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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塔裏的鐘聲還沒有敲響,天邊尚挂着幾顆星子,妙音寺的各處就已經悄然亮起了燭火。

淨涪也在此時悄然出了定境。

梳洗過後,淨涪來到木架邊上,取下架子裏擺放着的那一套簇新的比丘僧袍,一件件套到身上。

僧衣、僧謝、袈裟、佛珠、僧帽。

一切收拾妥當之後,淨涪才推門出去。

清晨的空氣裏沁着一股微薄的涼意,不會将人如何,反倒會令人精神愈發的清醒。

"淨涪......"

淨涪尋聲望去,卻正是淨音。

淨涪行得近前,當先合掌傾身一禮,喚道:"師兄。"

往常面對這稱呼都會搖頭不受的淨音沙彌,這一回卻沒有避開,而是站立在原地,含笑點頭受了這個稱呼。

非是因為今日裏淨音也将受戒比丘,自覺自己又能與淨涪師兄弟相稱,而是因為淨音知道,今日之後,他能與淨涪再會面的機會不多了。

今日,他将正式接過妙音寺佛子一位,擔起妙音寺佛子的責任,為妙音寺奔波勞碌。而他的這位師弟,在今日法會領受菩薩戒之後,也将要為景浩界佛門、為景浩界貢獻他的力量......

畢竟不久前那位天魔童子在景浩界鬧的那一出,可真是流毒無窮,棘手得很。

淨音鄭重而緩慢地合掌,傾身回了一禮,低聲答道:"師弟。"

師兄弟兩人相視一笑,一道向妙音寺外走去。

開始的時候路上還只有他們兩人,但走不多遠,就陸陸續續地有人加入進來。越往外走人越多,到得他們這一群人一路轉過妙音寺主殿的時候,人群已經成了人流。

幾可傾覆天地的洪流。

這一股洪流簇擁着淨涪和淨音,也追随着他們的意志,去往山門附近那一片寬廣的法場。

那法場早早就被人收拾妥當,各處挂滿旗幡,垂着祈福的彩縧,圍着紅幡,格外的肅穆。

而比這些更晃人眼的,是一個個端坐在鋪地紅布上表情尤其肅穆虔誠的信衆們。

他們的衣裳多半陳舊,但卻漿洗得很幹淨、整潔。

距離那一場魔降之災已經半年有餘,哪怕世界的創傷仍在,生命也已經在慢慢地地回複生機了。

淨音無聲揚唇,目光一轉,對上側旁其他師兄弟的視線,便就略略點頭,仍舊轉頭去看那些齊聚的信衆。

那些黑壓壓的腦袋擠在一起,幾乎就和天地間尚且沒有完全散去的夜色融為一體了。

然而,縱使這法場上人多如蟻,縱使這些信衆年紀不一,身體狀況各有不同,法場內外也安靜非常,未曾聽聞一聲異響。

淨涪等一衆僧人也沒有如何打擾,在原地觀望片刻後,便就寂然一拜,轉身向着他們各自該去的地方走。

走得幾步,淨音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往淨涪的方向看了看。

那道從容自在的身影正在遠離他,去往清篤、清顯等大和尚所在的法帳,過不了多時,他就會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裏。就像在這條修行道上,他漸漸将他們這些師兄弟徹底抛在身後一樣。

那遙遠的距離,叫人絕望到根本生不出一絲追趕的心思,只能看着他越走越遠,越走越高......

淨音這樣想着,忽然又揚起唇笑了。

師弟有師弟的路,他也有他的道,南無阿彌陀佛。

淨涪到得法帳前方,先停下腳步,合掌低唱了一聲佛號。

法帳裏頭很快就有聲音傳了出來。

"是淨涪到了嗎?進來吧。"

淨涪這才掀開帳簾,彎身走了進去。

法帳的空間很寬廣,一個個坐具依僧堂擺放,次序凜然。

這都是妙音寺各位大和尚的位置,現在大多都還空着,只有歸屬藏經閣的地界上坐了兩位大和尚。

這兩位大和尚也不是旁人,卻正是清顯和清鎮。

淨涪上前與這兩位大和尚行禮拜見。

清顯和清鎮兩位大和尚面上原就帶了笑意,此時見了他,臉上的笑意就更濃了。

"你來了啊......過來坐。"

淨涪在自己位置上落座,又轉頭跟兩位大和尚道:"多謝兩位師叔。"

事實上就是擔心淨涪太過年輕所以特地早到幫着鎮場的兩位大和尚搖頭,"不過就是早些過來罷了,又有什麽好謝的?"

清鎮大和尚臉色雖然一如既往的嚴肅,眼中也仍然顯出幾分寬和與關懷。

"今日你登壇受大戒,怎麽樣,都準備好了嗎?"

