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寒門12
那日從方暇那裏回去, 楊守澈和附在自己身上的那只鬼有場不太成功的談話。
——楊明流。
對方說出的那個名字在心中盤旋環繞,最後楊守澈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你就是我嗎?]
【楊明流】并未否認。
他既都說出了那個名字, 再否認這點也沒什麽意義, 他笑了一聲,[我倒是都快忘了,我居然還有這麽蠢的時候。]
楊守澈沉默下來。
他早都習慣了對方的語氣,但是他自問從來都是客氣又守禮、以君子之則要求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自己日後竟然會成為這種樣子。
楊守澈:[那夢……]
他并未問完就住了口,這實在是一個答案明顯到都不必回答的問題。
他沉默了瞬許,又問了其他,[你先前讓我以‘楊直’為名是為了避開他?你為何不直接同我說?……洪子睦他也是同你一樣的嗎?]
楊守澈一直不明白他和洪子睦的文章和詩作到底為何會恰巧撞上, 而對方的想法顯然比當下的自己成熟許多, 若是洪子睦的情況和他相同, 身上也有一個從将來過來的鬼那就說得清了。
但是他這一連串的問題并沒有得到回答, 對方好像嫌麻煩一樣、又閉了嘴。
知道以對方一貫的表現, 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了,楊守澈也沉默了下去。
“子不語怪力亂神”。
楊守澈猜測,以自己最開始對鬼神之事敬而遠之的态度, 這種離奇的事,就算對方一開始就直言相告自己也不會相信。或許對方就是知道這一點才沒有再說的吧?
而且楊守澈總覺得, 那鬼并不信任他,即便是現在知曉兩人歸根結底是同一個人, 那點不信任的感覺也并沒有被消磨, 反而越發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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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呢?為什麽會連“自己”也不相信。
楊守澈想着, 卻不由憶起了那幾日的夢, 雖然夢中發生的事情像是有什麽東西讓他刻意遺忘一樣, 醒來之後無論如何努力都記不清楚,但是那種情緒的感受卻仍舊鮮明。和夢境中的意氣風發相比,現實的他實在在書院裏默默無聞極了,也怪不得對方這麽不信他。
楊守澈忍不住想,他們或許在某種意義上是同一個人,但是終究是不一樣的。
這種不同在【楊明流】那裏的感受只會更加鮮明。
【楊明流】沉默地看着少年的“自己”整理詩稿。其實楊守澈早在方暇提出要求的當天已經送過去一回,但是這邊還不少有不及整理而遺漏的,這才在這邊又重新梳理一遍。
這種全盤托付、毫無保留的信任,大概是【楊明流】無論過幾輩子都無法再次擁有的東西。
[我相信方夫子。]
想着那日楊守澈臉色蒼白卻毫不遲疑開口的這句話,【楊明流】只覺得可笑,再看看少年這時候的舉動,他更是覺得刺眼極了,甚至從心底深處由衷生出一種惡意來——他想要看看這種信任被背叛了會如何。
這種惡意毫無緣由、又顯得頗沒有道理,但【楊明流】很快就發現了緣故……自己居然在“嫉妒”?嫉妒這個一無所有又蠢又輕信的少年自己?
可笑。
簡直荒唐到可笑。
這麽想着,他卻忍不住想起了那一天突如其來的一句質問——“你是誰?”。
無論回想多想少次,他都自問自己的僞裝沒有絲毫破綻。
那個人為什麽會一眼認出來呢?
