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犯錯的仆人需要得到懲罰

事後的懲處當然是不會少的,當然那是在季枭傷好得差不多之後。

從那個地窖裏,他拿走了他母親給他留下的最後一筆錢,和一個小小的,有着刀尖形狀挂墜的項鏈。

許久之後的某個夜晚,他忽然再提及了這件事,他告訴我,原本他是打算拿走母親留在地窖裏的錢就遠走高飛來着,做乞丐也好當混混也罷,總比在我身邊做個奴才強,但當他在自己家中看見我的時候,兀地又改變了主意。

那次我沒有第一時間問他這是為什麽,直到他第二次再提及這件事,我意識到他可能是想讓我問的,那時的我因為有求于他,所以對他的一切需求都盡力滿足,于是便問出了口。

而他卻靜默片刻,忽地笑出了聲,“那天月色正美,周遭的景色又那麽破落,你穿着一身少爺的制服,神情崩潰,好像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讓人想到死了丈夫的寡婦,我就忽然回憶起第一次見你的想法,若是你敢辱我,我以後就把你買到那些財閥手中,或者我自己折磨也行,反正,不能讓你有好結果。”

那時我心中的悲哀已經大過了憤怒,想到睡在身邊的這個人竟從一開始就這樣恨我,那種由內而外的膽寒,竟令我感到我已經跟死了沒有什麽區別。

當然,年少的他隐藏還算不錯,對我的恨,自是沒有那麽明顯地表現出來,他只是規規矩矩地跟我回了那間公館,在我的責罵中,他微垂眼眸,讓人覺得他是聽進去了,卻又覺得被當做了耳旁風。

我自是覺得我對極了,再加上恨他給我添了麻煩,那之後又毫不留手地變着花樣罰了他幾番,見他似乎比往常沉默,便自得地以為自己“訓仆有方”。

不過偶爾他也會不經意間表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記得有一次,我帶着他出席了老爹所舉辦的某場宴會,那時的他身量挺拔,十六七歲的年紀,卻已經是罕見的俊美健碩,我學校裏的朋友平日裏出席的時候都會帶幾個美人撐場子,我那時很好面子,不願意輸給任何人,于是便強行拉上季枭來充當門面。

季枭一張似笑非笑的臉,眸子裏深藏着狠戾,曾經的季家少爺,如今卻是個仆人的身份,自然勾起了在場一衆少爺小姐的賞玩“高級寵物”的獵奇心裏。

那時我算是第一次體會到了季枭除幹家務活之外的價值,一時間有些飄飄然,正思量着給季枭個什麽獎賞,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卻發現他正遙望着不遠處葉家大少醉酒在沙發,懷中摟着數位美人的荒誕景象。

發現我在看他,季枭微微側過臉,“看到了?”他笑了一聲,不知是諷刺還是別的什麽,“這個葉家大少屋裏是有老婆的,”他走近,俯身,覆在我耳邊,說,“我以後也要像他這樣做,娶你當老婆,我在外面左擁右抱,你只能窩在家裏一個人嗚嗚地哭。”

我簡直被他的想象力所折服,一時間竟不知道該笑出聲還是一耳光扇在他的臉上,不過最終這兩個動作我一個也沒做,因為我望見季枭身後,大哥正款款走來,為了維持自己的風度,我只輕笑出聲,低聲用只有我與季枭能聞見的音量挑釁道:“如果你真有那個本事的話。”

也就是在這時,大哥走到了我們的面前,他沖我微微一笑,慣常地無視了我身邊的季枭,只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禮盒,“這是給你的禮物。”

一個精致小巧卻價值不菲的袖扣,大哥時不時喜歡送我這些,能收到禮物我自然是高興的,不過我表現得慣常要比內心真實的誇張許多,不知為什麽,我蠻喜歡在大哥面前做出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此時更是笑着抱了上去,輕聲在大哥耳邊說:“謝謝。”

季枭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他的目光像是一根刺,紮進我的心中,他大概知道我是裝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本性……或者說,我本性中更“惡”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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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大哥沖我微微躬身,邀請我到下面去跳舞,他就像是王子,向我伸出手的模樣,近乎令我瞬間紅了臉。

的确,比起喻家的其他幾個兄弟姊妹,我要喜歡大哥更多,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對我好的必要,卻一直待我不錯的人。

他跟老爹是不同的,有時候老爹待我的好會讓我覺得那不過是做給其他子女的表演,而大哥則實心實意許多。

有關大哥的事情,季枭也跟我談了不止一次,他似乎認為我對大哥情根深種,言語中總有些酸溜溜的嫉妒,我從不戳穿他,因為我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就“對我有感覺”這件事,他是覺得恥辱并且不屑的。

他說:“因為你絕對不會威脅到他的位置,從人設上,他更想跟那死老頭靠攏,如此而已。”

季枭經常稱呼老爹為“那死老頭”,無論他為此付出了多少代價,他也仍舊面露不屑地這樣說,那時的我也懶得去糾正了,只要他不舞到老爹面前,從而影響到我。

他說得我何嘗不清楚?“我相信幸福和美好,”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這次,我希望他聽清楚:“只是因為我需要罷了。”

那天晚上停了電,時值深冬,我熬夜看了話劇的錄像,為了不讓管家唠叨,先前便謊稱要睡了,壁爐裏的火早已熄滅,我也沒有這個時候麻煩仆人起床為我生火的想法,于是我便叫醒了季枭,顯然,季枭那家夥對我“去我房裏暖床”的命令絲毫不能理解。

他大概不明白他這個暖爐的價值,在冬天,他就是一個放熱源,身體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暖烘烘的,如果以後有人能夠在刺骨的寒風中窩進他的懷裏,那一定是一種別樣的幸福。

我坐在床邊拿着機器繼續觀看着錄像,床上,我能感受到季枭投來的視線,怨怼還是憤恨呢?我并不清楚,反正面對我,他臉上總不外乎這幾種神情就是了。

“喂,你是一直故意這麽為難我的,對吧?”突如其來地,季枭問出了口。

僵硬了片刻,緩緩地,我找回了自己的意識,“問這個幹什麽?”

