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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昭再次清醒的時候,外面是黑天,風拼命地刮,刮得窗外樹枝亂晃,發出奇怪的聲響。

本地天氣預報上說,今年雷納爾市的冬天很不尋常,除了罕見的暴雪之外,還有幾十年未見的大幅降溫。不過,這是彥昭來這裏的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他并沒有什麽多餘的感覺,這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牆上的鐘表在走動,秒針發出 “咔噠咔噠” 的聲響,彥昭咳嗽起來,他撐着身體想要起床給自己拿點水喝,卻發現整個身子沉重得仿佛吸滿水的海綿。

他的房門被打開,司麒走了進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房間裏只開了一盞橙黃色臺燈的緣故,司麒的表情顯得比從前都要溫柔,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彥昭第一次見到他那會。

那會他的養父病重,六歲的他被帶到司家,第一次在花園裏看到了司麒——他從前是聽過司麒的故事,只知道他是司家的獨苗,含着金湯匙出生,跟自己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雲泥之別,連嫉妒都生不出來,彥昭只能垂着頭安靜站在院子裏。

當時是花園裏的那位小少爺先擡起頭,笑着将手裏編得歪歪扭扭的花環放到彥昭手裏,對他說:“你就是那個要來我家的弟弟嗎?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看,像個妹妹。”小孩口中的 “妹妹” 并無惡意,至少彥昭當時聽到沒覺得多難堪,他只覺得這個新家的哥哥看上去很好相處。

頭幾年裏,司麒總會對他露出那樣溫和的笑意,在偌大的司宅裏,司麒是唯一一個會主動和彥昭說話的人,也處處照顧他,幫助他度過了養父從病重到離世那一段艱難的日子。

“醒了?”

司麒的話将彥昭從回憶中拉出,他愣怔着擡頭,剛想回答他,卻發現自己的嗓子眼仿佛堵了一大團棉花,喉頭一用力就疼得差點掉眼淚。

彥昭只能點了點頭,寄希望于司麒不會為這點小事計較。

幸運的是,司麒不但沒有跟他計較,反而頗為體貼的将一個裝着溫水的玻璃杯放到彥昭手裏,除此之外還有一粒白色的藥片:“昭昭,你發燒了。”

彥昭抱着杯子,将藥片服下去,有了清水的滋潤,總算是能勉強開口,結果開口又是一句道歉:“對不起,我……”

“我也有錯。” 司麒打斷了他的話,“事後忘了給你清理了,裏面有點發炎,請家庭醫生來看過了。”

彥昭聽着他說的話,感覺大腦有點發懵,不由開口發問:“今天是幾號?”

“二十六號。”

彥昭更是詫異,沒想到自己竟然昏睡了整整一天。他最後的意識就是被司麒拉到床上去,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好像被吓得直接斷片了一樣。

司麒沒管他腦子裏在想什麽,掀開被子,拍在彥昭的肚皮上:“轉過去,我給你上藥。”

“上…… 上藥?” 彥昭反應了幾秒,這才明白司麒在說的究竟是什麽上藥,他一把捂住自己的被子,滿臉通紅,“沒關系,這個我自己來就行,不麻煩你。”

司麒難得放下身段照顧人,結果熱臉貼了冷屁股,當下也不願意再多待,将藥放下就走了。

彥昭看着房門在自己面前合上,這才松了口氣,緩緩轉動身體,非常艱難地開始給自己上藥。總歸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十八歲生日那天,司麒就送了這麽份 “大禮” 給他,過後第二天起來,他疼得路都走不動,但家裏早就沒了人,只能一瘸一拐自己去藥店買藥回來塗。

他在心底為司麒辯解,那應該是他們兩個共同的第一次,司麒沒做過下位,自然不懂這些。

慢吞吞地塗完藥,再一擡頭又是睡覺的時候,彥昭發着燒,汗還沒落,只覺得四肢疲軟,想要好好睡上一覺,于是,再沒多在腦子裏想那些有的沒的,他一閉眼就睡了過去。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接下來的寒假也是在養傷中度過的,司麒也難得沒有和朋友出去混——第一個學期總是有很多功課要做,不管怎麽說,司家将小兒子送出來也不是為了享福去的。

所以,盡管心中惦記着要去梅裏德爾教堂找那個好心的神父道謝,彥昭一直沒能找到機會實施。

一月中旬,雷納爾市立大學開學。

這是一座陰雨連綿的城市,開學的那天,天空仍舊是灰蒙蒙一片,向下飄着小雨,寒冬尚未褪去,夾雜雨水,讓整個城市的春天看上去遙遙無期。彥昭起了個大早,在廚房裏準備兩個人的早餐。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随後,一個人形從彥昭身後抱住了他,司麒将下巴枕在彥昭的肩膀上,晃悠着他的身體。

彥昭原本在切番茄的手一抖,汁水濺到他的側臉上:“司麒,我在準備早餐。” 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能不在這個時候折騰自己。

顯然小少爺并不會因為彥昭的一句話而放過他。

司麒探了探頭,用舌尖勾走了他臉上的番茄汁:“你聽話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可以獎勵你今天多給自己加點培根,開學快樂。”

彥昭默不作聲,他其實不太喜歡跟司麒聊自己的飲食愛好…… 也許那不能稱之為愛好,更像是一種生理性的疾病。人類明明是一種雜食動物,但是他的身體好像并不能吸收蔬菜水果之類的東西,甚至連米飯面條都不頂飽,他只想吃肉。

