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星空下的我們

夜晚像一條巨大的鯨魚,靜靜地将我們吞沒了。

交稿之後,生活中最大的重壓被移去了,一開始還會有種虛幻的感覺,估計和拔完智齒之後的感覺很像吧(盡管我沒有經歷過)——

平時疼得咬牙切齒,去醫院打上麻藥處理,立刻就感覺不到疼痛了,只剩下麻藥和牙槽空空如也的感覺殘留着,很奇妙。

結果,過一陣子,等麻藥的藥效過去之後,疼痛才算真正地到來。

漫畫——某種角度上說算是幫我吸引了生活中的大部分火力。

除此之外要面對的學習、人際交往原本都不是能輕松解決的問題。只不過,曾經專注于漫畫的我将它們忽略了罷了。

至于上次秋葉原之行的結尾……我到最後也沒能向他表白。

當時真澄說出的話,并未将氣氛引直最糟糕的境地,僅僅只是我退縮了而已。

現在想來,原本阻礙我向真澄表白的最大壓力就是兩人因此連朋友都做不成,而當真澄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對此甚至感到了恐懼。

……這不過是事後為自己找補。

我似乎忽略了一個事實:即便當時真澄不那樣說,可能我到最後也說不出那句話。因為我是個膽小的人,膽小,又害怕變化……那會令我非常不安。至今為此而錯過的事物,數也數不過來。

開始感到學業壓力驟增。打算考美術院校的我,原本希望能通過AO考試入學。

這樣一來,距離提交申請也只有半年左右的時間。頻繁進入畫室、準備考試……回到家之後什麽也不想做。重複着機械一般的日子,與真澄的聯系也少了許多。

我曾向真澄抱怨過生活的瑣事,只有一次。向他發出充滿怨氣的話語之後立刻得到了安慰,然而聊天結束以後,馬上便陷入自責中,覺得不應該為這點事叨擾他。

與此同時,我開始重新尋找合适的告白時機。最初産生這個想法是在二月的時候。

那時,金鳥獎的結果出來了。我們三人的作品順利被選中,三人一起去吃飯慶祝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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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沒有找到機會表白。之後等到三月份,作品被刊登到雜志上。

雜志社寄來了樣刊。仍然沒有表白。感覺自己就像是在麥田裏尋找最大稻穗的人,越是前進,越是無法定奪。

真澄的狀态不佳是另一個因素。自從發現他時常悶悶不樂以後,随着日常生活的進行,這種程度似乎在逐漸加深。

在他臉上沒有笑意的日子,我在向他說任何話題之前都要揣摩再三,至于告白則更無從出口。日子便在焦躁不安之中慢慢過去。

又過了幾個月,我終于等到了夢寐以求的機會——高二第一學期結束後的暑假,真澄忽然在Line上問我,要不要去附近的河灘。

那時是七月底,正好是花火大會舉行的日子。終日身處于畫室,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快僵硬的時候,收到真澄提議外出游玩的消息,無疑令我的精神為之一振。

約定之日當天的傍晚,穿上浴衣,頭發也打理得整整齊齊地走出家門去。心情如初生的幼鳥一般雀躍。

——要是能順利告白就更好了。

我幻想着這樣的場景:煙花,美麗的煙花,一個接着一個竄上天空。原本籠罩在夜幕之中的我們的臉,在那一瞬的光輝照耀之下顯得格外美麗。而我便在那時表露自己的心意……

單論「時機」的話,今晚說不定是比去年末東京那次更好的時機。

懷着歡欣的心情前往河灘,在路上見到許多同樣身着浴衣的人。

不是有這樣的說法嗎?順風的時候,感覺周遭的一切都在為自己鼓舞。

我也是一樣,覺得周圍一切都是吉兆。明明這風景,之前在家附近轉悠時看過無數回了,今天看着卻格外新鮮。

那樹的扭曲弧度曾經是這樣美麗的嗎?

那間屋子外牆上的藤蔓是特別種上去的嗎?

