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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我來修複那批竹簡?”阮昭聽到這個消息,也是格外驚訝。
雖然她确實有些修複竹簡的經驗,可大部分都是依靠着爺爺留下來的那本修複筆記,爺爺對于書畫古籍以及簡牍類文物修複的經驗,要比阮昭本身豐富的多。
傅時浔垂眸望向她,“怎麽了?對自己沒信心。”
“只是覺得很意外,你為什麽會選我?”阮昭确實挺奇怪的。
傅時浔笑了下,有些無可奈何的說:“我以為這種話,只有別人才會問我。”
阮昭挑眉。
“所以有人對于你的決定,提出了質疑?”
聰明人就是這樣,以一推十,傅時浔一句話,阮昭就大概猜測到了過程,她直截了當的問道:“是因為華晚蘅嗎?她是不是反對。”
傅時浔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反而說道:“我選你,是因為我認為你是最合适的人選。”
“真的?”阮昭伸手抱住他的腰,靠在他懷裏,仰着頭望向他。
從這個角度,她顯得格外嬌俏溫柔,連那雙銳利的眼睛,都變得柔和。
傅時浔低聲笑了下:“我從不拿工作的事情開玩笑。”
不過阮昭很快正色說道:“你應該知道,梅敬之一直想讓我主持修複《墨竹圖》,這幅畫最遲明年的秋拍會,他一定會推出。所以他說過,想讓從我年底就開始接手。”
這會兒阮昭從他的懷裏坐直,兩人提到工作的事情,都很認真。
傅時浔安靜看向她,語氣從容淡然的問;“你呢,是什麽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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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想法?
要是以前,阮昭肯定是想也不想的,選擇去修複墨竹圖。那可是徐渭的畫,只要消息放出去,這幅畫必會引來國內所有大收藏家的争相競拍。
這樣一幅從明朝傳下來的畫,誰都知道一定會有修複師。
哪怕她的名字,不能被廣為流傳,但是在收藏界,她勢必會被追捧為最好的商業修複師。
書畫類古董一向都是價格最為昂貴,也最需要精心呵護的。
那些大收藏家誰不想擁有一個靠譜又有實力的修複師。
“你慢慢想,不用着急回複我,”傅時浔似乎察覺到她的猶豫,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今天因為是周末,兩人都留在家裏,沒有出門。
沒一會兒,傅時浔去書房裏,阮昭跟着一起,她站在他的書架前,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這架子上居然真的有很多佛經。
阮昭指了指架子上的書:“我能看看嗎?”
“你想看哪本,我幫你拿,”傅時浔起身,阮昭随意指了一本,他伸手拿了下來。
阮昭翻開,發現這本書已經極舊,她伸手摸了紙張,有些驚訝:“這居然是民國版的。”
她随口一句話,讓傅時浔倒是有些暗暗稱奇。
他主動問:“你随便摸一下,就能看出這本書的年代嗎?”
“當然不是,”阮昭用手點了點紙面,輕笑了下,說道:“紙張泛黃、酸化的程度,确實可以肉眼看出,所以我只能推測這本書最起碼有百年的歷史。至于到底是清末的還是民國的,主要還是看用紙和裝幀設計。”
阮昭似乎也來了興致,指着這本書:“民國時期,正值技術的大變革,清末的書多半還是手工制作,不管是書籍還是裝訂都是手制。而這本佛經的用紙顯然是機制紙。”
“當時出版物的所用紙張,主要分為新聞紙、有光紙、道林紙以及銅版紙這幾種,這本書用的就是最常見的新聞紙。”
阮昭掉完書袋子,傅時浔無聲笑了下,上前彎腰吻了吻她的嘴角:“我的女朋友,果然最厲害。”
她怔怔的望着他,一時,有點兒說不出話。
本來她确實故意的成分,可這會兒真得到他的誇贊,心底還是忍不住開心。
