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待到塔內一切平複,淨涪才又一次問道,“你等還願意麽?”

紫青玲珑寶塔裏的萬萬魂靈齊齊拜倒下去,“我等願意!”

這一回,竟是連早先想要往生的魂靈也有大半改了主意。

淨涪這般再三詢問并不是為了将他們留在紫青玲珑寶塔裏,而是想要确定這些人的心思。

如淨涪方才所說,紫青玲珑寶塔是他的本命靈寶,與他休戚與共。同時,紫青玲珑寶塔的前身乃是由這萬萬千魂靈的骨、肉、血、魂塑就而成的白骨玲珑塔。雖然如今白骨玲珑塔已經重塑成紫青玲珑寶塔,但是因果所致,這些魂靈也仍然與紫青玲珑寶塔有着一定的關聯。

并不是說這些魂靈的意志能夠将紫青玲珑寶塔怎麽樣,畢竟紫青玲珑寶塔早就經由淨涪重塑,憑淨涪的性格和手段,怎麽可能真的放任別人影響自家的本命靈寶?

更別說這些人生前都還只是普通的凡人呢。他們這些人在白骨玲珑塔中掙紮數萬年,尚且沒能影響白骨玲珑塔,從白骨玲珑塔中掙脫出去,現在換成了紫青玲珑寶塔,那就更是什麽都做不了了。

但還是那句話,因果所在,淨涪既然接手了白骨玲珑塔,就必得将這些魂靈安置妥當,紫青玲珑寶塔才能真正完滿。

而安置這些魂靈......

像早先白骨玲珑塔那樣的,将這些魂靈拘禁在塔中,日夜折磨,甚至以他們産生的怨氣、戾氣為本,增進寶塔威能的手段,在當年淨涪還是天生魔君皇甫成的時候尚且不取,更何況現在。

淨涪選的是另一條路。

将這些魂靈原本殘損破敗的魂體修補完全,願意往生的送他們往生,了斷他們與紫青玲珑寶塔的因果,不願意往生想要留下的,便讓他們留在塔內,指引他們修行,待到他們之間的因果了斷,就放還他們自由,予他們自主。

這般做法麻煩是麻煩了點,但待到功成之後,淨涪不僅能得到一個幹淨完滿的本命靈寶,還能完成一樁大功德,實是一舉兩得的事。

淨涪本就是由魔入佛,拿一件從魔寶轉化而來的佛寶作本命靈寶是再合适不過了。就算他舊日的本命靈寶沒有連同皇甫成一道毀在天魔童子手裏,也不見得就比這白骨玲珑塔适合他。

他畢竟不但改易了門戶,還連同舊日的根基都一并棄了啊......

淨涪收回發散開去的心神,等着這些魂靈給他的答案。

“我們願意!”沒有再猶疑,幾乎所有魂靈都直接拜伏下去,“請大師收留!”

淨涪頓了頓,才又問他們,“哪怕粉身碎骨,到最後甚至魂飛魄散?”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魂飛魄散!”

如果有什麽在這數萬年無止盡的絕望與痛苦中刻入他們靈魂的話,那一定是仇恨。

數萬年啊!

數萬年的苦痛和折磨啊,誰能不恨!

這數萬年時間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下來的,幸而,他們都熬了過來。

他們憎恨着那個拿他們煉制白骨玲珑塔的魔修,連帶着憎恨天下所有肆意欺辱、随意玩弄別人的魔門。

不恨?不恨的那些人都沒活下來,早在許多許多年以前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早先他們連提都不提,并不是他們沒想過,而是因為他們弱小,他們無力,根本不敢去想那複仇的事情,也早料到那個拿他們煉制寶貝的魔修已經消亡,所以全不去提其他,裝聾作啞、自欺欺人地去為自己找出路。

但現在不同了!

現在淨涪告訴他們,倘若留下來,他們有機會親眼看到那些不可一世的魔修慘嚎痛悔!

終于輪到那些人哭了!

也終于該要到他們哭了!

數萬年的酸楚一息間湧上心頭,饒是心思最堅定冷硬的那個魂靈也終于忍耐不住從喉嚨深處洩出幾聲哽咽。

又是一滴滴透亮的水珠沿着蓮葉的脈絡滾動,沒入在池水中。

到得他們陸陸續續停下來的時候,那寶塔裏的池水足又漲了一尺餘。

“南無阿彌陀佛。”淨涪低唱一聲佛號,“前路迷茫無定,諸位施主還是再好好想一想吧。就趁着現在冥府還沒有建成,好好低想一想,想明白,想清楚了再決定吧。”

淨涪又勸了一句,“諸位施主,別被沖動與仇恨蒙蔽了自己的眼睛。”

說罷,淨涪便将目光收了回來,留那些魂靈自己在寶塔內冷靜。

“別人我不管,我要留下!我一定要看着他們死!”

“我也是,我要留下!”