一面欣賞着沿途風景,自在地、絲毫不喘氣地走上二十來分鐘,來到了約定的地點。

緊接着,我一眼便看到了同樣身着浴衣的真澄。他站在河灘的一頭,腳上踩一雙木屐,出離專注地凝視着腳下淺淺流過的水。

真澄身上的浴衣是紫羅蘭色帶條紋的款式,兩只寬大的袖口中伸出柔荑似的雙手。

聽說拍攝美食的人會用黑色襯布将意圖拍攝的東西凸顯得更加美麗,對于現在的真澄也是一樣吧。

夜幕之中,他那有如玉石般白潤的皮膚——臉部,手臂,裸露出的腳踝——反倒變得愈加鮮明。

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如被精心雕琢出的塑像一般,真澄注視着流過腳背的清清的水。

稍微長長的他的頭發,與浴衣一角一起輕輕地随夜風飄動着。

我一邊向他走近,一邊叫出了他的名字:“真澄。”

“啊,山岸。”

“不好意思。等了很久嗎?”

“沒有的事,我也才剛剛到。”

真澄的臉上流露出笑意——他的心情似乎不錯,真是絕佳的氣氛。臉上沒有表示,不過,我在心裏長舒一口氣。

我們先沿着腳下淺水寂靜流動的方向走。木屐踩在鵝卵石上,發出洗筷子似的清脆聲響。

時常有小石子順着流水而下,鑽進腳與鞋底的狹縫中。那是最惱人的時候。

坐在岸邊,也不管浴衣是否會沾髒,雙腳在水裏來回蹬着,抖動掉上面沾着的渣滓,重複幾次之後,兩人默契地離開淺灘,穿過岸邊的芒草,走到微微隆起的小路上。

“那裏有祭典呢。”

真澄手指着遠處的火光。

“啊,那就往那邊走吧。”

“我們好像一開始就把方向走錯了。現在過去的話,能趕上花火大會嗎?”

“如果想看煙花,應該不論在哪裏都能看見吧。”

不知不覺間,我們離人潮越來越遠了。喧鬧聲逐漸變成了遠處微弱的鳴響,取而代之的是不間斷的蟬鳴。

我發覺,似乎自己更喜歡這樣——只有自己和真澄兩人一起,慢悠悠地走着。

花火也無所謂,人潮也無所謂,祭典什麽的更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當真澄說要前往人多的地方的時候,我雖然不表示反對,心頭卻稍微冒出些許落寞的情緒來。

沿着泥鋪的小路繼續前行,在一條已然幹涸的細流之上,橫着不知何時建的、幾近荒廢的橋。

真澄小心地踩到橋上去,只聽一聲「吱呀」,腐朽成空心的木質結構立刻塌了下去。

“再往前面走走吧”,他這樣說着。明明之前說是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卻好像離那裏越來越遠了。目之所及,盡是荒僻的風景與更為漆黑幽深的夜色。

真澄一直沒有說話。

我看了眼時間,花火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現在才開始往那邊走的話,已經無法趕上第一縷升天的煙花,但要是抓緊一點,也是能在結束前趕到的。

“真澄,如果再不到祭典的會場去,就連花火大會結束都趕不上了噢。”

就像沒有聽見我說話一般,一直走在前面地真澄,只是默不作聲地擡頭望着天空。

我學着他的樣子擡起頭來,即刻映入眼簾的,是絲絨一般平整舒展,閃現着最高等的绫羅綢緞一般光亮的星河。

頂空是輪明月,皎白月光穿透紗狀的雲層,使得整片星空如漸染過一般。這是平日生活在燈光明亮的城市中的人鮮能看見的景色。

“山岸。”

一臉呆滞地望向星空,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真澄的聲音。

不知為何,我隐約有種不詳的預感。然而,真澄遲遲沒有再說話。

我感到焦躁不已。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口中不斷滋生着涎水,一遍一遍吞咽下去。

就在這時,他逐漸轉過身來。

“請原諒我。”

——沒有看向我。他低垂着眼睛。原本就比我要低的真澄,一旦這樣做,我便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了。

“為、為什……不,發生了什麽事——”

血液凝固,肺部擠壓不出空氣,大腦無法運作——睜大眼看着一動不動站在那裏的真澄,只感到不知從何處生發的巨大恐懼。

“我最後決定聽從家裏的安排,讀醫學系。所以……沒法像以前一樣,制心一處地和你一起畫漫畫了。但是,如果有需要的話,我還是……”

