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佛光華蓋對上外來的魔氣和晦氣的時候,真真算得上是不折不撓,哪怕螳臂擋車也絕不示怯,不咬下人家的一塊血肉就一定要磨破自己的牙口,總之就是非要見血不可。然而當這一道幽黑魔氣自上俯沖而下的時候,它竟就如同打開了懷抱的海洋,毫無隔閡地将四方洪流融入己身。
不過細細想來,這也确實是在情理之中。本來麽,縱然力量屬性分化,雙方各自歸屬佛魔一脈,它們也仍然是淨涪修煉出來的力量,有淨涪佛身、魔身掌控,還有淨涪本尊意志居中協調,這兩種力量的融合,幾近順理成章。
然則這道幽黑魔氣彙入佛光華蓋之後,卻非是圍繞在佛光華蓋之上,成為華蓋的點綴,而是沉入了華蓋之內,在佛光的陰影處迅速滋長蔓延,成為這頂曼妙華蓋最堅實也最穩當的支撐。
可惜即便得到了來自魔身的支援在絕對的力量差距下,這頂華蓋也沒真起到什麽作用,只是勉勉強強護持住淨涪的一絲神智,不叫淨涪無可救藥地昏頭将自己推入絕境而已。
修士的劫數大多就是這麽來的。
淨涪擡眸看了看他頭頂,沒甚意外,低頭又去看手上的信件。
那是來自昔日老對手,天劍宗左天行的書信。
信中本也沒說什麽,只是一份說簡單簡單,不簡單也不簡單的邀約而已。
淨涪看了看邀約的時間和地點。
就好就今天,就妙音寺。
左天行顯然急了點,但淨涪不過心念一轉,也就完全理解了。
雙方勝負已分,他也無意為難這個昔日的對手。
将最近各處遞送到他這邊的信息快速過了一遍,淨涪取過筆墨,簡單地回了一封書信。
書信送出之後,左天行那邊又很快就遞來回音。
淨涪随意将回信往旁邊一放,又自盤膝靜坐,繼續他的修行。
待到未時末,熱氣稍歇,約定的時間将近,淨涪方才一斂袍角,從靜室走出,轉向待客的精舍。
精舍裏,淨音陪着左天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
這兩人臉色俱都平靜,看不出方才那番你來我往的結果。
左天行和淨音見得淨涪自精舍外走入,臉上俱是一整。
淨涪到得近前,合掌見禮,"師兄,左劍子。"
親疏遠近,姿态偏倚,異常分明。
左天行眸光不動,平平靜靜地還禮,"淨涪和尚。"
淨音也自還禮,聲音裏還隐了一點淺淡笑意,"師弟。"
早在淨涪過來之前,就是淨音一直在招待左天行。這你來我往的,即便左天行始終未曾透露出本分話風,但他的來意也已經被淨音琢磨出了幾分。
如今見淨涪過來,左天行氣息也隐隐變得急切,淨音想了想,便要開口告辭。
孰料他才剛剛張嘴,話還沒有出口呢,淨涪的視線就已經轉過來了。
淨音心中一轉,又穩穩坐定了。
左天行看了看淨音,又看看淨涪,面上一派尋常,但細看眸底,那急切竟是更濃了,甚至還又添了些不解。
淨涪看見了,卻全不在意,仍舊與左天行和淨音兩人閑話。
這話趕話的,不知不覺就扯到了新近入寺的女弟子,皇甫明棂身上。
左天行到底還是左天行,縱然此刻他心神急切,頗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但多年歷練出來的靈敏還在。
此刻聽淨涪與淨音聊起皇甫明棂,愣了一下,才插話道:“皇甫......明棂?”
淨涪很自然地點頭,“北淮國的郡主......說起來,左劍子也是出身北淮國,可是有些淵源?”
淵源?他這個北淮國前宰相......不,前前前宰相的孫子和北淮國皇室郡主能有什麽淵源?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
“淵源說不上,不過同是從北淮國來,有所耳聞而已。”他看了看淨涪,又看看淨音,狀若尋常地問道,“這位郡主現在是在跟随淨音佛子修行?不是聽說......是淨涪和尚你接引她入妙音寺的嗎?”
淨音微微瞥過左天行。
探聽妙音寺的步伐?原來這是他來的目的嗎?竟然需要左天行這位道門劍子親自出馬,道門對佛門或者說妙音寺居然已經這般忌憚了啊......
