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進程
那是一個黃昏, 多年後的霍衍仍還記得。
晚霞中,他的一生摯愛攏着一層薄薄的柔光赤着腳牽着一個孩子步下了樓梯,他穿着簡簡單單的白色短袖亞麻長褲, 低垂着眸子, 溫聲細語同那個孩子說着些什麽,他在笑, 唇角含着春意般的柔。
霍衍不由得被這樣的畫面吸引,一股安寧的潮再次湧上了心際, 這讓他的心底如一汪沉靜的湖泊, 所有的喧嚣都已漸去,只留下波光粼粼的風的形狀。
下樓梯對于亟滿周歲的霍曜來說,顯然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他極力支撐着搖搖晃晃的胖乎乎的身板,終究是啪的一下跪在了踏板上, 溫墨笑了笑,俯身将他撈了起來, 抱在懷中,向霍衍走了去。
霍衍瞳仁一動, 居然有些不自在地別開了目光,只端起杯子, 喝了一口茶水。
宋媽已經将晚餐端出來了,她顯然很吃驚,一邊擺着餐盤,目光卻仍忍不住往他們身上瞧。
溫墨将霍曜放在了腿上,望向霍衍, 他的眉梢仍還帶着溫柔的笑意, “這是哪裏來的寶寶?”
霍衍端杯的動作僵住了, 他對上了溫墨的眼睛。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溫墨輕輕撫着霍曜腦袋上柔軟的毛發,輕聲笑道,“他怎麽知道我叫墨墨。”
溫墨面上浮着一點淡淡的光芒,似有些羞赧一般,“好久都沒有人這麽叫我了。”
嗙當一聲,金質的餐叉掉在了地上,宋媽手足無措一般,雙手不安地蹭着圍裙,“對不起,先生。”
她立刻拾起了餐叉,強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我立刻換一支來。”
還未得到允準,宋媽落荒而逃一般往廚房去了。
溫墨疑惑地看了宋媽一眼,但他很快又被手舞足蹈的霍曜吸引了去,低頭嗅聞着他身上的奶味,像是聞不夠似得,又将臉埋進他的脖頸處,霍曜咔咔咔地笑,口水欲滴不滴,拿着藕段似得的小胖手抓着溫墨的衣服,“墨墨!墨墨!”
溫墨眼裏浸滿了星光。
宋媽沒有再回來,是另一個傭人将新的餐叉送上來了,她又推來了一張嬰兒座椅,溫墨将霍曜放了進去,拉近了椅子,與自己貼得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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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墨吻了吻霍曜的臉頰,極喜歡似得。
霍衍眼中深沉,他看了溫墨許久,最終他只是攬過他的肩膀,在他的額上落下一個輕輕的吻。
“溫墨,這個孩子以後跟我們一起生活。”
“真的?”
“嗯。”
溫墨笑了,很開心。
宋媽是個平民beta,她出生于叛亂戰争之初,在戰火中艱辛地長大,快三十歲那年她跟同樣一窮二白的beta丈夫結了婚,婚後二人生了兩個孩子,日子一直都過得拮據,好在人的際遇總是說不準,在一次極其幸運的因緣中,她得到了去霍氏當傭人的機會,人道宰相府的丫鬟八品的官,更何況霍氏。因此,她勤快的丈夫也靠着她在霍氏裏的一點蔭護,負責起了霍氏老宅的物資配送。
靠着夫妻倆對生活兢兢業業的經營,他們終于改變了生活,如今他們在中心城已穩穩地站穩了腳跟,大兒子在一家不錯的企業當個小主管,小女兒更是通過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般的聯邦醫療學會考核,拿到了注冊心理醫師資質,開起了一家心理診所。
如今,宋媽已經快六十歲了,本來兩個孩子是準備接她回去安享晚年,但宋媽從來不是個會閑得下來的人,她拒絕了兩個孩子的盛情,繼續兢兢業業留在了霍氏。這天,她難得請了半天的假去了一趟女兒的診所。
“最好得讓你朋友的孩子親自過來一趟,不過按你描述的,”女兒沉吟片刻,給出了判斷,“應該是一種應激性障礙症。”
宋媽聽不懂,女兒笑了笑,很體諒母親,她放軟了聲音,“媽,這麽跟你解釋吧,人都有自我保護的本能,遇到強烈的難以接受的刺激,那會怎麽做呢?要麽破壞刺激源頭,要麽就是——”
她靠在了椅背上,嘆了口氣,“破壞自己,簡單來說就是解構、重新調整,直至合理化一切,達到新的平衡。”
“或者幹脆可以說,他做不到殺死別人,那便只能殺死自己。”
話剛出口,女兒又覺得這樣的解釋在邏輯上難免有些不太對,正要繼續補充幾句,見宋媽已經開始發愣,目光直直的,女兒皺了皺眉,“媽,怎麽了?”
