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流轉之春(一)

我的目光立刻被攫住了,無法轉向別處。

真澄第一次見我是在高中入學時。

那時是春日清晨,空氣尚且濕潤。我穿着深綠色制服從學校正門進去。

衣服有些小,領帶是出門前母親給我系的,也非常緊實。整個人好像被放進了綠色的大鐵罐子裏,周身澆好了水泥,正要被沉入東京灣。

校內學生不多,可能是我來得比較早的緣故。我看到幾個男生結成一隊有說有笑地走在前面,心中頓時湧起一股無名的阻塞,将頭向下一埋,悄無聲息地繞開了幾人。

我之所以會覺得拘謹、喘不上氣,大概有一半源于服裝,剩下的一半便來自于我的心理。

我不是個外向的人,甚至有些自卑,在進入一個新環境時難以融入其中。

希望你在遭遇類似場景時沒有與我相似的感受,我羨慕那些總能很快适應新環境的人。

我繞着學校走了一圈。轉悠到了校舍背後去,那裏種着幾株櫻花樹。

我對櫻花的品種沒有研究,或許那是染井吉野,或許不是。

樹周圍了一圈草坪,我站在離樹有約一米的位置注視着生在枝頭的櫻花。

我之前沒有像這樣仔細地看過櫻花,的确很美。或者說其實所有花都是美的,只是我未曾仔細看過。

遠遠看去就像是雪,它開得密。我有輕微的近視,沒戴眼鏡,感覺枝頭一片毛絨絨。

或許在常常下大雪的地方住着的人最容易想象到:在深山,密植的松樹,大雪堆滿枝頭。那時正好春寒料峭,看到滿樹盛開的櫻花時我一下便想到了雪。

我低頭看了眼腳下。草坪中間似乎有條未完全被草遮蔽而顯出的路。我向前走幾步,站在樹下,仰頭望向頂上的春櫻。

一整片如出一轍的雪白。是優選品種的原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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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花的大小與顏色沒有任何區別。花瓣極薄,像是用包裹在糖外面的一層米紙折出的。我完全沒能移開視線。

我的思緒放空了。在我看向櫻花樹的時候,腦中不斷翻滾着的是高中之前發生的事。一陣微風令花瓣散落,以猶如碎末或紙屑的姿态飄零。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這個問題突然且突兀地冒了出來。它聽起來沒頭沒尾,我得對此給出些說明:這是所偏差值接近七十的公立校,入讀本校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

為什麽?在反反複複自我追問後,我所能想到的最初的根源是兩個字——漫畫。

我從小保持着每天看至少兩話漫畫的習慣,至今起碼有十年了。

大約在國中二年級時我還對此感到自卑——作為一名徹頭徹尾的宅男,而「宅男」并不是個具有正面意義的詞。

之後某天,一個「我可以成為一名漫畫家」的想法憑空産生,令我如醍醐灌頂。

它不切實際——那時的我當然沒有考慮到社會上無法養活自己的漫畫家如此之多——但它拯救了我。

我給自己的「宅」和在享樂上耗費的時間賦予了一個于我而言至高且終極的意義。

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學習繪畫,但隐去了成為漫畫家這一目的,他們對此并無察覺,自那之後我就開始學習繪畫。

中間出了個段小插曲——不,這聽起來太虛浮了。我是說——一件大事。

國三上時,父親認為我花太多時間在畫畫上而荒廢了學業,威脅我說再這樣下去就不會在我的愛好上投一分錢。

于是我奮力地、像被懸崖所追趕,抛下我所喜好的一切猛紮進習題中長達半年多。

等到一切結束我回過頭一看。壞了,我心說。我沖過頭了。

我在小事上運氣不好,但遭遇大事時總會化險為夷。有時這也會給我帶來預料之外的煩惱:這就是個例子。與我的能力無關——我的努力不足以令平庸的自己到達這個程度,對此我多少是有些自知之明的。這完全、完全就是運氣引發的意外。

“那是好事呀!”

每當有人這麽回應我時我都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回應。我深知自己不是學習的料,沒打算一門心思撲到學業上,半年拼命時光差點要了我半條命。

我不禁對未來感到茫然,并順帶捎上了一絲局促不安:我該怎麽辦?抛棄我過去的生活方式,穿上名為「努力家」的拘束服裏嗎?我不知道。

我張了張嘴,最後沒能打出噴嚏來。右手食指的指腹有些癢。

早晨起來時我發現那裏腫出個小包來,可能是被什麽小蟲子咬過。沒有必要在這裏吹風,現在我确實感覺到有些冷了。

該找個暖和些的地方。

我的視野越過層層疊疊随風滌蕩的櫻花的層流,注視着遠處——

與這個籠罩在教學樓陰處的小角落不同,那裏鋪着一片明亮的日光。

受我眼花的影響,那看上去似乎在閃爍,就像是一片曬場,烘熱的金色的小麥在地上滾動。

我斜了下身,從櫻花樹旁繞過去。在往操場走的過程中,一個人正好從教學樓那頭走出來。

我沒理由不看他。他就在我的視野中,并且足夠顯眼。與我一樣,他也身着學校的制服,我們的氣質卻完全不相似。

他時而四下張望,目光猶如貓眼石般忽閃。衣着熨帖,頭發留得長,接近中長發,發色偏淺。

沐浴在陽光中時,他簡直像是從雷諾阿的油畫裏走出來的一般。

我大為震懾。現在想來,我本就不是個擅長記憶人臉的人,卻對這名陌生人印象深刻。

許久之後我會知道他姓真澄。但現在,我們相互之間只是陌生人而已。

他一開始甚至沒能看見我。他在鋪着綠色橡膠粒的操場上走,就好像走在草地上。

我的目光立刻被攫住了,無法轉向別處。他似乎在找什麽東西,一雙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

我登時産生出一種自己不該在這裏的感覺,想要找到個遮蔽的地方,但他顯然已經看見了我——我和他對上了視線。

“那位……”

現在再躲開就顯得太不自然了,他已經邁着輕快的步子向我過來,我只能深吸一口氣回望向他。

“有什麽事?”

“我在找圖書館。您知道在哪裏嗎?”

“在……”

我想為他指出方向。然而剛擡手便意識到指尖朝向的地方是最近的一間校舍,至少需要繞開它才能看到圖書館所在的位置。

“算了,我帶你過去。”

我說。他回應「謝謝」,緊接着笑了。我不清楚這有什麽好笑的,至少那緩和了我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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