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似乎是知道淨涪看見了,須臾間又是一陣風過,鼎中灰燼盡數卷起,沸沸漫漫間,那字跡竟已是無處可尋,只得一捧尚留着餘溫的灰燼默默地攤在小鼎中。
淨涪沉默半響,徐徐吐出一口悶氣。
景浩界天地這一關總算是過了,接下來只需上下協調,打通各處關節,按部就班地來,基本就沒有什麽大問題了。
淨涪盤算了一下,當下便将這件事先放下,又是合掌向四方天地團團一禮,才站起身,從另一側取來一個玉瓶,将小鼎中的那些灰燼收起。
這可是沾染了世界意志的好東西,回頭不論是拿去調墨或是做其他用途也會有些意想不到的好處,可不能錯過了。
将那些灰燼收起之後,淨涪自個動手收拾了靜室,重新回到佛龛前坐下。
因着禮祭天地,淨涪特意挑選了吉日,亦即這新一年的春節,大年初一。一元複始,萬象更生的大年初一,為此,他還缺席了妙音寺裏的大法會。
缺席大法會沒有什麽問題,畢竟淨涪本來也不是太喜歡熱鬧的人。可問題是大年初一到了,二月初二也就不遠了。
只剩下月餘時間了。
淨涪沉吟着,難得有些遲疑不決。可他看了一眼暗土世界,到底拿定了主意。
景浩界世界的輪回轉生拖一日就亂過一日,實在已經拖不得了,哪怕二月初二地藏王菩薩真的去南海赴會,他能真當面拜見地藏王菩薩,向地藏王菩薩讨教,也未必就比現在好多少。
而且如果萬一地藏王菩薩沒有到南海去呢?
不等了。
一個月的時間,不說能完成多少工作,但也絕對足夠他們這邊做好前期準備了。
淨涪挑亮了燭火,從側旁的案幾上捧過《地藏王菩薩本願功德經》,又回到佛龛前坐下,認真誦讀。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诃薩,皆來集會。......”
“......說是語時,會中有一菩薩摩诃薩,名觀世音,從座而起,胡跪合掌,白佛言:‘世尊!是地藏菩薩摩诃薩,具大慈悲,憐愍罪苦受衆生,于千萬億世界,化千萬億身。......’”
自淨涪翻開書頁念誦經文起始,那紫青玲珑寶塔便已經自發從淨涪百會穴沖出,在他頭頂上方合着淨涪誦經的節奏慢慢旋轉。
又有陣陣誦經聲從紫青玲珑寶塔中傳出,與淨涪相和。雖然這禪房裏只得淨涪一人,但禪房中的聲勢竟絲毫不比妙音寺裏諸和尚、比丘僧、沙彌齊聚的大法會差。
只是因着禪房中布設着的種種禁制,誦經聲就都被鎖在這屋子裏,全沒傳到外間去。這些誦經聲在淨涪身側回蕩,如浪濤起伏,又似風聲呼嘯,綿延無絕,磅礴厚重。
有淡淡的華光自淨涪腦後展開。這華光并不比禪房中搖曳的燭火明亮多少,卻似乎能夠照亮那渾濁的人心。
不過這華光只是如天邊的淡雲一樣悄悄舒展,自然而然,而不論是淨涪還是紫青玲珑寶塔裏的萬萬千魂靈,此刻都在專心誦讀《地藏王菩薩本願功德經》,哪兒又會分心注意到它的出現?
然則自這片華光出現開始,未曾燃香的室內悄然浮起一片馨香,又有朱璎、雲氣隐隐浮現,堪堪成就斷斷續續的幾片異象。
“......是時,忉利天雨無量香華,天意朱璎,供養釋迦牟尼佛,及地藏菩薩已,一切衆會,俱複瞻禮,合掌而退。”
一部經文誦讀完畢,待到淨涪睜開眼時,室內異象早已盡數沒去,只餘燭火幽幽映照。
淨涪也沒去注意其他,只是垂眸合掌,又靜默半響,恭敬禮贊。
“南無地藏王菩薩!”
他擡頭,望見那頂上猶自緩緩旋轉的紫青玲珑寶塔,便就伸出手來。
紫青玲珑寶塔微微一震,頃刻間落下,穩穩停在淨涪手掌上。
淨涪摩挲着寶塔塔身,目光投入塔內,看見寶塔裏熙熙攘攘盛開着鬥大蓮花的蓮海。
蓮海的每一朵蓮花上都端坐着一個虛淡的身影,男女老幼俱在。在淨涪目光下,縱然數目龐大,足有數萬萬,也仍然一一可辨。
淨涪仔細看過這些魂靈的情況,點了點頭,迎着自下望來的無數目光道,“請諸位施主再稍待幾許時日,待到冥府建成,重新梳理生死輪回法則,我便送諸位往生。”
泰半的魂靈聽得,禁不住一時落下淚來。
終于......
這一日終于快到來了!
