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新組成的海邊小分隊,來到火車站,不過十一點二十分。距離要乘坐班車的發車時間,還有四十分鐘。
莊澤出了地鐵口,征求了同伴的意見,決定去一旁的二十四小時營業餐廳去吃點東西。
一人一狗走了一會,挑中了一家賣豆漿的中式快餐。莊澤在征得店員同意後,把孫旺財帶了進去(1、快餐店寵物不準入內,這個鐘點沒有客人,孫旺財得到了特許。2、孫旺財被店員姐姐高呼着“呀呀好蠢呀”摸遍了全身,表情特別生不如死)。莊澤給自己點了一份番茄牛腩面,孫旺財則要了份臺灣鹵肉。
(莊澤:“還要什麽麽?”
孫旺財搖搖頭。
店員姐姐:“啊啊啊好可愛啊!竟然能聽得懂人話!”
莊澤os:這是只狗妖啊姐姐!)
莊澤問店員姐姐要了一次性餐具,方便孫旺財吃東西。流浪狗孫旺財也是真餓,哼哧哼哧就開吃,一點都沒風度。
兩個家夥風卷殘雲般把東西吃光,莊澤問:“還要不要其他的?”
孫旺財打了個嗝:“飽了。”
吃完飯,一人一狗晃悠悠往隔壁的車站走。河蕭沒有機場,火車站更是小的可憐。本來這地兒就不是什麽交通要塞,火車站點也不處于某個重要線路上。車次只有三四班,沒有動車高鐵,客流量更少。火車站多年未翻修,依舊保留着上個世紀的風貌。白牆綠漆鐵栅欄,貼在牆上的紅色膠體字,候車廳裏的舊木板凳,處處透露着一種名為“歲月”的東西,總有股老電視裏的味道。
這裏和地鐵站完全是兩種風格,雖說只是燈效問題。這邊的燈是使用多年早已發黑的白熾燈,即便是暖色,依舊讓整個場所灰蒙蒙的,不招人喜歡。
莊澤在自動購票機那裏買了票,綠皮火車,硬座,三十七塊五。
“要買兩張麽?”他問。畢竟孫旺財是個具有獨立狗格的狗,還是應當尊重一下。
“不用。”孫旺財說,“太浪費。”
小車站,設備少的可憐。值班小警察站在安檢處,指了指孤零零的機器,示意莊澤把行李放上去,随即又揮了揮手中的金屬探測器,放行。莊澤過了安檢,孫旺財則從一旁的鐵栅欄偷偷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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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警察打了個哈欠,又坐回板凳上,百無聊賴等待着下一個到來的乘客。
上半夜只有這一趟車,候車廳零星坐着三五個人,打瞌睡,玩手機,各忙各的。
莊澤擇了個位子坐下,把書包放在身邊的位子上。孫旺財趴在一旁,剛才吃的太飽,需要休息消食。
海邊小分隊只是稍稍坐了一下,候車室就響起了電子聲。冰冷女聲提醒這些孤單乘客們,現在開始檢票。
一人一狗從候車室出來,來到空曠的老舊站臺。綠皮火車已經就位,車廂的窗戶透着光。空氣中彌漫着破機器的味道,像個遲暮老人。
硬座車廂沒有檢票員,莊澤和孫旺財進了車廂。
整個車廂空蕩蕩的,沒幾個人。這是最冷清的火車線路,路過的一個最冷清的火車站。河蕭的火車站,大概很快就會報廢了。
并非無煙車廂,有人在位子上抽煙,細細的白煙冉冉升起,很快被空調的冷風打散。
“時刻表上說是兩個小時三十七分鐘車程。”莊澤按照車票上的號碼找到位子坐下,連着兩排和對面都是空的,“可以先躺下來睡一會,需要我幫助麽?”
