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別宮鬥了,來宮變吧1
武則天回過神來之後,發現自己正端坐在一處極盡華麗的屋舍之中,鲛紗帳,拔步床,白玉枕,明鏡臺,潑天富貴迎面而來。
她低頭去看,便見自己腕上佩着兩只細條玉镯,色澤清透,宛若兩抹流動的春色,虛虛的挂在雪白皓腕之上,貴氣逼人。
那十指也漂亮,骨節分明,纖長如玉。
仿佛是個出身極為尊貴的大家小姐。
武則天心下如此揣度,起身到了梳妝臺前,對鏡一望,着實吃了一驚。
要說容貌,她前世也堪稱鮮妍妩媚,身在唐宮之時,也端是見過不少絕色佳人,只是她自己也好,那些花一般的女人也罷,竟無一人堪與鏡中人相提并論。
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睐,靥輔承權。
即便洛神在世,怕也不過如此了。
一股恍惚忽的襲來,緊接着,屬于原主的記憶傾瀉而出。
原主姓韓,名元望,乃是定襄王府上的嫡長女,先帝賜封長樂郡主。
這位定襄王并非宗室,而是以功勞得封,作為本朝唯一的異姓王,其聲勢之顯赫可想而知。
韓元望出身尊貴,姿容絕世,自己有個郡主的诰封,母親同樣是世家大族出身,種種條件累積起來,京中貴女無人可望其項背。
韓元望乃是韓家的二小姐,上邊還有個庶出的姐姐,名叫韓元嘉,大她三歲,三年前嫁給了先帝第六子端王為側妃,之後又誕下了端王府的長子。
兩年前先帝辭世,遺旨立端王為儲君,韓元嘉既是潛邸老人,又是端王長子生母,随之被冊封為貴妃,入主翊坤宮。
端王的正妃乃是崇政殿李大學士之女,也曾經懷過胎,只是五個月的時候意外流産,之後便壞了身子,先帝駕崩之後,李妃強撐着哭完靈,便一病不起,沒多久就薨了。
先是先帝駕崩,緊接着新帝的正妃薨了,宮裏邊兒一連辦了兩場喪事,連新帝也覺得提不上勁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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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逝者已矣,活人還得繼續生活,後宮無主,總也不是那麽回事。
對于繼後的人選,有人提議應該重新選秀,還有人覺得可以将韓貴妃扶正。
畢竟她出身顯赫,且又是皇長子的生母,僅有的一點短板,無非也就是庶出,可話又說回來了,皇帝自己也是庶出啊,大哥何必笑話二哥呢!
新帝登基不久,內有兄弟奪嫡,觊觎大統,外有東南禍患未平,人心思定,他有心拉攏定襄王府一脈,再見皇長子聰慧,便有意立韓貴妃為皇後,尚宮局已經準備好立後儀式上該穿的服制,眼見着就差一道聖旨了,事情卻忽然發生了意外。
定襄王妃帶着長樂郡主往翊坤宮探望韓貴妃時,皇帝恰巧去了,他對貌美絕倫的長樂郡主一見傾心,霎時間将韓貴妃和皇長子忘到了九霄雲外,甚至顧不得長樂郡主業已定親,非得要娶她為後,連先前的李妃都給抛開了——
端王妃李氏是皇帝在王府時迎娶的正妻,只是福氣單薄,懷過一個孩子卻沒能保住,丈夫剛成了新君,還沒來得及加封她為皇後,她就因為哭靈拖垮了身子,直接一命嗚呼了。
皇帝對長樂郡主鐘情之至,一意要立她為後,又不願使她屈居李妃之下,為人繼室,遂廢止了禮部所上、追尊李氏為皇後的奏疏,以元後之禮迎長樂郡主入主中宮。
李妃這個原配尚且如此,韓貴妃就更得靠邊站了。
論身份,她比不過李妃這個曾經的王府女主人,論嫡庶,長樂郡主是定襄王府的嫡女,生母出身天水趙氏,而韓貴妃則是庶出,生母也只是定襄王妃房裏的婢女。
韓貴妃不得不退。
即将到手的皇後之位就這麽飛了,她究竟作何思量,不得而知,只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到底也要強撐笑臉,歡迎嫡出的妹妹頂替自己入主中宮。
武則天看完之後,直接芭比q了:“我要是韓貴妃,但凡有機會,就得把這個狗男人宰了!”
呂雉默默道:“我要是李妃,做了鬼也不放過他!”
