眼底,恢複了平靜,同樣沉沉看向她。

這是在等着她嘴裏還能吐出什麽象牙。

阮昭微微一笑:“要不然你幹嘛非要将我趕出教室,是不是覺得我坐在那裏,你就沒有辦法安心的上課。”

“我不信旁聽的人,就我一個。”

這話阮昭還真不是胡說,傅時浔的課在安大是出了名的難搶,所以有些沒搶到課的學生,都會過來旁聽。

所以嘛,既然別人能旁聽,她就不行。

除了是怕被她影響,好像也沒有別的理由了吧。

這自信的口吻,活脫脫就是那一日,她對着佛像祈願時的模樣。

那樣理所當然又輕狂。

終于,傅時浔的耐心在這一刻耗盡,他上前一步,将兩人的距離拉近的同時,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他身上的壓迫感撲面而來:“我将你趕出教室,不是因為我看見你無法安心上課,而是我的課堂不歡迎不速之客。”

阮昭帶着明知故問的無辜口吻問道:“不速之客,我嗎?”

傅時浔單手插兜,睨了她一眼,毫不客氣道:“你不是在跟蹤我嗎?”

原來他是在惱火這個,以為自己可以刻意跟蹤他。

“跟蹤真沒有,”打聽課程表倒是有,阮昭眼底透着漫不經心的笑意,不緊不慢解釋:“如果我說是緣分指引我找到你,你信不信?”

兩人四目相對。

傅時浔眼睛裏明晃晃寫着兩個字:不信。

“我知道你工作的地方,根本不需要靠跟蹤。只要我們同在北安,我想我們早晚會遇上,畢竟我我也是做……”阮昭揚頭,她本來就是做什麽事都理所當然的性格,壓根不會解釋。

這也算是頭一遭,打算好好解釋。

雖然傅時浔的身份,确實那兩個背包客學生告訴她的。

但她是文物修複師,而傅時浔是大學裏考古系教授,她相信只要他們都在北安,早晚會相遇。

此時他手機響起,這已經是第二次,估計真有什麽急事吧,

“阮小姐,我沒興趣知道你是做什麽的。”傅時浔似乎真沒什麽耐心,不想再跟她繼續糾纏這個問題下去,直截了當地開口說: “還有,請你以後,不要打擾我的正常工作。”

說完,他沒再給阮昭說話的機會,直接離開了校醫室。

阮昭望着他扭頭就走的背影,嘴角的漫不經心漸漸收斂。

早晚讓你還回來。

那天之後,阮昭确實沒再出現在傅時浔面前。

因為她也忙得不可開交,本來古玩行業就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自打阮昭修複好了那副宋朝字畫一舉成名之後,不知道多少人捧着自家的畫上門求助。

她回來,第二天就被劉老板在店裏逮了個正着。

時間之巧合,讓阮昭差點兒都懷疑,他是不是派人在自己店門口蹲點了。

對方确實新得了一副畫,确實是宋朝真跡,但破的厲害,尋常修複師不敢接手,就等着阮昭回來救命。

阮昭本沒打算接,可對方實在是給的太多了。

于是她暫時收起風花雪月的心情,一連半個月,都待在小院裏修複這幅宋朝古畫。她的工作室就設在自家院子的二樓。

除了吃飯之外,她幾乎連樓都不會下。

修複古書畫一向都是個精細活,沒有捷徑,哪怕是經驗最豐富的老師傅都是靠着自己的雙手,沉下心,一點點慢慢修複出來。

這天她依舊在樓上修畫,小院裏卻來了兩位客人。

人是雲霓接待的,其中一人她還挺熟的,叫邱志鳴。說起來他還大阮昭幾歲,但按輩分來說,卻得喊阮昭小師叔。

“霓霓,小師叔在家嗎?”邱志鳴開門見山道,顯得十分熟絡的模樣。

雲霓正要回答他的話,卻先被站在他身側的男人吸引。

對方手裏拿着一個兩尺見長的長條盒子,雲霓在阮昭身邊這麽久,一眼就看出,這錦盒裏面肯定裝的是畫,說不定還是一副價值連城的古畫。

這種場面雲霓可不陌生,這一看就又是來找昭姐姐修畫的。

來修畫不罕見,可是長成這樣就罕見了。

雲霓以為她成天跟在阮昭身邊,早已經對長相這種東西免疫了,畢竟再好看也好看不過阮昭吧。

可是小姑娘這才發現,是她太武斷了。

這個人倒跟漂亮站不上邊,是那種眉骨如雕刻,輪廓深邃幹淨流暢到極致的清俊長相,大概是英俊到這種程度,哪怕他整個人冷淡站在旁邊,一言不發,也極具存在感。

邱志鳴見雲霓發呆:“霓霓,小師叔今天在家嗎?我這位朋友有副畫,急等着要修呢。”

雲霓:“哦。”

“那能不能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上去請小師叔一趟。”

你哪有什麽面子,雲霓有點兒不耐煩邱志鳴,因為他幾次擅自帶人找來家裏,讓昭姐姐幫忙修畫。之前都被昭姐姐拒絕了,雲霓瞧着昭姐姐也是有些煩他的。

就是礙于他師父的情面,才沒把話說重。

要是平常,雲霓肯定就把他打發了,可是現在,她眼珠一轉,輕聲說:“好吧,我上去問問,不過昭姐姐剛接了一個修複古畫的活兒,未必有時間。”