宋媽的淚一下子下來了,唬女兒連忙推開椅子走過去。
“沒關系的媽,別着急,你可以讓你朋友帶孩子過來面診的,我給他安插最近的時間好不好?”女兒軟聲安慰着她,“再說,指不定那孩子自己會調整好。”
“不會了,”宋媽難過極了,濁淚不斷滾落,“他只會為難自己罷了。”
宋媽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為一個Omega三番兩次恸哭。
可是她除了為他流淚,依舊沒有半點辦法。
但溫墨并沒有不正常,他依然如往日那般正常地在孤兒院與霍氏老宅間往返,思緒敏捷、游刃有餘地處置一切的事務。
只是,他好像真的忘記了生過一個孩子一般。
其實明眼人一眼便可以看得出他跟霍曜的關系,畢竟霍曜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活脫脫就是他的翻版,但唯獨溫墨自己一人看不出來。
他陪他玩玩具,給他念繪本,親自給他洗澡,他親昵地親吻他肉乎乎白嫩嫩的腳掌,将臉蛋埋進他柔軟稚嫩的肚腹逗他——這些分明都是一個母親會有的舉動,但溫墨不自知一般,他只是很疼愛這個“不知哪裏來”的小孩,當霍曜奶聲奶氣地喊他墨墨的時候,溫墨眼裏更是揉碎了星星一般亮晶晶的歡喜。
——他已經從精神上徹底剝離了自己與他的關系,而後坦然地面對這個孩子。
霍衍不是沒有懷疑過的,甚至有那麽一刻,他已經在準備窺探他的心聲,但是臨到頭,他再一次放棄了,這項上帝附加在他身上的技能,對他來說,已經徹底令他狂躁、憎惡,恨不能毀滅一切。
霍衍如履薄冰一般維持着目前的一切,生怕任何的變故破壞眼前的穩定,霍氏老宅裏的每一位傭人們都被管家一個個叫去嚴厲地訓話,所有人的精神都緊繃着一根線,只有溫墨很輕松恣意。
霍曜周歲了,作為霍氏家主的第一個孩子,身份尊貴,意義非同,他本應該會有一個盛大的周歲禮,但是周歲那天,一切平靜如故,只有溫墨親自給他煮好的一碗生日面,他小心地用勺子切得碎碎的,輕輕吹着熱氣,一口一口地喂霍曜。
他真的很疼霍曜。
只是他真的是不知道這孩子是他生的,偶爾沐浴時,他的手會無意間拂過小腹的那道淺淺的刀疤,他蹙起眉頭,仿佛在思考為什麽他的身體上會有這樣一道痕跡,霍衍便會撈過他,親吻他雪白的身體,轉移他的注意力。
霍衍已經很熟悉如何讓他轉移注意力了,他第一次學會這個本事後,溫墨哭得很厲害,是真的哭得傷心,他的烏發黏在臉上,渾身都被汗浸透了,雪肉遍布潮·紅,眼淚卻是啪嗒啪嗒地掉,霍衍只是将濕漉漉的他摟進懷裏,“溫墨,”他粘膩濕糯地吻他,“接受我給你的快樂。”
他的Omega能帶給他的,他也在學着帶給他。
霍衍原本是準備再要孩子的,他的計劃是三個,最好能生一個很像他的Omega,他會向他證明,無論他生的是alpha、beta還是Omega,只要是他霍衍的孩子,他們都将站上無人匹及的巅峰,俯瞰人世間的一切規則。
但從那一個黃昏開始,霍衍知道,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孩子了。
雖然溫墨不再吃任何的避·孕藥,仿佛已經随時準備好接納霍衍賦予他的一切,但霍衍已經習慣了一邊索吻,一邊展臂拉開床頭櫃取避·孕套的動作。
霍衍不可能再令自己提心吊膽第二次。
“溫墨,我不做沒有意義的弱者舉動。”
“我從不看過去,改變不了任何既定事實的行為,沒有意義。”
“溫墨,往前看。”
“你已經得到了一切。”
時代的進程無人可以抵擋。