蕭綽習以為常道:“男人嘛,正常操作了。”
芈秋:“不會吧不會吧,不會還有人對男人的底線認知存在問題吧?只要利益能到位,什麽事兒他們幹不出來啊!底線這東西,不就是讓他們用來降低的嗎?”
這話剛說完,她就看見空間內掉落的白絹了,一把抓住,展開看了幾眼後,喟嘆道:“這是個悲劇故事啊……”
韓元嘉嫁到端王府上那晚,俊美尊貴的夫君執着她的手,對她說“永不相負”。
他說他心裏有她,說叫她做側妃,委屈她了,說後院裏其餘女人都是為了朝局不得不納的,還說李妃體弱,太醫診脈後講她已經沒幾年時間了,等李妃薨了,便叫她做他的妻。
她真的不是貪心想要做王妃,她只想做他的妻。
他待她那麽好,他說的話她全都信了,可是等待她的卻是一個接一個的噩夢——他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
李妃死後,他娶了嫡妹為妻,她這才知道,原來他真的可以做到只愛一人、虛設六宮,只是她不配罷了。
他對嫡妹那麽好,将她比到了塵埃裏,那些他們同伴宴飲的歡暢夜晚,她在寂寥的夜裏孤枕難眠,好在她還有兒子,她的福哥兒。
可是上天連最後一絲慰藉都不肯給她,福哥兒病了,病得很重,她一夜一夜的守在福哥兒病床前,眼見着她的孩子逐漸變得瘦弱,身體一寸寸的變冷。
韓元嘉痛苦的想要發瘋,而此時此刻,宮中正在舉行前所未有的盛大歡宴——中宮有孕了!
而她心愛的丈夫臉上帶着難以掩飾的歡喜,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态度漠視了她的喪子之痛,繼而對她說:“皇後宮裏有了好消息,你這兒恰逢幼子離世,實在晦氣,喜喪相沖,近期便不要出門了。”
哦,她麻木的想,我的兒子死了,就換來他父親一句晦氣。
我算什麽呢?
我的福哥兒又算什麽?
最後一絲克制被擊碎,韓元嘉動了殺心!
姨娘已經病逝,福哥兒離她而去,她沒什麽好失去的了,民間講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她連死都不怕,難道就不敢出手懲治這個背信棄義的負心人嗎?
一壺烈酒下毒,她用枕頭将他悶死,繼而鎖死門窗,縱火燒宮。
你曾經承諾我生死不棄,我們不能同生,便該共死!
芈秋看罷唯有一聲嘆息:“也是可憐人。”
呂雉與蕭綽同樣心有戚戚:“誰說不是呢。”
武則天臉上神色莫測,靜坐思忖良久,終于定了主意,傳了婢女過來,打發人往宮裏傳話,看貴妃何時方便,她想入宮一聚。
這消息瞞不過定襄王妃,因着女兒已經被冊封為皇後,她不曾差人傳女兒過去,而是親自來見:“我聽說你打發人進宮傳話,想入宮去見元嘉?”
武則天道:“是。”
定襄王妃略頓了頓,又道:“現在她只怕未必很想見你。”
武則天道:“總歸是姐妹一場,有些話早些說開,對所有人都好。”
定襄王妃沉默片刻,終于說了聲:“也好。”
……
已經得到冊封的皇後要入宮探望她做貴妃的庶姐,這顯然并不很合規矩,只是皇帝都能将原配王妃視若無睹、以元後之禮迎新人入宮了,那這點兒不合規矩又算得了什麽呢。
沒人會在這點事兒上觸未來皇後的黴頭,皇帝得知之後,也只是微微蹙眉:“元望大抵是覺得對不住貴妃,她就是這樣心善的女子,其實骨肉之情在前,貴妃哪裏會計較這些呢。罷了罷了,去翊坤宮替朕傳個話,叫貴妃好生招待元望,不要失了禮節……”
內侍應了聲,很快将皇帝這話遞到了韓貴妃面前。
彼時韓貴妃正在為皇長子做衣裳,手上一抖,針尖兒便刺進了肉裏。
只是她神色如常,欣然應下,仿佛并不覺得屈辱,亦或者委屈,領旨之後便吩咐人好生将內侍送走,甚至沒有疏忽掉打賞。
等那內侍離開之後,她孤身一人坐在寝殿裏,木然失神。
她想,我算什麽呢?
一個無關緊要的配角,一個小醜嗎?