曾經在發生那件事之後,司麒哭鬧着讓家裏人帶彥昭去醫院看過,檢查結果一切正常,他身體內既沒有缺乏某種微量元素,也沒有哪根味覺神經搭錯了弦。

他只是很怪,在各種角度上來說。

下雨天開車不太方便,不算長的一條路也開了很久,司麒坐在駕駛座上抱怨這見鬼的天氣,而車載廣播裏女主播仍舊在雷打不動地播送今日份新聞。

“今天清晨,我市東郊發現一具男性屍體,據法醫初步斷定為野獸傷人,目前警方還在進一步調查中,警署提醒廣大市民盡量不要夜間前往山林地帶,以免……”

“他媽的,一大早上就不能放點好東西。” 司麒暴躁地将車載電臺調了頻道,女主播的聲音被一段充滿節奏感的電子樂代替。

彥昭坐在旁邊沒有出聲,他托着腮幫子望向窗外,雨水打在玻璃上,映出這個異國街道的模糊模樣。

他總覺得心裏邊不太舒服,也許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個适應性強的人,他對周圍環境的認知還停留在亞洲人擠人的大都市裏,轉而忽然來到新大陸的某座沿海小城,甚至還出現了什麽野獸傷人的事件…… 總覺得有種空間扭曲的怪異感。

雨天,學校的停車場停滿了五顏六色的車,各種皮膚的學生三三兩兩行走于校園的石板路上。

“課上完了給我發短信,手機給你是用來聯系的,不是讓你每天當它是塊磚頭,放在那裏就不動彈。” 司麒開門下了車,暴躁的情緒還沒消散,對彥昭的語氣也不怎麽好。

彥昭早就習慣了他忽冷忽熱的态度,“嗯” 了一聲,便抱着自己的書包往相反方向走去。

他和司麒雖然被安排在了同一所學校,但學習的專業完全不同,司家需要一個未來能主事的繼承人,因此,為自己兒子挑選到金融系排名靠前的雷納爾市立大學,至于彥昭這個 “太子陪讀”,則去了歷史系。

雷納爾市立大學成立的時間沒有多長,不同專業之間發展并不均衡,資源上也有着明顯的傾斜,前排經濟學院的主樓是近兩年翻新過的,遠遠望過去就高大氣派,而人文學院則深藏在學校深處,是一棟紅磚小樓,要不仔細閱讀門口的挂牌,甚至都難确認這小樓的作用所在。

這種區別就好像司麒和彥昭本人,差距巨大,而且很難靠後期的努力去彌補他們之間的鴻溝。

開學第一天,要先去報道,在一衆穿着時髦的年輕大學生中間,彥昭這個老實背着樸素黑色雙肩包的亞裔反而紮眼起來,很快就有幾個學生走過來跟他搭讪,聽不出來語氣是友好還是虛僞。

彥昭的英語水平僅停留在聽得懂的程度,不敢保證自己說出來的語句不帶口音,因此,本來就沉默寡言的他變得更加安靜,那幾個來搭讪的學生見他沒有要理人的意思,說了兩句就走了。

“嗨,昭!”

好不容易熬到上課,彥昭聽到身側傳來一道活潑的女聲,是個白人女孩,兩個人是在上個學期的專業課上認識的。當時傑西說,她家裏剛好收養了一個來自亞洲的女孩,因此對彥昭的國家非常感興趣,希望能從他那裏多了解到一些文化知識。

彥昭沒有什麽拒絕女孩的經驗,一來二去,傑西就成了他在這個學校裏為數不多的朋友。

“早上好。” 彥昭的臉上露出點笑意。

傑西是一個非常自來熟的女孩,她很自然地坐到彥昭身旁,從書包裏拿出筆記本丢在桌面上,撐着腦袋神秘兮兮跟彥昭聊起八卦:“你有聽到今天的早間新聞嗎?”

“什麽?”

“就是野獸襲擊人的那件事。”

傑西的聲音不小,聽她說起這件事來,前方的男生也扭過頭來,加入八卦的隊伍:“聽說了,而且我還有一些小道消息。”

“是什麽?”

那男生湊得更近了些,小聲道:“我爸爸在警署工作,他告訴我說,那個人很有可能是咱們學校的學生。”

“什麽!?” 消息太過勁爆,傑西沒忍住驚呼出聲,而坐在一旁安靜聽着的彥昭也不禁皺起眉頭來,顯然沒想到這件事竟然還能距離自己這麽近。

“嘿,別那麽驚訝,咱們市本來也沒有多少人不是嗎。” 那男學生示意傑西稍微小點聲,他瞥了一眼在旁邊的彥昭,繼續道,“現在媒體還沒披露,因為這個案件有不少疑點,所以才說警察還沒能确定那人的身份,不過,之前咱們學校有報過疑似學生失蹤的案底,身形和年齡都能匹配得上……”

“上課了。” 歐洲通史的教授走進來,他是個嚴肅的老頭,寧願下課咳嗽個不停,也總是在上課的時候用最大音量講課。

八卦被迫暫停,前排的男同學聳了聳肩膀轉回去,而傑西還沉浸在剛才的話題,小聲感嘆了一句 “天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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