“你對其他仆人都很好,只一個勁為難我,為什麽?”從他的眼神中,我猜想他已經知道答案了,但他卻還是尋求确認一般問我,而我能怎麽回答他呢?畢竟這些年我待他不好的确是真的,此刻再說出什麽“被逼無奈”這種話,就顯得太虛假了些。

“為什麽?看你不順眼喽。”那本是我為數不多能夠尋求到他寬恕的機會,但那時的我卻就這樣任由它從我眼前溜走了。

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當天晚上,我神差鬼使地沒有趕季枭回他自己的那個小房間,也沒有讓他滾下床,窩在他體溫孕育出的溫暖中,久違地,我竟發起了呆,帶着濃烈的不安以及對季枭細微的恐懼,我想:

他都快十八歲了,老爹卻還是沒有任何動作,是不打算要他的命了麽?還是另有打算?

那一刻我居然感覺到慶幸,在老爹面前我從不敢承認,我不願讓身邊所熟悉的生命就這樣忽然消逝在我的眼前,明明它那麽鮮活,明明它還有無限的可能。

那天晚上,我跟季枭說了不少話,其中就有他對大哥的看法,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他是那麽不喜歡大哥。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被季枭攬在懷中,平時冰涼的手腳在這天居然也暖烘烘的,這體驗還算新奇。

那之後我嘗試過對季枭好一些,但那家夥果不其然過幾天又會整出一些幺蛾子令人再難對他生出好感來。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漸漸發現,季枭對大哥的讨厭,簡直體現在方方面面,只是我以前眼拙,未曾發現。

“姓喻的”是他對大哥的代稱,仿佛這整個家族除了大哥就沒有其他喻姓的人,在他表達對大哥的不屑的時候,我常諷他有些話有種當面說,在那時的我看來,季枭對大哥的不滿可能只是在面對比自己更為強大的雄性時,有一種固有的威脅兼嫉恨的心理。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原來當初抄季家領地的時候,大哥便是作為老爹代表人一般的存在,而也就是他生擒住了季枭,并将他帶回到了喻家的領地裏。

一般情況下,大哥是不會親自動手的,就算被扣押的人質口出狂言極盡侮辱,他也能夠面不改色地略一揮手,只叫自己的手下給眼前的不敬之人最陰狠的懲罰。

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當初季枭到我家來之前,就已經餓了三天。

記得有一次,我生日的時候,大哥為我訂了蛋糕和禮物,東西被管家拎到面前的時候,季枭這麽說:“看來收買你也很容易,一些吃的和一個飾品就可以。”

我心中自是不承認的,還将大哥的書信扔到他面前叫他讀,約摸是因為也想知道裏面究竟寫了什麽吧,季枭也不扭捏,竟也就這麽大大方方地朗讀出聲,偶爾他還會停頓,說出一兩句諷刺的話以後又接着讀:

“……”

“關心都說得這麽冠冕堂皇,要是真那麽愛你,你之前撒嬌的時候他就會同意帶你出去。”

“……”

“還代表死老頭子問候……”季枭冷笑出聲,只将信揉作一團,恰恰丢到了垃圾桶桶邊。

我只坐在原地蹙着眉,望着那張被揉皺的紙張,心中麻麻的,不知道什麽感受。

“這就足以令你感恩戴德了?”季枭時刻不忘諷刺我。

“虛假到讓人想吐。”季枭只看着我笑,他邁步走到垃圾桶旁邊,微一振腿,将那小紙團踢到我的腳邊,“你信不信,以後喻青書能笑着殺死喻家的所有人,包括你。”

當時的我聽不下去了,只帶着憤慨命令季枭滾出我的房間。

我還說:“你還不如大哥,什麽都無法帶給我。”

之後過去了許多年,一次偶然,我才知道其實這天,季枭也給我準備了禮物,一個簡單的手拼模型,他并沒有錢,也拿不出比這更有價值的東西,最終也沒能送出手。

那時的我早已被迫收下了許多他給的禮物,從個位數到千萬級,價值不等,剛開始幾塊錢的小玩意我還樂于接受,即使知道那不過是為了貶損我也沒所謂,可後來随着價值的逐漸升高,我再笑不出來了,他像是不能明白我為什麽總是不滿足,時常表現得無比暴躁。

而我想,他或許不過是想要一個虛假而誇張的微笑罷了。

他說他瞧不起大哥,卻處處喜歡跟大哥比較。

虛僞的笑面虎,這是季枭給大哥的評價。

季枭少年時,大哥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

要說他們真正起沖突,可能還是得在季枭十九歲那年,大哥生日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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