突然,阮昭說:“下午我們去博物館吧。”
“你想去?”傅時浔沒想到,她會來這麽一句。
阮昭點了點頭:“考古教授和文物修複師去博物館,不算什麽新鮮事兒吧。”
她一向就是行動派,說走就走。
吃完午飯之後,兩人之間開車前往博物館,北安市的博物館級別很高,是國家級重點博物館。館內的藏品更是國內數一數二的豐富,彙集了各朝各代的文物,館裏以古代的青銅瓷器、書法、繪畫為特色,據說藏品高達十萬件之多。
阮昭雖然是文物修複師,可她卻從來沒來過北安博物館。
她提前在網上買了門票之後,兩人到了地方,因為博物館前幾年重新擴建的,據說除了最大的綜合館之外,還有專門的青銅館、陶器館、書畫館以及明清家具館。
因為是周末,所以博物館的人并不少。
甚至他們進去的時候,正好趕上從大巴車上,下來一群穿着校服的小學生。
小朋友們各個背着統一的書包,有人腦袋上海戴着帽子,看起來一副郊游的模樣,叽叽喳喳的倒是挺可愛。
兩人先在主館參觀了,阮昭握着傅時浔的手,一邊走一邊聽他安靜講解。
如果說文物修複她是專家,那麽在歷史知識這塊,作為考古教授的傅時浔,大概可以吊打阮昭十個來回。
特別是秦漢時代的歷史,簡直是刻在了他腦子裏。
這館內任何一件藏品,他都能說出典故,以及文物的出處以及來歷。
于是兩人到了旁邊的青銅館,中國青銅器之豐富,獨步世界。特別是夏商周直到秦漢時代的青銅器,都有不少嚴禁出國的國家級寶藏。
而且他們這次來的也挺巧,正好是北安博物館正在搞館藏文物的巡回展覽。
每過一段時間,博物館就會将館藏的國寶文物展覽出來,畢竟這些文物不僅屬于博物館,更屬于所有中國人。
他們剛進入青銅館,就聽前面的工作人員,正在給剛才遇到的那群孩子們做講解,大概這是學校和博物館聯合舉辦的一次認識歷史的活動。
只是小學生們,各個叽叽喳喳,哪裏能安靜下來認真聽講解員的話。
直到講解員無奈的看過來,有些驚訝道:“傅教授。”
對方認識傅時浔,這讓傅時浔也有些吃驚。
他小聲說:“我之前聽過您的公開課,就是關于秦漢青銅器講解分析的那節,我一直想考您的博士生來着。”
他和傅時浔說話,也引起了小朋友們的注意。
很多小孩眼巴巴的望着他。
或許這個年紀的孩子們,也有了美醜的認知,就覺得這個叔叔長得高,還這麽好看,很快孩子們居然意外的安靜了下來。
講解員見孩子們居然對傅時浔有興趣,不由清清喉嚨,笑道:“小朋友們,這位呢,是我們北安大學最厲害的考古教授。有哪個小朋友知道,什麽是考古呢?”
“我,我,”有個戴眼鏡的小男孩,立即舉起手。
講解員笑着說:“答對的話,哥哥會送一個小禮物。”
小男孩說:“考古就是把文物從地裏面挖出來。”
說完,小男孩反而十分期待的看向傅時浔,畢竟對于小孩子來說,教授是一個遙遠而又神聖的稱呼,聽起來比班主任還厲害。
傅時浔嘴角微掀,低聲說:“這個回答,可是算對。”
對于一個只有三年級的小朋友來說,對考古的認知,能到這種程度,其實也不簡單了。
畢竟很多成年人都覺得,考古就是不停的找古墓找遺址,發掘各種稀世珍寶。
“但其實考古,更多的是對古代人類活動的一種追溯,”傅時浔頓了下,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用詞,對于這些小朋友來說,過于深奧。
于是他緩了緩,指向一旁展覽櫃裏擺放着的巨大編鐘說:“就比如這個編鐘,正是因為考古學者們發現了它,才知道古代的人是使用什麽樣的樂器。它就跟你們現在所學習的小提琴、鋼琴一樣,是我們古人使用的樂器。并且這種編鐘上,還會刻有古代的文字,大家應該知道,我們中國的漢字并非一直不變的。”
“編鐘上的文字,也有助于幫助我們知道,古代人學習的是怎樣的文字。”
此刻一個小朋友突然舉起手,問道:“我們為什麽要知道古代人幹什麽啊?”
“你是什麽人?”傅時浔彎腰看着他,輕笑着問道。
小朋友:“中國人吶。”
“中國有多久的歷史?”傅時浔再次提問。
這次所有小朋友異口同聲的說道:“五千年。”
“為什麽是五千年,”傅時浔環顧一周,聲音清淡卻溫和,他說:“不是四千年,三千年呢?”