短腿孫旺財表情凝重點點頭。
莊澤伸手把孫旺財抱到椅子上,從背包裏掏出夾克:“要不要衣服?空調有點冷。”
“謝謝。”孫旺財背靠着椅背,伸直兩條後腿,身上披着衣服,拽,活像黑社會大哥凸顯氣場的僚機。
車廂震動一下,随即開動,駛入荒茫夜色中。
孫旺財很快入睡,趴在位子上,舌頭外吐,不時發出某種聲響。莊澤也裹上一件外套,縮成一團,像個蛹。臨睡前他定了手機鬧鐘,淩晨兩點。
窗外是無盡的黑暗,偶爾有一兩點燈光,又很快略過去。車廂內,混合着空調味道的煙在空氣中彌漫。呼嚕聲。翻報紙聲。平板電腦的細小外放聲,是個槍戰片。槍擊與尖叫,與火車沉悶的機器聲。這些聲音配合着明晃晃的燈,組成了這個夜晚。
不吵鬧也不安靜。
莊澤始終沒能真正入睡,半睡半醒間,他幫孫旺財把衣服蓋好,看着這只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散發着一種頹靡氣息的蠢狗,不知為何,想起了他曾經撿到的東西。
年幼的莊澤在海邊,曾撿到過一只海豹。
白色,毛茸茸的,剛出生的,海豹幼崽。
莊澤以為那是小白狗。
那片海灘很少有游人,莊澤趁着半夜的時候去撿貝殼,他聽到旅館的老板娘說,夜晚的貝殼總是最漂亮的,早起的商販會把所有的好貝殼都撿走,剩下的全是些破爛。莊澤被漂亮貝殼所蠱惑,半夜偷了房卡跑出來,卻在海灘看到這麽一個只會哀哀叫喚的小家夥。小家夥躺在沙灘上,身上髒兮兮的,可能是掙紮太久沒了力氣,即便被莊澤抱起來,都沒什麽反應。
不過雖說是個小家夥,不過莊澤抱起來,還真有點吃力。莊澤摸摸小家夥的腦袋說:“我帶你回家好不好?”他沒有等到回答,自顧自說,“那我就當你答應了,咱們回家吧。”
他沒有再撿貝殼,比寓言故事裏那個撿西瓜的猴子聰明的多,抱起小白狗就往回跑。
水聲漸大,遠處湧來黑色的浪潮,如同神話故事善妒女人散發着香氣的黑發。漲潮時刻到來,回帶來一些東西,也會帶走一些東西。
他抱着小白狗,在黑色的沙灘上奔跑,拼命逃離身後那片死亡的鬼蜮。
他的心中充滿欣喜,因為他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寵物。
“阿海!”男孩莊澤邊跑邊對小白狗說,“以後你就叫阿海啦!”
小男孩莊澤帶着他的阿海回到海邊的酒店,拿着房卡開了門,蹑手蹑腳爬上一旁的小床,生怕吵醒一旁的父母。房間昏暗,他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的床上根本沒有人。
他把小白狗放在被窩裏,悄聲說:“晚安阿海,明天給你喝奶,不要害怕啦。”
說罷,他又仔仔細細端詳着他的阿海的樣子,才帶着笑容喜滋滋入睡了。
第二天,莊澤一早醒來,去樓下的超市買了一袋奶粉,甚至還買了嬰兒用的奶瓶奶嘴。他見過親戚家如何喂養小寶寶,他覺得養阿海和養小孩差不多。
莊澤就用奶粉養活了阿海。只要能吃下去東西,就死不了。這只小白狗除了吃就是睡,餓了就“嗚嗚”叫,困的就呼呼大睡。特別好養活。莊澤在酒店住了兩天,一邊偷偷喂養自己的小寵物,一邊等待父母的回歸。
那個夜晚,他的父母一去不返。
行李錢包銀行卡什麽都在,只是沒了人。
酒店的經理每日三餐給莊澤送來吃的,每次都眼含淚水,很是同情的模樣。
莊澤不太懂。他有些想念爸媽,但他知道,好像自己就算哭鬧也沒有用。他只能這樣等待。實際上,他是狠狠松了口氣的。這段時間家裏一直被陰雲籠罩,他媽媽時不時抱着他痛哭一場,哭完了和他爸爸吵一場,吵完了再抱着莊澤一起哭。這種哭來哭去的生活讓年幼的莊澤很是厭煩,卻又不知為何,自己心裏也跟着難過了起來。
