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亂世19
終于等到衛塵起召見的這一天,整個欽天監上下簡直欣喜若狂、歡欣鼓舞。
要知道早在兩年前,玉京的那位周帝終于駕鶴西去之後,他們就千挑萬選掐算出黃道吉日,就等着這位主君前來召見。結果等來等去等到了一紙“要為前朝雪仇”的通告天下的檄文。
欽天監一群人知道這次是沒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只能自我安慰說是“這位未來新帝乃忠義志士,必成大業”,勉強按捺下激動等着。
只是後來那位在玉京犯上作亂的臣子也被舊部反叛,按理說也可以算得上“雪仇”了,可是已經入住宮中的那位仍舊沒有絲毫動作;再後來又是再反的也被叛,整個玉京的舊日勢力已經亂成一鍋粥,再去尋誰的仇早就沒有意義了,小朝廷裏也幾度上書,主君依舊不動如山;再再後來,衛塵起帶人連克六州、又有各地接連投來的降書,整個北方稱得上勢力的也只餘下三方,剩下兩者,湛玉田不過是倚仗着北羌的外族勢力狐假虎威,而徐朱粲仗地形之利固守陽涉,也不足為懼。
局勢穩固、大業在望,這位主君卻依舊穩如泰山。
——真真是個做大事的人!
但是這位名為大将軍、實則板上釘釘的未來皇帝坐得住,底下的人卻快坐不住了。
甚至都有流言傳出,說是這位大将軍一直遲遲不登基、是在尋找大周宗室以期擁立。
當然這種話聽聽就好,稍微有些腦子的都不會信,只是有這些流言傳出,本身就意味着有些人心思不安穩了。
半年前,憑借西線大兵壓境的壓力和北羌“談判”,湛玉田終于被羌人所廢,而如今,徐朱粲也被俘佑安。
這位要是再不稱帝、那就真的沒有拖下去的理由了!!
但是鑒于這位主子一貫的作風,欽天監可不敢靜靜等人召見了,幾番潤色、言辭懇切地呈上一份請見的奏表。現任欽天監監正不知別的官署是如何,反正于欽天監而言,幹出這種類似勸進的活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也或許真的是誠意動人,終于打動了這位主上,他們終是等到了這眼巴巴望了兩年的召見。
監正這會兒已經不敢準備什麽說服主君再擇日的話了。不管遠的中的近的,只要這位主君願意提要求,他們整個欽天監上下必定竭力滿足:若是這位主子想要早些,可以選在一個旬日之內,若是這位主子想要晚些,那三月之後也有吉日……只要不選大兇之日,就沒有什麽不可的。
監正做足了心裏準備,卻沒有想到一進來就被兜頭砸了一句,“最近的七星連珠是何日?”
這位呂監正差點兒一個沒站穩跪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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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星連珠?!
這位大将軍一直沒有登基,難道是在等這種天象?!!
呂監正幾乎聲音帶泣,“請将軍三思啊!!!”
“七星連珠雖是祥瑞之景,但卻是可遇不可求之機,數百年難現世一次,然國不可一日無君!”
他哽咽,“天上賜福乃嘉人之功!将軍平定亂世是至高至廣之功德,倘若大事既成,何愁天不降祥瑞!”