這一下還真的把所有小朋友問住了。
傅時浔倒也沒賣關子,他聲音清冷道:“正是因為有考古的存在,我們将明确自己的歷史,五千年不是憑空而出現的數字,而是一代代文字記錄之後,再通過考古出土的這些文物,證明我們中國确實有這麽悠長的歷史。”
“所以,這就是考古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讓你們這樣的小朋友明白,我們中國的歷史從何處而來。我們的祖先是怎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又是怎麽創造出這樣輝煌又燦爛的文化。”
阮昭站在一旁,聽着他透着冷調卻莫名讓人感覺溫和的聲音。
哪怕此刻他依舊還是那副冷淡的模樣,臉上并不總挂着笑意,可是她卻能感受他骨子裏的那種溫柔和理想。
他所投身的考古,大概就是這樣,才讓他如此熱愛吧。
她大概知道,傅時浔提出讓自己主持修複竹簡,承受着多大的壓力。或許別人會說,是因為她是他的女朋友,他才會這麽公私不分。
很多時候,阮昭也面臨這種非議,可是她從來都是迎頭而上。
然後做出一種讓所有人都更加非議的選擇。
因為她從來不在乎,她沒有所謂的理想,沒有所謂的包袱。
她活在這個世上,只求一份自己痛快和舒心。
就是要賺錢,讓自己過的舒服,頗有種哪管外面洪水滔天的肆意妄為。
可是現在,她好像隐隐看見一種,叫做理想的東西。
當告別這些小學生之後,兩人又前往了古代書畫館。一幅幅珍藏着的古代墨寶,被懸挂在玻璃展櫃內,所有人都能近距離的看到古代大師的墨寶。
“不是說我們北安博物館,有一副鎮館之寶嘛,”旁邊有個女生,正低聲跟朋友嘀咕說:“是那個唐朝的《報春圖》吧,據說這幅畫當年流落海外,然後被拿到蘇富比拍賣。結果就被國內的愛國商人拍賣了下來,捐贈給了國家。”
女生有些惋惜道:“這次居然沒有展覽出來。”
她朋友說:“是哪一副啊?”
“唐朝《報春圖》,據說是跟故宮博物館的《五牛圖》齊名的一幅畫,你上網搜搜,當時的新聞特別熱鬧。”
她朋友果然拿出手機搜索,一看到價格,當即震驚:“六億?這幅畫當年居然是花六億拍賣回來的。好有錢啊,媽呀,真的好多好多錢。”
“對啊,據說當時有國外的人跟我們搶,我們國內的這位大佬,搶拍下來,直接捐贈給了國家。大概這就是人家有錢人的格局吧。六個億的畫,眼睛不眨的就捐了。”
她們兩個人讨論的聲音其實并不大,但館內很安靜,阮昭還是聽了個正着。
直到她轉頭看向傅時浔,就見他目光緊鎖,盯着面前的畫。
臉色竟是有種奇怪的蒼白感。
也是在這一瞬,她發現他握着自己手掌的手,竟然不自覺用了勁兒,男人的力氣本來就大,她的手被這麽一握。
疼的阮昭不自覺,痛呼出聲。
要知道她之前不打麻藥清理傷口,都忍了過來。
傅時浔似乎這一聲痛呼驚醒,他轉頭望向阮昭,低聲道:“對不起。”
“你怎麽了?”阮昭也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
傅時浔搖搖頭:“沒什麽,只是意外想起一些事情。”
見他神色有些不對勁,阮昭也沒在書畫館多待,便拉着他一起離開了。
隆冬之下,小院內的花草早已經枯萎,有種冬日裏蕭瑟感。好在家裏打掃的還算幹淨,這才沒讓小院出現破敗感。
梅敬之一臉沉郁,整個人陷入了低氣壓。
許久,他看向阮昭,問道:“你這是要準備當聖人了?”
“只是去修複竹簡而已,談不上當聖人吧。”阮昭用剪刀,将花盆裏的枝葉剪掉,這是她為數不多還養着的花。
因為外面太冷,家裏的花匠就全把花抱到了客廳裏。
也給客廳增添了幾分不一樣的景致。
梅敬之神色依舊凝郁,聲音也沒了往日裏那種不着邊調感:“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放棄的是什麽?那可是徐渭的《墨竹圖》,你應該知道這樣一幅畫,到任何一個拍賣會上,都會成為壓軸拍品。”
這種身價過億的畫,哪怕是修複費也是一筆不菲的費用。
要是以前阮昭想也不想,就會答應修複。
可是這次,她先是因為要參加考古隊的工作,推遲了修複《墨竹圖》,現在又因為要修複什麽剛發掘出來的秦漢竹簡,拒絕了修複《墨竹圖》。
他冷笑道:“去年蘇富比拍賣過一批漢朝時期的竹簡,你猜多少錢?”
