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嫁妝

佛香缥缈,雅室幽靜。

室內陳設簡單,寫滿經文的折紙屏風後,是一個黑漆桃木幾案,上面擱了幾件青瓷茶具,旁邊擺放了四張坐墊。早有僧人備好茶水迎接貴客,待屏退左右仆從,三人便學着出家人打坐般,往墊子上坐了。

立人拿了茶盞,親自斟了茶遞于妹子和玲珑,方才給自己也斟上。可人問了些家中情況,得知父母長輩俱是康健,便放下心來。

又閑話了一會,可人見哥哥唇邊是一貫的溫和淺笑,目光則若有似無小心翼翼地投向玲珑,而那一位卻沉默不語,視線低低對着杯中青碧的茶水出神。想到此二人明明有意,卻總只得遙遙相對,連半句交心的話都不曾說過,也着實可憐。而适才看玲珑意思,似乎有什麽心事,便有心讓二人獨處,于是便尋個由頭,悄然出屋去別室尋自己的夫君端王。

可人一離開,屋裏便只餘下二人,相對無言,頓時室內換成一種略帶異樣的安靜。玲珑擡首,見林立人正似笑非笑望定自己,眸色溫暖仿佛帶了一絲纏綿,不覺臉上微微一紅,忙又垂下頭。兩人獨處,一次是他登門求親,結果針鋒相對,不歡而散,再便是宮裏那次……一想起當日的場景,玲珑的臉立時紅透了,忙端了茶碗掩飾,誰知一口茶猛地嗆在那裏,直咳個不停。

心裏急,面上窘,喉頭偏偏又出奇的癢,竟越咳越猛,正在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的當兒,忽覺有只手輕輕拍着自己的背,片刻才好受了許多,擡頭一看,卻見林立人已經坐到自己身側,眼中笑意深深,滿是寵溺,還有一點點戲谑。

“你呀,都跟小貓似的了。”一面說,一面拿出手絹,小心地替她拭去腮上的水跡,動作溫柔而細致,仿佛是擦拭一件珍愛的易碎瓷器。其實玲珑對他而言,就像是一件堪堪要落地破碎的瓷器,卻正好被他接住而完好無損,這份珍惜,又豈是單純的喜愛可比?

一抹紅霞染上雙頰,玲珑垂下眼睑掩飾眸底越發溫柔羞澀的潋滟波光,貝齒輕咬紅唇,不敢看他眼睛,“……上次的事,多謝你。”

“上次什麽事呀,我不記得了。”林立人笑得促狹,黑亮的眸子愈加晶璨,“妹妹提醒我一下如何?”

“你……!”玲珑薄惱擡首,瞬間跌入立人笑意盎然深不可測的黑眸,帶着莫名的灼熱,鋪天蓋地的濃黑席卷着她,讓她幾乎淹沒得再也尋不到方向。

心頭微顫,陣陣熱流蜿蜒過全身,忙急急垂下臻首,只覺耳邊火辣,似能聽見自己胸口一聲大過一聲的心跳。

其實,那件事後,她便在心底裏接納了他,說不清是感激,還是因為他看也看了,碰也碰了,還……

除去被他相救的感激,其實還有一點,恐怕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父親生前萬般寵愛姐姐,卻一直冷落她,而林立人的态度則正好相反,似于無形之中,填補了她心裏最深的溝壑。

“那麽玲珑,你打算如何謝我?”林立人語聲溫潤,透着一絲喜悅。

玲珑擡頭對上他的眸子,只覺那笑容暖暖,令人如沐春風一般,忍不住淡淡展顏,紅唇微揚,卻不知不覺間淡淡酸意上湧,哂笑道,“林大人仕途得意美人環抱,還缺什麽?”

立人眸華一黯,深深鎖定她,唇角揚起一個魅惑的弧度,“只是這些,并非是在下所真正想要。你懂嗎?玲珑?”

玲珑眼波流轉,望向立人淺笑深黑的瞳眸,只感心思紊亂,他眸底的深意及閃爍的光華,驀地将她折服,此刻,她深深的了解,眼前的男子雖然表面溫潤如玉,笑若熏風,卻幽深不可測。定定神,避開立人咄咄的氣息,從懷中掏出兩張紙給他。

林立人有些不解地接過,展開一看,不禁露出驚詫之色,“這……卻是為何?”

原來,竟是兩張五千兩的銀票。

“我想托你把這個充入軍饷。”無視他的詫異,玲珑雲淡風輕地說,仿佛這只是幾個散錢一般。

“玲珑……這是你的嫁妝吧?”林立人忽的正了口氣,拿着的銀票的手,莫名地有些戰栗,眼中剎那間有陰霾利閃而過……傻丫頭啊,你哪裏知道……

“我要嫁妝何用?”被他一眼看穿,玲珑臉上紅暈更甚,這幾日變賣了首飾和嫁田,才湊得一萬兩。迎着那洞知一切的閃亮黑瞳,玲珑偏頭避開其中的幾乎要望進她眼底的探尋目光,帶着淡淡的惆悵回答道,“雖是杯水車薪,只是我,不想哥哥他白死。”

“你……”林立人狐疑地望着她,難道她打算終生不嫁?卻見眼前佳人,忽然面上嬌紅更甚,就連白細的頸項上也有紅霞漫起,剎那間,如同有耀眼日光撥開重重雲霧般,立人眼中流露出無限的驚喜,腦中仿佛突而開竅,只覺一顆心狂跳不己。莫非,她……

只一瞬,他的眸色卻黯淡下來,一絲難以掩飾的痛意瞬間滑過深不可測的黑眸,咬咬牙,望定她道,“玲珑,我不想委屈你!”

她沒有嫁妝的意思,便是肯嫁與他做妾……

可他又如何忍心令他所愛的女子背負賤妾之名!

如何能讓這般清冷如霜,潔白如雪的女子,蒙受那樣的恥辱。

巨大的喜悅之後,是深刻的痛,林立人從來沒有經歷過像這樣劇烈地交織在一起的歡樂和煎熬,他深深凝望着眼前清麗無雙的女子,墨絲如雲,眉目精致,淨瓷似的面龐清冷中透着堅韌的倔強……無一不是心頭摯愛,無一不耀着他的眼,早己在無形之中,打動他心上最柔軟的地方。可是為什麽,她願意了,自己卻比前一次被拒絕還要失落,還要難堪,還要不甘。

一向自恃能掌控一切的他,此刻,只覺難以言喧的壓抑。

“我知道你心裏有我,我不怕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眼中卻透着堅定。

既已認定了他,又何必矯情,為妻,為妾,為婢……還不都是一樣的。

“玲珑,你等我兩年!”林立人咬牙說道,晶黑瞳仁灼灼生光,“到時候,我一定什麽都給你。”

說着,他低頭,倏然大手一伸,将玲珑一把拉至身側,嘴唇在玲珑光潔如玉的額頭上若有似無地輕輕一觸。

瞬間,熱流如電光火石般倏然流遍彼此全身,玲珑怔忪間,他已起身向外大步走去。不敢回頭,仿佛生怕一回頭,自己便會控制不住,再不想和她分開一刻。

不知走出多遠,他才慢下腳步,目光落在手裏的銀票上,神色一下變得凝重,眼中幽暗似深不見底。

難道,我們這些七尺男兒,還不如一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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