他的話,從這裏開始我就聽不見了。

原本幾乎無法運作的我的身體,剎那之間爆發出了巨大的力氣。

那就像是——本能,或者說,某種熔斷機制一般的東西。因為不想聽到後面的話,所以整個身體跟着驅動起來。

沒有來得及思考,全憑野獸一般的直覺動作着。回過神時,雙手正緊緊抓在真澄的脖子上。

原本應該将渾身的力氣集中在這雙手上,結果在接觸到他的皮膚的瞬間,仿佛全身的能量都被從這具身體之中抽離去了,如同病入膏肓的老者一般雙手顫抖。

身體還因為慣性向前傾着。結果,失去平衡的兩人就這樣一同跌倒,栽進了蔓生的茅草裏。

“啊啊,啊啊——”

想要說些什麽。似乎有什麽迫切地想要脫口而出……嘴裏卻連完整的句子也說不出來。

即便早有預料,即便……只要不說出口,就能假裝不存在的事……如今一股腦向我頭頂傾灌下來。

雙手早已脫力,仍執拗地抓着真澄的脖子。我的眼裏被某種溫暖的東西糊得朦胧不堪,正對着我的真澄的面容,也像隔了一層水面的月光一般虛幻。

在我手中握着的,是微微發熱的、浮在芒草之上的月亮。等到眼中的模糊結成水滴落下之後,視野才開始清明。眼前的真澄也和我一樣滿眼淚水。

“我錯了。我、我不應該情緒上頭做出這種事,請責罰我吧……用力地打我也沒關系,請責罰我吧……”

我的口中支離破碎地吐露着話語。真澄果真伸出手來。然而,他僅僅只是将手緊貼在我的臉上。

我的眼淚。因為痛苦不斷流溢出的鼻水和舌涎,他用手輕輕撫去。

那使我愈發悲傷,以至無法言語,只好緊緊擁抱着這具身體。

夜晚像一條巨大的鯨魚,靜靜地将我們吞沒了。

作者有話說:

拖了很久,如今終于完成了。

原本想着一定要在最後多寫點東西,諸如作者本人的心路歷程之類的,但真正寫完之後反而想不出應該說些什麽了。

首先,前面花的篇幅太長,現在回頭去看,連我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

以主角山岸涼治成為漫畫家的生活作為主軸,現在想來真是很無趣。

我雖然是個喜歡看漫畫的,其實并沒有參與過漫畫繪制的工作,寫起來實在是盲人摸象。而在運動會的情節結束之後,節奏一下子就加快了。

到了結尾的部分,反倒寫得很歡快。我是很喜歡做前後呼應的人,覺得這樣一來,原本不浪漫的情節也會立刻顯得浪漫起來。希望你也有類似的感受。

《愚者之愛》這篇,原本是打算作為同系列的《患者之愛》的前篇寫的。

而《患者》……最初是打算寫成帶有一點懸疑要素的作品(《患者》即是專欄中,目前已經被鎖定的《忠??愛》)。

故事的開篇即是山岸與多年未見的真澄重逢,在那之後,山岸身邊出現的種種事情。

原本将「與真澄再會并複合」作為多重結局之一。結果,才寫了三萬字就被真澄這一角色所吸引……轉而描寫山岸與真澄是如何相識和熟識的故事來。

……以上是謊言。真實情況是,發覺按原本故事脈絡走到結局一定會被讀者釘在恥辱柱上,于是重新規劃故事走向,最後決定從真澄與山岸高中時期的經歷開始寫起。

也正如上面所說的——這個故事的最後結局是HE。這部分将在《患者》篇繼續寫。

至于什麽時候繼續,如果作者本人沒什麽良心的話,可能現在就着手于此了。

雖說需要一段時間構築情節,大體的幾個事件是有頭緒的。

不過,相比于《愚者》,可能那篇裏會有更多作者本人很喜歡的要素,諸如,還請開恩。

同系列「大象的房間」中的其他作品,則是套用山岸真澄兩人、幻想在其他不同場合之中的短篇故事,與本篇基本是平行世界的關系。

最後——誠摯感謝您能閱讀這個故事。

——汞齊——

20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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