阮昭依舊盯着自己面前的花,似乎對這個消息,絲毫不敢興趣。
“兩百六十萬,兩千根的竹簡,才賣這麽點價格,”梅敬之繼續嘲諷道:“你現在為了這點價值的東西,居然要放棄《墨竹圖》。”
知道阮昭脾氣不好,他到底話還是沒敢說的太狠。
他恨不得要敲敲阮昭腦子裏的水。
“文物的價值,并不單單以價格來評定,”當說完這句話時,阮昭的心頭有種奇怪的感覺,直到腦海中的記憶回湧。
她站在紮寺的佛殿裏,大言不慚的說着,香港蘇富比的佛像拍賣出兩千八百萬的價格,所以紮寺那些佛像,看似無價實則并非如此。
明明不過是大半年的時間,當初那樣狂妄說話的人,卻變了。
“阮昭,這可不是你會說的話,”梅敬之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着她,他一直冷眼旁觀着阮昭和傅時浔的交往,可是如果他們在一起的代價,是要讓阮昭徹底改變,那麽他覺得這不是一件好事兒。
反而是她自己輕笑:“或許吧。”
可她并不讨厭這樣的改變,或許跟擁有理想的人在一起,她也會成為那種可以為了理想而努力的人。
阮昭如願進入實驗室,開始着手修複那批竹簡。
只是很快就到了元旦節,本來元旦是要放假的,但是她因為正在試驗一批化學藥劑,因為竹簡出土之後,要進行脫色處理。
所以她這幾天一直帶人在進行試驗。
竹簡的本色應該是那種淡淡的姜黃色,但是這批竹簡在清理幹淨之後,依舊是那種黑褐色,千年塵封之後,再次出土,早已經裹上了各種顏色。
所以她得用化學試劑,将竹簡脫色。
但問題是,之前的化學試劑居然并不好用,她們試用了一根竹簡後,并沒有恢複成原本該有的顏色。
這段時間裏面,他們就一直在攻克這個問題,甚至還親自請教了北安大學化學系的幾位專家教授。
因此元旦,阮昭也沒什麽時間。
反而是傅時浔居然要去歸寧寺幫忙,據說是給上香的游人代寫心願牌。
因為有位師傅生病了,寺廟裏人手短缺,因此才會找上傅時浔幫忙。
“要是有空,我就去陪你,”阮昭靠在車裏,慢條斯理的說道。
倒是傅時浔說:“沒事,工作重要,你先忙。待會我要是忙起來,估計也沒什麽時間回複你的消息。”
阮昭說:“外面下雪了,你開車小心。”
說完,兩人挂了電話。
今天歸寧寺的人其實并不如農歷新年那樣多,來燒香拜佛的人,也不算多。傅時浔在廟裏忙了一會兒,居然遇到了有些意想不到的人。
他輕笑着望向對面的姑娘,問道:“臨西,有想要求的嗎?”
對方正是他弟弟傅錦衡的妻子葉臨西,她跟兩個朋友一起過來,其他兩人原本偷摸摸打量着他,在聽到他喊出葉臨西名字時,紛紛露出震驚的表情。
很快,他替葉臨西和她兩個朋友寫完了紅綢。
三人這才滿意離開。
只是她們離開時,正好遇到有個人從門外走了過來。
來人穿着單薄黑色外套,臉頰白的堪比這漫山的白雪,卻透着隐隐的病弱蒼白,最引人的是一頭烏黑長發。
身上帶着一股說不出的銳利氣質。
她走進佛殿,直接在案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直勾勾的望着對面的傅時浔。
“我要解簽。”
傅時浔望着她,将簽筒緩緩推到姑娘面前。
誰知那姑娘并未伸手拿起簽筒。
她說:“我愛一人欲發狂,何解?”
這話裏的情緒,太淡。
而她看着他的眼神,太濃。
傅時浔看着眼前的姑娘,低低一笑:“無解。”
說完,他低頭在面前的紅綢上,寫下一行字。待寫完後,他伸手遞了過來,阮昭接下後,垂眸看着上面的字。
“唯願與昭昭,白首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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