一聽這話,邱志鳴已經轉頭對身邊的男人邀功道:“傅教授,您只管放心吧。我這位小師叔那可是天才修複師,之前那副展覽出來的宋朝《采花仕女圖》,那就是我小師叔成功修複的。只要她出馬,您這幅畫肯定能起死回生。”

雲霓心底猛地翻了個白眼。

要不是她見色起意,舍不得讓這樣的大帥哥失望而歸,她才懶得搭理呢。要看她也是看在人家大帥哥的面子上。

“麻煩了。”雲霓沒想到,冷淡的男人居然沖自己颔首笑了下。

于是雲霓再也沒猶豫,紅着小臉,出門左轉,上了樓。

……

阮昭手頭上修複的這幅畫,已經進行到了補的這個部分。所謂修複,也有不同的派別方法,而阮昭從小到大學的,就是修舊如舊。

一幅畫,到她手裏,不是要變成一副嶄新的畫。

而是成為一眼看去就有着厚重沉澱感的古畫。

“昭姐姐,”雲霓進來,阮昭手上的鑷子依舊握的穩穩,未受影響。

反倒是雲霓,被自己的莽撞吓了一跳,生怕打擾到阮昭。一直等到阮昭将手上的折條,貼在了古畫背面後,這才重新說話。

聽完來龍去脈,阮昭毫無興趣道:“不接。”

雲霓試探的勸了下:“要不你先下去看看?萬一他們給很多錢呢。”

“邱志鳴賄賂你了?”

“怎麽可能,我不是那種人,”雲霓一臉清白。

阮昭這會兒才擡頭看了她一眼:“那你為什麽幫他說話?”

“我,我……”雲霓支吾了兩下,知道自己說不了謊,幹脆實話實說:“他把那個要修畫的客人帶來了,長得可太帥了,比我見過的任何男生都帥。不是,應該是男明星都好看。”

阮昭淡淡道:“你見過男明星?”

“沒有,”雲霓辯解說:“但是我電視上看過啊,我覺得他就是帥,而且他人現在就在樓下呢,你要是不信,自己下去看嘛。”

阮昭修了大半日的字畫,早已經到了下午。這會兒天際蒙上了一層淺金色,平添了幾分午後慵懶,突然阮昭放下手裏的畫,站了起來:“那行,就去看看。”

她倒對什麽帥哥沒興趣,再帥的人,難道還能比得上傅時浔。

那可是能讓她,一眼萬年的男人。

于是她下巴微擡,聲音有些冷傲道:“你先下去招呼他們,我去換身衣裳。”

傅時浔是被幾聲鳥鳴聲吸引,并不是清脆的鳴啭,而是虛弱而微小的細鳴聲。

邱志鳴去了洗手間,那個小女孩去樓上請那位修複師,沒再出現。

本來傅時浔不想多管閑事,但是那一聲聲細鳴,像是在嗚咽的哀求着什麽,最後傅時浔還是将畫放在桌上,起身走出了正廳。

他循着聲音,來到偏房屋檐下,就發現躺在地上的一只幼燕。

這只燕子實在是太小,還不會飛,顯然是從房檐底下的燕子窩裏掉出來的。

這會兒兩只大燕子站在窩的邊緣,不停的鳴叫。

傅時浔有些頭疼,這小燕子眼看着是剛睜開眼睛。

要是直接送回燕子窩,也不知還能不能活。

“你這是要綁架我的燕子?”突然一個如雪山清泉般幹淨的聲音,在他前方響起。

循着這道熟悉的聲音看過去,看清楚那道淺藍色身影,傅時浔有一瞬間的恍惚。

小院子裏栽種着一棵樹,每到夏天時,枝繁葉茂,蟬鳴鳥叫,一棵樹能盛滿一整個盛夏。如今春日剛至,樹枝上只是新發了嫩芽,還殘留着殘冬的蕭條。

偏偏樹下那人一身淺藍色立體繡花盤扣外袍,長長繡袍內搭白色交領紗衣,透着古韻,卻又并非是那種正統漢服,她黑色長發被一柄木簪,半绾在腦後。

都說人穿衣,衣襯人,但她站在那裏,仿佛既煥發了小院的春意,又融與這個有着歲月沉澱的院落。

周圍場景仿佛都是為她而存在。

任誰都想不到,在這座充斥着現代化的城市,還有一處小院,一個人,能将古韻穿在身上。

阮昭緩緩走過來,低頭看着他手掌心裏的幼燕,低嘆一句:“真可憐。”

“霓霓,”她扭頭朝廚房的方向喊了一句,本來正幫着董姐準備茶點的小姑娘,立即跑了出來,問道:“怎麽了,昭姐姐。”

“小燕子掉下來了。”

雲霓‘啊’的一聲驚呼,忙不疊的跑了過來,瞧着蜷縮在傅時浔手裏的幼燕,登時心疼到不行。

“給她吧,她去年就照顧過一只。”阮昭說道。

傅時浔小心将幼燕,交給雲霓。

雲霓帶着幼燕上樓之後,周圍透着詭異的安靜。

這樣的狀況,哪怕不用介紹,兩人也明白了眼前的情況。

他是上門求修畫的人。

而她也是他要找的人。

午後懶散陽光,散發着歲月餘韻的小院,阮昭直勾勾的望着傅時浔,似笑非笑,終于她揚起下巴:“現在,你想知道我是做什麽的嗎?”

傅時浔這是發現了,不管什麽時候,她永遠都這樣理直氣壯。

他本想別開頭 ,不搭理她,可下一刻卻鬼使神差看過去。

此時阮昭那雙幹淨通透的眼睛,擁有着能夠藐視全世界的驕傲:“我是文物修複師阮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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