“他們可是老爺,是‘神仙’,那哭聲一定跟我們不一樣,真想聽一聽啊......”

“哈哈哈,那是!那一定得是仙音啊......”

到底紫青玲珑寶塔中的魂靈衆多,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和緣法,所以過不了多久之後,那一陣陣哭也似的朗笑聲中,漸漸的也有了幾聲雜音。

“我......我還是想去往生。”

“我......我也想。”

“被關在這裏這麽多年了,我想出去看看......”

“我想自己報仇!”

那些雜音中,終于有一道聲音大聲響起,完全壓下了那一片角落的噪雜。

那是一個看着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他的魂體比起他旁邊的人來是要凝實得多,顯見他是真的頗有佛緣。

他迎着望過來的目光,大聲地道:“我想要往生,我要人身,我要自己報仇!”

“如果可以,我還想能幫到淨涪大師!”

不過最後這句話,他是壓低嗓子,低低嘀咕的。顯見,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想法不太靠譜。

淨涪大師是什麽人?

真正的神仙人物,能将他們從那座骨塔中解救出來,還能替他們補全魂體,送他們去往生的大德高僧!

他呢?他現在什麽都沒有,連身體都沒了,只是一個鬼,拿片紙都拿不起來,憑什麽說要幫淨涪大師?!

不過空口白牙胡扯一通而已。

可是,這真的就是他心裏話!

少年倔強地咬着唇,死不肯改口。

幸而他那句話聲音小,幾乎沒什麽人聽見,便是有那麽一兩個人聽見了,也沒誰會因為這個而笑話他。

沉默漸漸從這一個角落向四周蔓延,而每一點沉默又招來一雙打量的目光,那目光有如實質一樣擠壓着他,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少年才再一次察覺到淨涪的強大。

他僅僅只是被這些人不帶什麽意味地打量着就幾乎想要逃離,那淨涪呢?他一直擔負着他們這些人的祈求與渴望。

少年吞咽了幾口口水,強撐着身體不退半步。

“......我們自脫出那骨塔控制以來,也算是通讀佛經。當知六道之中,人道最貴,人身最為難得。”

撐過了開頭的艱難,接下來似乎就容易很多了。

少年稍稍平複一下心情,堅持着開口道,“我們此生與淨涪大師結緣,往生之後哪怕一時得不了人身,一次次的輪回,也總有能夠成就人身的時候。成就了人身,憑借這一段緣法,只要我們自己不放棄,總能有皈依一天。”

“我們可以修行。”

這句話落下,就像一塊大石砸落水面,激得旁邊所有聽聞的魂靈心頭震蕩不已。

這片角落安靜了好一會兒後,終于又有人打破了沉默。

“我在世時好像聽人說過......”那說話的老伯并不在意那些挪到他身上的目光,只是出神一般自言自語道,“道門修的是今生,而佛門......修來世......”

他的自言自語很多人都聽見了,也包括那位一早開口的少年。

少年挺了挺背脊,小小地笑出一點弧度。

“只要我們不放棄,我們可以修行!”

“我們也可以成為佛弟子!”

他一句比一句說得響亮,一句比一句說得有力。

“我們可以幫到淨涪大師!”

這邊越加異常的動靜終于引起了更遠處的注意,更多的目光從更遠的位置處投來。

此刻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卻是禁不住出言反駁。

“我們現在也在幫着淨涪大師。”他擡手指了指周圍,見同伴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彙來,他又伸手指了指,“看看這天,看看這蓮海,再想想它們多年前的模樣......”

他長吸一口氣,道,“我們現在也在幫着淨涪大師。留在寶塔裏,我們也還能繼續幫助他!”

說起來,最了解現在這座紫青玲珑寶塔的,莫過于淨涪這個與它休戚與共的主人。

他知曉它的過去,了解它的現在,也隐隐能夠窺見它的将來。

因為它是全由淨涪大師重塑過來的,日後的演化與補全也将一一遵循淨涪大師的腳步和方向。而在淨涪大師之外,就該是他們這些人了。

他們的骨、血、肉、魂、靈,是這座寶塔的材料,他們被它折磨了數萬年,也熬煉了它數萬年。

他們看着它成形,看着它壯大,又看着它破敗,看着它重塑,看着它重新演化,它的每一處變化都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發生,甚至是由他們推動着來。

他們熟悉它。

因此,他們很清楚地感覺到随着時間的流逝,随着他們每日的誦經修持,這座寶塔在不斷地調整。

當然,那是很細微很細微的變化。

畢竟寶塔每次的大變動根本都由淨涪大師主導,他們這些人每一次都只能旁觀協助,實在幫不上什麽忙。

但即便如此,他們也能感覺到這座寶塔正在孕育着什麽。

那是足以更易人心,變換天地的力量。

就如這一片已經生成的蓮海,也如其他幾層寶塔空間裏尚沒有真正成形的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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