呂監正這邊正滿腦門子虛汗,言辭懇切、涕泗橫流地懇請衛塵起收回成命。
而與此同時,“大将軍召見欽天監”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衆人能想到的原因大抵是相同的,雖有些奇怪為何沒有和朝中諸位大臣商議,而是先行召見了欽天監。但是轉念又想到,這兩年間光是上書勸進的折子都能堆成一摞,這會兒大将軍終于動了念頭,直接去擇日好像也沒什麽不妥當。
一時之間各種心思的人都有,有終于等來了個安穩能睡了個踏實覺的,也有動小心思未成懊惱不疊的,又有擔心早先沒有上折子怕被記住的……百官百态,不一而足。
但是也有那麽一小撮人,準備登門道謝。
這便是大軍回城的那日,把方暇堵得不得不做賊似的從自己家裏溜出來,結果錯過了集體活動通知,還正好被頂頭上司撞了個正着的那幾個人。
而在這些人眼中的情況,便是方郎中進了一趟宮,還沒過當天大将軍就召見欽天監,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當然是急急忙忙地登門道謝。
這位方郎中的身份,在整個佑安的上層,已經是一個人盡皆知的秘密了。
畢竟能夠拿出畝産翻了十餘倍的良種,還不止一樣兒,這就算不是神仙,也是足夠是被供起來的活神仙了。
至于那些“從遠渡重洋的商隊購入”或是“意外偶然所得”的說法……
倘若去查好像确實是有商隊來過,又似乎那些“意外偶然”的說法也能尋到蹤跡。
只是這些理由再如何嚴絲合縫,卻只一點——在這個糧食比人命還貴,一抔糠都能買來一個青壯的時候,若是這種“神物”真的有,怎會被拖到如今才被發現?
再者看那位主君态度便知——無需上朝、無需叩拜、無需行君臣大禮,至今仍以“先生”稱之——能讓一個亂世争雄、不甘居于人下的人主如此待之的,除了世外仙人,讓人想不到其他了。
只是這三年多來,但凡有敢嚼舌根的,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不管那到底是背後議論仙神遭的天譴,還是宮中的那位派人暗地動的手,都足夠讓佑安城裏的人明白一個道理,有些話是得爛到肚子裏的。
也因為知道這個,那些說客早先來方府也是冒着風險的。
畢竟觸怒了人間天子都是浮屍百萬株連九族,而觸怒了仙人……那後果誰都不知道、也誰都擔不起。
只是觀仙人這兩年的作為,确實是體恤人間瘡痍之苦、憐惜百姓所遭的流離禍亂,所以他們才壯着膽子有此作為。去之前更是早就把要說的話逐字斟酌、逐句修改,光是打的草稿都不知費了多少筆墨,生怕有什麽地方讓仙人覺得冒犯。
等到發現對方在接見了幾個人、便直接避而不見後,不管見到面的還是沒見到面的,都是心中一惴,只覺身上泛起了寒氣,他們不由自主地想:這是惹怒了神仙?
只是還沒等他們把自己吓出個好歹來,就聽見宮裏傳來的消息,這才終于把心放回了肚子裏——并不是這做法惹怒了仙人,只是對方不耐于次次接見而已。
這次他們與其說是來道謝,不如說是來“還願”的。
只是平素寺廟還願是捐點香油錢,可如今碰上了真神仙,他們卻一時不知這願該如何去還了。畢竟即便是打了勝仗之後的大賞,這位方郎中都推拒了好幾次,由此可見凡間的金銀珠玉對仙人來說實在無用,但若是奇珍異玩那在天上人面前更是只有現眼的份兒。
幾人商量之下,最後一人寫了一篇拜祭神靈的祝文,又讓早先得幸蒙召見的幾人送去了方府。思及早先仙人避而不見,這次他們也不敢打擾,只交由門房轉遞、道是聊表謝意。
這東西自然轉交到了方暇的手上。
對此,方暇的反應是:好家夥,堵不着人,開始留小紙條了!
但是這麽些個大佬留言,方暇還真不敢不看。
好在方暇算起來在這個世界也呆了有三年,有了系統的語言包加成,他這會兒也勉強适應了這個世界過于複雜的文字結構和一點不适合人類眼睛生理構造的豎版閱讀方式,要不然他現在還得克服一下閱讀困難的問題。
只是翻看了幾張之後,方暇的表情卻忍不住微妙起來。
他要是沒理解錯的話,這是在誇他的彩虹屁吧?