莊澤在酒店住了好幾天,才被某個親戚接回了家。他把小白狗藏在背包裏一起帶回家,安慰小白狗說,等回到家,給你做一個專門的大窩。他才不會讓別人看到他的阿海,那些只會吃的家夥會把阿海吃掉。
他從那時起,就一直自己生活。沒有跟着任何親戚,也沒有等到爸媽回家。但他有了錢,很多錢。據說他本來可以拿到更多更多的錢,但那些錢被親戚們瓜分了一大半,他只得到了一部分。
——不鋪張不浪費,這些錢足夠他用到娶妻生子買車買房。
不用別人告知,他自己知道,他的爸爸媽媽,再也回不來了。
他從那時起開始長大,能夠把自己打理的很好。他把錢好好保管着,每個階段要花多少錢都詳細計劃好,怕自己浪費或者生病了沒錢住院,他又把一部分錢放在銀行,存了死期。總歸,死不了。
他之後就很少提起“父母”二字。他不想提起。與父母的很多細節他都忘得差不多了,甚至父母的臉他都不太記得。所謂“遺忘”,有好處也有壞處。壞處是他終于成為了一個“自認為與這個世界毫無關聯的冷漠者”。好處是他對那個黑色夜晚的海灘早已遺忘,因此對海還是能永遠充滿無限美好的遐想。
至于他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寵物,他也沒能留住。
他始終以為阿海是個小白狗,雖然沒有後腿,但依舊十分可愛。他把阿海照顧的很好,可沒過一段時間,他突然發現阿海在掉毛。
一大片一大片的毛發在脫落,露出灰白相間的皮膚。
他以為阿海要死了。
莊澤把阿海抱去寵物醫院,那裏的醫生一看,笑着說,這是海豹啊小朋友,你是從哪裏找到的?應該送去動物園呀。
醫生未等莊澤答應,就幫莊澤打了動物園的電話,他對電話那邊的人說,有位小朋友發現了一只海豹,希望專業人士來幫助一下。
醫生挂了電話,說,不要着急,動物園的工作人員很快就回來了。
瞧,大人們總是這樣,肆無忌憚奪去孩子們寶貴的東西。
莊澤抱着阿海,不顧醫生的呼喊,搖搖頭就往外跑。可沒等他跑多遠,就被人攔住了。一群人圍着莊澤指指點點,驚呼着“竟然是海豹”之類的話。莊澤緊緊抱住阿海,滿臉戒備,像只發怒的小獅子。莊澤生氣沖別人說,阿海是只小白狗!
旁人哈哈大笑,笑這孩子童言無忌。
莊澤發怒的表情像是捍衛尊嚴又像是垂死掙紮,最終他把臉埋進阿海的白色絨毛裏,偷偷抹了眼淚。
阿海發出海豹幼崽獨有的“嗚嗚”聲,眨着眼睛舔了舔莊澤的臉蛋。
他的阿海最終被動物園的管理員帶走。他們說,要為阿海檢查身體,看它是否還能适應野外環境,如果能回歸大海當然好,如果不能,就在動物園飼養。
莊澤自然無法反駁。
他後來終于确信,阿海真的是只海豹,他也知道了,自己無論如何,都是無法養一頭海豹的。從那以後再沒見過阿海,無論是在動物園,還是那個有過某些回憶的海灘。
他改變不了很多事情。太多的事情,他無法改變,只能适應。
火車沿着固定的軌跡行駛,把每位乘客送往各自該去的地方。
手機震動,兩點鐘。莊澤把鬧鐘關掉,順便又劃了劃屏。看報的乘客依然在看報,槍戰片換成了公路電影,煙客的煙始終未斷,若不是火車一直在運動,還以為時間被凝固了。
還有半個多小時到站,莊澤決定就在火車站旁先找家旅店,休息好了再開始海邊的行程,然而火車這時卻停了下來。
機器熄火,發出沉重嘆息。
過了兩分鐘,車廂那端走來一個工作人員。
是個漂亮姐姐。
穿着制服的漂亮姐姐說:“現在是火車臨時停車,大家不要亂跑啊。”
說罷,去了下個車廂。
“啧啧,大屁股長腿妞——欸哥們,有吃的沒?”
莊澤側過頭,看見一個男人正從後面扒着椅背,探着腦袋,伸着手戳孫旺財,“我了個草,這狗真肥。”
莊澤:……您手真賤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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