那些魂靈的淚水打落在蓮葉上,又順着蓮葉落到下方的水池裏,居然又讓水池裏的水憑空漲了一寸。
這一寸聽着着實不堪一提,但倘若算上這水池的面積,就很誇張了。
清澈透亮的水波光盈盈,映着這層寶塔空間,養育着池裏郁郁青青的水蓮,甚至化作資糧,滋養着這一座九層寶塔。
淨涪沒有勸慰,只是靜靜地看着。
并不是想要更多的池水,而是......
這些魂靈歷經數萬年痛苦且無望的煎熬掙紮,才終于等來了徹底解脫的一天。這個中滋味到底如何,只有他們自己才清楚,旁人根本無法體會,便是勸慰也只是虛言,只在表裏,難入人心。
不如什麽都不說,就讓他們自己發洩。
淨涪看過他們,目光又落到了剩下的那部分魂靈身上。
這些人都是早在神智清醒開始,淨涪重新煉制寶塔之初,就已經央求過淨涪了的。
此刻,這些人也正看着淨涪。
淨涪一整神色,認真問道:“你等可真的決定了?不入輪回,不去往生,只在這寶塔裏生活?”
那些魂靈透過舒展的蓮花花瓣,和同伴對視了一眼,齊齊一笑,各自俯身拜下,“是,我等已經決定好了,日後就麻煩大師了。”
往生?
人世即苦海,人人都在苦海裏掙紮,什麽時候能夠從苦海裏超脫了?便是有人能做到,那也是淨涪和尚、諸位菩薩摩诃薩尊者以及世尊等大智慧之人,而不是他們。
他們這些人,資質庸碌,智慧混沌,根基淺薄,就算成功往生重入輪回,那也還是庸碌無為之輩,只能繼續在苦海中打轉來回,一遍遍的循環往複。
這還是好的,畢竟能夠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但若是稍有個意外,再來什麽人想要煉制什麽魔寶,怕不又是他們那噩夢一樣的過往。
在這個滿天神佛安在、妖魔鬼怪俱在的世界裏,他們這些庸碌的凡人唯有得到庇護,方才得以安穩。
既然總是要找一個庇護,既然這裏已經有一處安居之所,那他們又何必再去尋其他?
淨涪面色紋絲不動,“我先下不過是一個初初受戒不久的和尚,修為淺薄,道途未蔔,從未敢定言自己能夠抵達彼岸,證就果位。”
尚在抹淚的那些魂靈也都一齊噤聲,靜靜地在一旁觀望。
淨涪只看着那些俯身下拜的魂靈,繼續道,“我只能把握現在,不能保證未來,也不确定未來是否安穩。你等也願意?”
他連自己的未來都不能擔保,如何就能放言自己可以庇護他們的未來安穩無憂?
那些拜服在蓮臺上的魂靈全沒遲疑,又各自在蓮臺上叩了一下頭。
“我願意與大師共存。”
“我也願意和大師共存。”
“我們都願意和大師共存!”
他們在生的時候不過小民,每日裏只扒拉家裏的幾分天地,算計着吃食,算計着幾塊銅板,就算今天能夠看得見明天,明年,甚至是幾十年後,也是苦得很。倒不如就随着淨涪大和尚一道!
看着同伴們紛紛表态,旁邊觀望的那些魂靈眼神也有了幾分波動。
淨涪卻全不為所動,他接着問出了一個更為關鍵的問題。
“我曾有言,‘我作佛時,萬魔哭嚎。’”
俯身拜在蓮臺上的魂靈聞言一頓,全都擡起頭來,望向寶塔之外。便連始終旁觀的那些魂靈也不例外,各個死死盯着淨涪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言既出,就沒有反悔的時候。待我日後修行有成,不,我此生修途中,必定與魔修糾纏不休。”
“此中修行艱難,拼鬥兇險,幾乎可以預見,稍有不慎,即是身死道消的結局。”
紫青玲珑寶塔裏俱是靜寂。
“屆時,我若能逃得一絲神魂往生都是幸事。”
淨涪繼續道,“寶塔是我本命靈寶,與我休戚與共。我若身死,寶塔也必定毀去。你們若繼續留在寶塔裏,怕也只能是毀亡的結局。”
“如此,你等也仍然願意麽?”
說實話,其實淨涪不提起這些也還好,一提起魔修,整個紫青玲珑寶塔都不對了。
不論是早先決定往生的,還是打定主意想要留下的,總之這些表情原本平和安靜的魂靈們俱都呲牙咧嘴,神色猙獰,水池下方沉積的黝黑淤泥也都開始翻滾攪動,于是水池最下方與淤泥相接觸的淨水便跟着變得污濁起來。
淨涪屈起手指,輕輕敲落紫青玲珑寶塔塔身。
“當。”
一聲厚重洪亮的鐘聲響徹紫青玲珑寶塔內。随着鐘響,紫青玲珑寶塔內似乎也有一陣涼風吹過。原本在水面上靜靜舒展的蓮葉随之翻動,蓮瓣搖曳,有陣陣馨香飄起,沁染四方。
萬萬數的魂靈也終于清醒,各自對視一眼,連忙盤膝坐定,合掌念誦偈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如此再三,蓮池下方的淤泥才徹底被鎮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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