若淨涪只是像其他僧衆一樣受戒,哪怕是受的菩薩大戒,清鎮大和尚也不會問這麽一句。不是不關心,而是因為信任。

清鎮大和尚相信面前這個弟子不會出什麽纰漏。

但這一次的法壇受戒不同往常。這次的法會,部分原因是替淨音這些沙彌授比丘戒,部分原因也是替淨涪授菩薩戒。可除此之外,他們還準備借這一次法會撫慰天下信衆。

哪怕不是整一個佛門信衆,起碼也是妙音寺,更或是淨涪的信衆。

魔降之災過去只有半年,雖然因為中途有那位林遠雲的插手,景浩界的情況沒到最壞的地步,可大大小小的麻煩卻也真不少。半年的時間,哪怕景浩界的修士難得齊心合力,也只是勉強維持了個模樣。

而內裏糟糕至極的情況,還需要他們這些人小心去調整。這是一項龐大的工程,半點輕忽不得。尤其是,人心。

比起半年之前,現在景浩界裏的人心已經不是用"蒙塵"這個簡單詞彙就能形容得了的。那是真正的複雜無常,變幻莫測,叫人看不透的同時,也每每為随之而來的悲劇嘆息不已。

他們要借法會撫慰天下信衆,其實也是想要借佛法匡扶人心,要令人心向善,天下昌平和樂,恢複往日盛世景象。

這很難,他們都知道,但沒有誰要後退。

見清鎮大和尚問起,淨涪擡眼迎上清鎮大和尚的目光,讓他直直望入自己的眼底,"師叔放心,弟子都準備好了。"

清鎮大和尚多看了他兩眼,點頭應了一聲:"嗯。"

清顯大和尚在一旁笑了,自然地轉開話題,"你剛才過來的時候,是跟淨音他一起過來的?"

淨涪點頭,"是,路上還碰到了其他的師兄弟了。"

他頓了頓,又答道:"他的心緒異常平靜,狀态非常不錯,今日的受戒應該會很順利。"

清顯大和尚點點頭。

"看見法門附近的信衆了?"

淨涪微微颌首。

清顯大和尚正要再說些什麽,法帳外頭就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是妙音寺裏的其他大和尚過來了。

清顯、清鎮兩位大和尚領着淨涪與陸續從外間進來的大和尚們見禮,一時間也顧不上繼續剛才的話題。

既是因為找不到空隙單獨說話,也因為淨涪在這法帳裏根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忙人,幾乎就沒再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都被一位位大和尚們拉着說話了。

直等到法帳外頭傳來浩蕩的鐘聲,淨涪才在幾位大和尚遺憾不舍的目光下回到了藏經閣的地界裏。

藏經閣的幾位大和尚看見他都笑,為首的清篤大和尚甚至還打趣般地提醒道:"就這點陣仗,應該還不至于攪亂你的心境吧?"

淨涪只是笑了一下,沒應聲。

清篤等幾位大和尚見他笑,也連連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行了,都別拿孩子打趣了,收拾一下吧,時辰快到了。"

這話倒真是不假,過不得一會兒,外頭就又接連敲響了鐘聲。

默數了一會兒,為首的清源方丈最後一整袈裟,拿起擺放在旁邊的錫杖,團團看過帳中一衆大和尚。

他目光在淨涪身上停了一停,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卻沒再多說什麽,而是道:"走吧,時辰到了。"

清源方丈率先出帳,然後便是一位位穿戴整齊、神色莊嚴的大和尚。

淨涪等在最後。

淨涪不過一個比丘,不論是當前的修為還是輩分,在這個法帳中都是墊底,走最後半點不稀奇。

他自己并不覺得如何。

但奇怪的是,清鎮大和尚居然也僅只在他的前面。

在藏經閣一衆大和尚列序離開的間隙中,淨涪轉眼望向這位大和尚。

清鎮大和尚低聲道:"別擔心太多,信衆們不會強求你的。"

淨涪點了點頭。

清鎮大和尚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這才理了理袖擺,起身跟上已經快要走出法帳去的那位大和尚。

淨涪走在清鎮大和尚後頭。

縱然早有心理準備,離開法帳的那一刻,淨涪還是被當面照來的陽光刺了一下眼睛。

他腳步不停,跟在清鎮大和尚身後走入了法場。

當然,哪怕淨涪今日受菩薩戒,他此刻還不是大和尚,嚴格來說還不能與清源、清篤、清鎮這些妙音寺的大和尚們一同列座。

所以在進入法場之後,淨涪就悄然離開了大和尚的隊列,回到了比丘僧的座位裏坐下。

淨涪不是普通的比丘,更何況今日裏淨涪就将受戒,哪怕是在比丘僧的座列裏,也沒跟大和尚的位置差太遠。

是以淨涪脫離大和尚隊列之後的動作也還算得上隐蔽。

不過可惜,今日裏這一場法會的多半數人都是為了他來的,幾乎是時刻關注着他的動靜,所以哪怕他已經特意小心了,也還是沒能躲開其他人的目光。

換了個別人,或許還會因為這些灼灼的目光動搖一二,淨涪卻不。

他安然在蒲團上穩穩落座,如山石一般不可動搖。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讓大家等了那麽久,但我卡開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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