眼淚忽然間落了下來,她怆然回神,用帕子擦幹臉上淚痕,近乎麻木的想,早該适應了的。
從小到大,一直不都是這樣嗎。
韓元嘉的人生,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悲劇,每當她覺得即将柳暗花明,下一刻便會突逢異變,将她心心念念的一切毀于一旦。
她的生母出身微賤,只是正室夫人房裏的婢女,在嫡母身子不方便的時候代她服侍了父親一晚,不曾想珠胎暗結,有了身孕,九個月後生下了她。
她雖是庶出,卻也是王府唯一的女兒,又養在正室夫人膝下,很得父親看重,可是沒過幾年,嫡母有孕,也誕下了一個女兒,父親歡喜不已,為嫡妹取名元望。
嫡母有了親生女兒,沒有多餘的精力撫養她,于是她也跟着回到了姨娘身邊,曾經百般疼愛她的父親,也将一片慈愛之心投注到了新生的小女兒身上。
後來她才明白,高門出身的女兒,最大的作用就是作為聯姻的棋子鞏固母家的勢力,而真正結親的時候,到底還是正室夫人所出的嫡女更有分量……
彼時年幼的韓元嘉還不明了這個道理,只是卻也無師自通的開始學着讨好嫡母,增加自己在父親心中的分量,她五歲就能背誦《出師表》,八歲時寫的詩便能叫當朝大學士啧啧稱奇。
韓元嘉度過了幾年相對惬意的童年時光,給姨娘掙到了足夠的體面,但是伴随着嫡妹一日日長大,她所取得的成就瞬間被襯托的一文不值。
因為嫡妹遠比她聰慧,因為嫡妹琴棋書畫上遠比她有天賦,她的出身勝過她,天資勝過她,更別說那張面孔,雖然年齡尚小,但也隐約能看出長成後傾國傾城的影子……
韓元嘉的痛苦無法對外人言說。
她該恨嫡妹的,可是嫡妹又做錯了什麽呢?
平心而論,嫡母待她也不壞。
她不知道該恨誰,但她的确清楚的感知到了痛苦,并且無從逃離。
十四歲那年,她作為一枚可以換取利益的棋子參與了選秀,之後被家族運作,成為端王的側妃。
她知道這無關愛情,只是一場政治投機,可是她不在乎。
因為那是端王,是她一見傾心的夢裏人,她願意陪着他走向巅峰,亦或者在黑暗中永世沉淪。
可叫她難過的是,她作為一枚棋子被送入波雲詭谲的奪嫡之戰中,而嫡妹卻可以同崇國公府的世子定親,她隐約聽聞,那是個騎射俱佳、風采斐然的俊朗少年,是無數帝都少女的春閨夢裏人。
韓元嘉委屈,不平,妒忌,但與此同時,她也深知這些情緒無濟于事。
她以定襄王府長女這樣耀眼的身份嫁給端王這樣宮女所出、不受寵的皇子,本身就是一場交換,端王的母妃對韓家做出了承諾——她是府中僅在王妃之下的第二人,是代替病弱王妃打理內宅一幹事宜的側妃,等到李妃病逝,王妃之位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韓元嘉将端王府裏諸多事宜打理的井井有條,對內照拂端王親信家小與一幹妾侍,對外侍奉妃母,恪盡孝道,而她的聰慧與精明,更使她成了游離于諸多端王府謀士之外的另一位謀臣,她是端王的左膀右臂。
她的付出得到了結果,先帝臨終前,選定端王繼承大統,她終于熬出頭了。
而纏綿病榻數年的李妃,也終于撒手人寰。
皇後之位正在朝她招手,她的福哥兒會名正言順的成為嫡子,這萬裏江山的未來主人!
定襄王妃與嫡妹一道入宮探望她、屈膝跪拜的時候,韓元嘉心裏是很得意的,她第一次在這兩人面前如此揚眉吐氣。
她特意吩咐開了庫房,賞賜嫡妹幾件禦賜的珍品,作為嫡妹出嫁的添妝,她刻意加重“賞”這個字眼的氣力,盡情的展示自己作為上位者的尊貴,那時候她是多麽的神氣啊!
可是登高跌重,命運總不肯善待她,新帝往翊坤宮來時,正逢定襄王妃帶着嫡妹離開,遙遙相望,天子一見傾心,她成了所有人眼裏的笑話!
韓元嘉不敢回想那日發生的事情,哪怕只是聽人提起,心髒都會感受到一股針紮錐鑿般的痛楚!