淨音的目光隐約停在了淨涪身上,卻發現淨涪目光正正遞了過來。但不過輕飄飄的一眼,淨涪就又轉開了視線。
他頗有閑情地端起茶盞拿在手上,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水。
微溫的茶水入口,初初還有些苦澀,但随即就有淡淡的甘甜自舌尖泛開。那苦澀與甘甜的交替轉變,着實得了些許人生的真意。
淨涪自顧自地品茶,全然不顧旁邊兩人來回的試探交鋒。
随着老一輩的隐遁和放權,道門與佛門的交鋒與合作也将由他們兩人全盤接手。現下不過是讓他們兩人先交交手探探各自的底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
淨音見淨涪這模樣,都不用細想,便就清楚淨涪的态度了。更何況,淨涪方才還特意留了他一留......
“事實上,淨涪師弟還是皇甫姑娘的接引和尚,但因為我妙音寺這一年的皈依日早過,她的皈依禮得等到明年,且這些時日淨涪師弟都不太得閑,所以這位皇甫姑娘就先跟着小僧修行,也好讓她适應适應。”
“也是。”左天行聽得,亦長長嘆了一口氣,“郡主畢竟出身富貴,又是女身,養尊處優慣了,妙音寺卻是佛門,戒律嚴明,郡主日後行事,确實應多注意些的......”
明面上聽來,左天行的話是在提醒。
妙音寺是佛門,在皇甫明棂入寺之前,寺中弟子全是男僧;皇甫明棂出身北淮國皇族,即便府中王爺再如何寵妾滅妻,也沒真少了她的那份。這中間的距離簡直天差地別,左天行一是在提醒皇甫明棂,日後她需要多加注意,二則是提醒妙音寺,需要對皇甫明棂再多幾分包容。
這提醒是好意。
淨涪聽出來了,淨音也聽出來了。
但這話裏的提醒頂多只占了七分,剩餘三分隐藏得更深的,卻是試探。
需知,皇甫明棂原是北淮國郡主,她和北淮國其他皇族一樣,是修道的。
道修出身,女身,還是道門所屬北淮國皇族血脈......
皇甫明棂身上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實在太多,兼之佛門或者是妙音寺實力大漲,由不得以左天行為首的道門不多想一想。
妙音寺是不是打算從此打開大門,“接納”道門修士?皇甫明棂會不會成為他們打入北淮國等道門歸屬地的一顆釘子?是妙音寺自己的動作,還是佛門的一個風向?他們真的只是純粹想要開辟沙彌尼支脈,再沒有其他意思了?
淨涪放下茶盞,也看向淨音。
淨音臉色一整,合掌低唱一聲佛號,“多謝左劍子提醒。”
說着,他臉上就泛起了幾分苦意,相當應景。
“哎......今日既然也說到了這,小僧我也不瞞劍子,”他臉上苦意愈發明顯,但同時,他臉上的神色也漸漸地添上憐憫,“這位皇甫施主初初到我妙音寺的時候,實在是吃了不少苦頭......”
他拉着左天行,絮絮叨叨事無巨細地将皇甫明棂初到妙音寺時候的苦狀說與他聽。
“皇甫施主雖然也是個修士,有修為護身,眼界亦是開闊,比起普通凡俗女子而言,更能吃苦,能耐得住性子,但她到底是個女子,日常衣食住行與我等男修多有差異......”
“......可憐一位貴女,入了我妙音寺之後,竟就真卸了釵鬟,去了華袍,舍了美食......”
“說來不怕劍子笑話,因着這些事,我們寺裏不少弟子都暗自嘀咕她會不會過得幾日就歸家去了,可這麽長時間下來,這位皇甫施主她竟真的就堅持下來了......”
“......她既如此誠心,我妙音寺也不好真的絕了她的修行路......”
左天行一旁聽着,臉上還随着淨音的話語頻頻變色,很是捧場,也很是專心。
淨音一邊說着,一邊留心他的神色,竟無法從中探知左天行的心思,便只能按着常理去推測揣摩,然後繼續按照他早先的安排刺激左天行。
藏在深閨的閨女如何?日日修持道法通讀道經又如何?但凡有人向佛,有人願意舍棄在道門中擁有的一切,此後矢志不移,他們妙音寺就敢敞開大門接納他們!
無論身份貴賤、無論來歷出身、無論年歲老幼,心有佛,心向佛,心修佛,就是佛弟子!
南無阿彌陀佛!
淨音口中話語一頓,忽然雙掌合十,低唱一聲佛號。
有明淨透徹的佛光從他眉心處閃耀。縱這佛光瞬間便隐沒消遁,也沒瞞得過他左近的兩人去。
左天行看看旁邊的淨涪,又看看修為明顯有所精進的淨音,猛地一閉眼後,眼底也似有劍光乍現。
這微弱但足夠鋒銳的劍光一出,室內原本氤氲不去的佛意便随即淡去。但幸好,左天行還有理智在。
那劍光只在他周身萦繞吞吐,絕沒有貪心到霸占這一個精舍,更沒有膽大到試圖橫掃整座妙音寺。
恰在此時,淨涪将手中茶盞放下。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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