還是特別離譜、特別不切實際的那種。
方暇不知道自己到底從哪裏有的“古人說話非常含蓄”的錯誤認知,絕對是“錯誤認知”。
看看手裏這些文章吧,這分明直接到不能再直接了,還是文采斐然的直接。
這種彩虹屁就算放到現代娛樂版也絕對稱得上是高質量語錄了。
方暇一開始看得滿臉尴尬腳趾抓地,恨不得轉頭閉眼。
但是閉上眼轉過頭去後,還是沒忍住,撩起眼皮看一眼再看一眼。
……還真的挺好看的。
方暇很快就注意到了旁邊人的欲言又止。
那是個年紀不大卻顯得很老成的少年,方暇這府上的人不多,這黑瘦少年幾乎包攬了跑腿打雜傳信的全部工作,可謂是領一份工資做N份工,兢兢業業,簡直比方暇當年還卷。
方暇其實也沒有辦法,這地方既沒有天然氣又沒有飲水機,連喝個水都得靠自己去挑,方暇住進來之後很快就發現,自己完全成了個可以評級的生活殘廢,只要他不想過餐風飲露的“神仙”生活,确實得要雇人。
只是這少年的所作所為讓方暇覺得自己非但雇用童工,還是個剝削壓迫的黑心資本家。
方暇确實想過多雇點人給少年分擔點工作,但是後者實在是個非常有競争意識的卷王,一旦府裏多了人,就開始更加拼命幹活。這少年雖然年紀不大,但作為這個府裏的元老級人物(最早被方暇買回來的人之一),他還是非常有影響力的,完全拉動整個府裏的氛圍、陷入了惡性競争。方暇點名批評了幾回,效果不大,他又不太敢說重話(他覺得這小孩心理承受能力不太強),最後只能忍着牙疼,停止了擴招計劃。
只是幹得多總給加工資發獎金吧?
但是這少年又是個實心眼兒,給得多就幹得多,方暇懷疑自己再多發幾回獎金,院子裏的那石地面都得給他掃成鏡面的。
方暇也是實在沒辦法,只能被逼着在工作福利上大做文章。
等發現對方對認字有興趣,方暇簡直一拍大.腿,覺得這是大大的好事啊。他幹脆請了個先生回來給辦了個小型課堂,府裏的人想去的都可以去,算是公司統一學習培訓。
方暇本來覺得請先生這一步可能有點困難,畢竟這時候的讀書人好像都很有氣節、而且具有相當的階級意識,他還擔心人家來了發現教的是家裏打雜的氣到拂袖而去。
但是事實證明他完全多想了,有氣節的人确實有,但是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連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氣節根本不頂什麽用。
……
總之雖然進度緩慢,但是方家小課堂也算是開業了。
不過進度确實不快,就算是最勤奮好學的牛毅,也就是這個黑瘦少年(這個大名是方暇問了他的姓之後幫忙起的,不是他想這麽幹,而是對方的本名……本着古人“賤名好養活”的淳樸傳統,那名字方暇實在叫不出口),現在還停留在和常用字掙紮的階段。
這會兒看見對方好像在往這邊看,方暇幹脆把紙我把這些紙往桌上一鋪,笑:“上面有認識的字兒?”
牛毅點點頭,又搖搖頭,“不認識的多。”
不過他想說的顯然不是這個,一時之間露出了一臉不知道該不該說,不說又憋得難受的表情。
方暇被他這表情也整得不上不下了,忍不住催了句,“有什麽話就說,我又不會打你。”
牛毅明顯露出了松口氣的表情。
方暇:?
難不成這小子真覺得他會打人?
方暇一時之間有點懷疑自己在手下員工眼裏到底是什麽個形象。
而那邊牛毅也終于直說了:“俺看着這寫法,有點像以前村裏三祖爺拜祖宗時候燒的紙。”
方暇還是捋了捋,才明白這話的意思。
燒紙?拜祖宗?
是祭拜吧。
寫法?那燒得應該不是紙錢,是“祭文”吧?那種祭拜的時候寫的文體,以前好像高中課本上還節選背過。
等等!!
祭文?!那是不是寫給死人的?!
方暇僵住。
他一點點低下頭,看着手裏這厚厚的一沓紙。
——彩虹屁,它突然就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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