她的皇後之位成了嫡妹的囊中之物,她的福哥兒仍舊是庶子出身,而從出生起便壓在她頭上的嫡妹,仍舊如同陰雲一般籠罩在她的頭頂!
韓元嘉時常在夜裏咳嗽,幾度嘔出血來——因為真的太痛苦了,她痛得想要發瘋!
……
武則天乘坐轎辇,順風順水的進了翊坤宮。
八面玲珑的韓元嘉,滴水不露的韓元嘉,五歲就能背誦《出師表》、八歲就能吟詩的韓元嘉……
她是不會叫外人看出自己的狼狽的。
嫡妹已經被冊封為皇後,韓元嘉禮節周到的迎出門去,膝蓋彎下去的時候,她聽見自己所剩無幾的自尊心咯咯作響。
然而她還是笑着說:“妾身給皇後娘娘請安,願殿下長樂未央,福壽無極。”
武則天虛虛伸手扶她:“姐姐請起。”
姐妹倆一前一後進了寝殿,武則天便将身上大氅解下,遞給随從入宮的婢女:“都退下吧,我們姐妹倆說幾句貼心話。”
定襄王府的婢女應聲而去,翊坤宮的宮人卻有些遲疑,下意識去看韓元嘉,而後者笑意淺淡從容,擺擺手道:“皇後是六宮之主,難道還使喚不動你們嗎?”
翊坤宮的宮人們遂行禮退下,關緊門扉。
韓元嘉暗吸口氣,笑容無懈可擊:“妹妹是為了聖上降下的聖旨進宮來的嗎?其實姐姐并沒有生氣……”
武則天注視着她,開門見山道:“很恨我吧?”
韓元嘉臉色不變,搖頭失笑:“妹妹想多了……”
武則天恍若未聞,只繼續道:“你不該恨我。”
繼而她反問道:“你有什麽理由要恨我?”
韓元嘉神情微動,臉上淺淡的笑容慢慢斂起。
她看着面前這張鮮妍絕世的面孔,不再言語。
武則天仍舊注視着她,站起身來,與她相對而立:“姐姐,是我要搶你的皇後之位嗎?是我讓你如此深陷在痛苦和難堪之中的嗎?你是棋子,要為家族謀取利益,我也是棋子,同樣受制于人,要為家族謀取利益,你為什麽要恨同為棋子的我,卻不去恨擺布你命運的人呢?”
韓元嘉心頭猛地一震,臉色終于發生了一絲變化:“妹妹……”
“我很高興,姐姐還能聽進去我的話。”
武則天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們都是定襄王府的女兒,我們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我們不是敵人,而是先天的同盟。”
韓元嘉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一樣,難以置信的看着她,看她臉上熊熊燃燒的欲望,也看她眉宇間跳躍着的野心。
韓元嘉為之所攝,膽戰心驚,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而武則天仍舊握着她的手,向前一步,再度靠近她:“姐姐跟端王也好,我跟新帝也罷,這之間從來都沒有愛情,只有血淋淋的利益與算計。”
“端王作為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存在時,他的分量,并不足以叫定襄王府傾盡一切去下注,所以姐姐成了他的側妃,而我則被許給同樣執掌兵權的崇國公府。”
“只是風水輪流轉,當端王成為新帝的時候,姐姐的存在也不足以代表整個定襄王府,所以定襄王府就需要遞上去一枚更有分量的棋子去平衡這盤棋,然後我成了皇後。”
她說話的語氣又輕又柔,恍若春風,然而韓元嘉卻被這溫柔至極的言辭刺得遍體鱗傷,惶然變色:“你——”
武則天笑微微的注視着她:“姐姐,你是多麽聰明的女子啊,怎麽身在局中的時候,反而當局者迷?姐姐是棋子,妹妹是稍稍比你矜貴一線的棋子,誰比誰高貴?你又何必怨恨我?”
頭腦中有扇大門轟然打開,震得韓元嘉腦海轟鳴。
她下意識想要反駁,然而慎重思慮之後,卻近乎悲哀的發現嫡妹所說的其實正是真相!
“姐姐,你感覺到了嗎?我們的手是熱的,我們的心髒會跳動,我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工具,也不是棋子!”
武則天手上用力,兩只纖細柔膩的手掌交握一處,眸光淩厲:“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們不應該自相殘殺,而應該聯起手來,掀翻這盤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才不枉活這一世!”
韓元嘉心髒咚咚咚跳的飛快,呼吸不由自主的随之加快。
而武則天就在此時笑了一笑,輕聲問她:“姐姐,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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