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啓程前的鮑勃(一)
他的肩膀如何?骨骼如何?眼眶的凹陷程度如何?
“山岸,你——”
課間,坐在我前面的男生突然轉過身來趴在椅背上問我。教室內鬧哄哄的,我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麽。我将身體頭往前探過去問:“你說什麽?”
“我是說,你想好參加哪個部門了嗎?”
這個留着《将愛》中佐藤健一樣的發型的男子叫森田拓海,是個永遠一副精氣十足樣子的人。
我們關系不錯。之前有次他幫老師搬作業紙到教室期間手一抖,作業紙散落一地。
我幫他撿拾了散落在地的紙張。自那之後他就常向我搭話。
“我還沒想好。”
“當然是美術部吧?”他用小指敲擊椅背,時不時蹭到我桌面的邊緣。
我則不動聲色地将夾有紙張的合上的教科書往桌上敲兩下直至整齊。
“相比起美術部,我更樂意去漫畫研究部。”我用漠不關心的語氣回答,同時将書放回到書包裏。
“慢研!”森田喊了一聲,“我們學校好像是有漫研部的。山岸你會畫漫畫?”
“沒有到「會」的程度,我只是個喜歡動漫的人。”
“我也挺喜歡的!這季度你有在看動畫嗎?像我就特別喜歡異世界轉生的類型……”
森田正準備喋喋不休,上課鈴卻一陣響。老師已經夾着教案走進教室來。
這是節英語課。我讨厭英語,因為我的口音聽起來奇怪。我曾經試圖丢掉用片假名的方式念英語的習慣,最後變得不上不下的的,發音既不尋常也不标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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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老師站上講臺開始講句型時,我的眼皮已經快撐不住了。
我将目光轉向窗外,試圖從景色中汲取些能緩和心境的東西。
如果将位于窗戶下方的教學樓入口比作是水龍頭,現在它正不斷向外湧出保利龍珠。
有班級在上體育課。穿着白色上裝的運動服的學生散開了,形成無規的漂亮的散點圖,看上去頗為有趣。我一邊思考着社團的選擇,一邊考慮周末該如何度過。
倏忽之間,一道閃電擊中了我。
一個人影。我知道那是誰——這段時間我腦海中總會冷不丁冒出他的身影來。
那頭在陽光下看上去偏淺的漂亮頭發實在教人印象深刻,即便隔着幾層樓的距離我也能一眼辯識出來。
真澄穿着運動服,黑色短褲下面伸出兩節透白的纖細的腿來,比例十分漂亮。
他走在人群中,時不時輕輕偏向一側,似乎在與人說話,大方而自在的姿态如陽光一般耀眼。
我坐在教室中注視着他。頂上人造光源的燈光仿佛北海道深冬的大雪,在我的頭頂與肩上厚厚地積着。
我默不作聲地注視,之後很快便坐不住了。我從書包裏掏出空白的稿紙來,趁此機會想要動手描繪一張他的肖像。
——先從打型開始,這至關重要。我現在沒法看清他的臉,只能依靠記憶來還原,唯一能畫得稍微标準的便只有大體外形。
他的肩膀如何?骨骼如何?眼眶的凹陷程度如何?
不斷追索記憶的同時,我的牙齒在自動鉛筆的塑料筆杆上留下凹痕。
這比月季難畫得多,我的劣勢在于神似而非形似。我想畫他站得筆直、穿着運動服雙手抱籃球的樣子,表情則是上次見面時他時不時會露出的、仿佛有眼疾一般微眯着一只眼的神情。
我的目光在紙上和窗外之間來回躍動。真澄的身影很快因走進室內體育館而消失了,于是我又專注于眼前的紙張。
我總計畫了大概有三十來分鐘,落筆後沒過多久便響起了下課鈴。
這是張自娛自樂的、毫無完成度可言的畫。它足夠潦草,但氣氛到位。
看畫別人的畫時我時常會覺得刻意制作些一些不完美的留白反而效果更好,于是我試着這麽做了。
稿紙上,有着金屬光澤的石墨制的真澄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一只眼些微眯着,好像帶着些蔑視,又或許是被過于炫目的陽光迷住了眼睛。
下課鈴聲中我望向窗外,沒過多久,穿着運動服的真澄又穿過操場向教學樓走過來。
此時倘若下樓,悄悄跟在他身後,我就能知道他是哪個班的學生,搞不好還能将我與他之間僅有的知曉姓氏的關系再進一步。
但我沒有這樣做。原因無他,我有些問心有愧、做賊心虛的自覺,況且與人交流并不是我的強項。
我擔心的是好不容易下決心試圖與真澄建立聯系的結果是發現此人與我想象中完全不同。
或者還沒到那一步——我和他說話,繼而因為緊張,聲音結巴了,敗壞了我在他心中的印象——之後我們再也沒有過交流。這也是兩條線相交的可能性之一。
忍耐過焦躁煩悶的一整天。放學後,我騎着自行車從校門出去。
我該去哪個社團?這問題無關緊要,因為我本就不是個合群的人。
石板路不平整,我小心翼翼把着自行車的方向。回家途中路經一座石橋,我将車停住,走到橋上向下一看,底下是清澈的流動的水。
當天,我的晚餐是自己煮的素食咖喱。因為父母這個時間段總在中華料理店「望鶴軒」裏忙活。
久而久之,為填肚子找些吃的随便應付了事成了我的必備技能。
而後我開始等人。每周五美海姐會從東京回來,但這周她似乎有聚會。
我坐在桌前玩了會兒手機,沒有等到,便去廚房将碗和勺子清幹淨了。
此時距離我吃完咖喱已經過去了半小時。我的耐性消耗殆盡,索性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去,翻看擺在書架上的漫畫。
姐姐是在九點十分左右回來的。我在二樓隔着門都能聽見,因為她總是習慣性地動作很大、風風火火,好像東京于她而言是一套不符合尺寸的緊身衣服,一回家,找準了能回歸自由的機會,她立刻就肆無忌憚起來。她的高跟鞋敲在地上,随後,響起了人赤腳小跑的聲音。
那聲音越來越近。姐姐正在上樓,同時大聲喊着我的名字:“涼治!”
“我在家!”我應了她。
緊接着,我的房間門直接被打開了。我正在自己床上躺了個「大」字,随着門被猛力推開,腳那頭出現了身着黑色拼接連衣裙的美海。她是徑直上來的,連挎包都沒從肩上卸下。
照慣例,姐姐的目光很快繞着我的房間掃了一周。我從床上下來,将放在角落裏的椅子搬到書桌旁邊。
之前我們用LINE聯系過,所以我當然知道她來找我是為什麽。
“漫畫呢?”她開門見山道。我去摸背包。這期間姐姐走進房間,坐到我剛剛拖出來的椅子上。
“聚會,聚會,層出不窮!這就是我不喜歡東京的地方。”
美海日常抱怨起東京。我不知道這是她的真心實意還是歸家被聚會影響的氣話,又或者兩者皆有。
她是個酒豪,但對外會裝出一副難以應付酒水的樣子。我将速寫本拿出來後,轉頭發現她正在脫自己的襪子。
“精草畫好了。”
“真的?很快嘛,我看一看。”
我将速寫本翻開,裏面夾着幾張塗得亂七八糟的紙片,這是美海給我的大致劇本和分鏡稿——最簡略的那種。
美海不擅長畫畫。我在她給的分鏡稿基礎上修改、精細化成精草,再根據她的意見修改精草的部分細節繪制原稿。我們維持着這種合作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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