霍衍注定成為本世紀最富争議的極權人士,在他鐵腕領導下,軍方迅速結束了綿延數十年的叛亂戰争,促成了聯邦的統一,但高度集權的他也一度被抨擊為“暴君”、“民主旗幟下的獨*裁者”,然則這些微弱的聲音已經不能阻擋他推動着霍氏這架古老而龐大的權力機器步向巅峰。
聯邦已經無人可以與霍氏抗衡。
孟進的支持率已經在下降,或許已經有Omega意識到,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只會描繪藍圖的政客身上,即便他是一個Omega。更有風傳,躁狂症病毒的抗毒血清已在臨床實施階段了。時代洪流如此,希望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熄滅,大霧四起,舉目蒼寂。
大會議室內,十字架上的耶稣仍是靜靜地俯瞰着人類,十字架下,孟進彈掉了煙灰,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兩個男人。
“你們都是李響一手帶起來的病毒專家,”孟進妖冶的眼睛微微眯了眯,“那些研究資料也并沒有全部銷毀,為何研究遲遲沒有進展?”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勉強笑了笑,“那些戰争病毒的資料并不完備,孟雄入獄後,項目便被中止了,并不是……”
“可李響就能!”孟進尖銳地打斷了他,當年李響是在什麽環境下做的研究,孟進再清楚不過——一切起源于空白,沒有人力,沒有資源,更要躲過各種嚴苛的監管,可縱然如此,他也在短短幾年內研制出了改變AO關系的躁狂症病毒,讓O群終于有了喘息的空間。
孟進目光如同浸了一層冰碴,“我已經給足了你們充分的保障,可幾年了,你們連這點東西都搞不定!廢物!”
“都他媽是廢物!”
戴眼鏡的男人聽得臉青一陣白一陣,他握了握拳頭,猛地擡起了頭,“對,我們沒有一個人能搞的定,甚至alpha,只有李教授!”
他在孟進手下唯唯諾諾了幾年,第一次站直了脊背,“但是這個全聯邦最優秀的病毒專家被你謀殺了!”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槍響,那個男人哆哆嗦嗦的,他的腦門上留着一個新鮮的彈孔,熱騰騰地往外流着紅白相間的流體,他面上古怪地笑了笑,“……孟進……”
他顫抖着唇,“你……你會……下……地獄……”
他重重撲在了地上,漸漸蔓延開一灘暗紅。
“下地獄?”孟進唇角一勾,“不勞你告知,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他空寂的眼神望向另一個已經渾身顫抖的男人,“你怎麽說?”
男人抖着蒼白的唇,“孟先生,我會繼續……我,我保證……”
保證什麽,他迷茫了。
“給你半年的時間,”孟進已經抽出屜中的一張軟綢,細細地擦拭着那把槍,嫣然一笑,“畢竟,我不養廢物。”
“是!”男人低下了脊背,退了出來,他最後看了一眼地上猶自睜着眼睛的男人,本已蒼白的嘴唇更是毫無血色。
兩個門衛默默進來,一言不發将地上的屍體給擡走了。
辦公室內再複安靜了下來。
“遠之,”孟進收了槍,他揉了揉眉頭,靠在了皮椅上,“我好累啊。”
身後的範遠之輕輕地将他攬進了懷裏,“沒事,你休息吧,我不會讓任何人打擾你。”
孟進笑笑,側着靠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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