【楊明流】:“……”
他沉默了瞬許,心底冷笑:不過是巧合罷了。
楊守澈上次将自己那些舊日手稿送來的時候就說過還有一些未整理成冊的,要晚些才能送過來。
既然想要把那個文抄公捶死,證據自然越全面越好,方暇樂得楊守澈給的東西再全一點。
他本來以為楊守澈整理要用一段時間,不過他也不急,詩會的日子還有幾天,只要在那之前整理完就好,就算沒來得及也沒關系,有之前對方送來的稿子,利用得好的話足夠洪子睦被釘到恥辱柱上了。
方暇倒沒有料到,對方送來得這麽快。
但轉念一想,楊守澈被壓了這麽些年,心底肯定憋了一口氣,趕得這麽急也可以理解。
然而就在方暇準備擡手去接的時候,系統突然的點數提示卻讓他愣在了原地,還沒有接到紙稿的動作就那麽僵在了半空。
不同于方暇的僵硬,見他這表現,對面的人倒是很坦然地笑了。
他語氣溫和,“學生倒是好奇,夫子是如何認出我的?”
對方不再刻意掩飾之後,那差別越發明顯。
這人明明做的是和楊守澈一般無二的學生禮節,但是由他做來,卻帶着一種莫名居高臨下的氣場。
就很“傲天”。
方暇為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噎了一瞬。
這個世界到底怎麽回事?!
一個兩個的、入侵者比真傲天還要傲天。到底能不能好了?!
方暇并沒有說楊守澈不出色的意思,只是楊守澈的出色更加接近傳統文化中含蓄的那一面,是一種君子斂于內的堅韌和光華,沒有一點兒攻擊性——像頑石中的美玉,要接觸之後才能窺見未來打磨後的璀璨。
但是這兩個入侵者卻不一樣。洪子睦那邊就不用說了,都拿着別人的詩詞文章往自己臉上貼金了,簡直像個開着屏的公孔雀,就差把“看我看我”寫在腦門上了,只可惜那個孔雀尾巴是假的,一開屏反而把屁.股露出來……但對比起已經有解決辦法的洪子睦,方暇更擔心且忌憚的反而是眼前這一個。
就拿洪子睦抄襲的這件事來說,楊守澈在這種壓力和困惑不解之下,還能堅持學業到現在,已經足夠說明他的心性堅韌,但是這個自稱【楊明流】的人……方暇總覺得對方會在發現不對勁兒的第一時間就先下手為強,絕對不講究絲毫證據,直接動手把洪子睦整到死。
想到這裏,方暇忍不住擡頭看了對方一眼。
那邊的【楊明流】對自己先前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也不在意,施施然地到對面坐了,還順手給自己倒了杯茶。他輕輕啜飲了一口,唇邊的弧度并沒有變,但是方暇卻眼尖地看着這人的眉頭抽到了一下,方暇心裏有所猜測,再看時果然見對方把茶杯放到了一邊,沒有再碰第二口的意思。
雖然這人表情從頭到尾都沒有大變化,也什麽都沒有說,但是看着這行雲流水一點串動作的方暇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嘴角一抽。
不是好茶葉,真是對不起了。捧讀.jpg
……
總之,對方那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甚至讓方暇有一瞬間錯覺,眼前人才是這邊屋子的主人。
雖然早先楊守澈便說自己來處理附身的這個入侵者,但是看見現在的情況,方暇還是不可自抑地擔心了起來。
還在成長期的楊守澈真的能對付得了這個從頭到腳都充斥着一股終極反派boss氣場的入侵者嗎?
而且讓方暇更加擔心的還有另一點:要知道剛才在系統提示之前,他根本沒有分出來兩個人。也就是說,如果對方沒有主動表露不同,其他人根本辨不出來他和楊守澈的區別。
這情況簡直想想就叫人後背發涼。
方暇想着,忍不住又擡頭看了過去,這人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一樣、含笑回視。
方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那笑容中充斥着有恃無恐的意味,這讓方暇忍不住眉頭皺得更緊了。
只是他到底想起了楊守澈那天的話,皺起的眉頭又稍稍舒展開來:既然楊守澈有把握,那應該問題不大。
方暇剛這麽想着,對面的【楊明流】就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樣,揚了一下眉梢,慢條斯理地開口:“你倒是信得過他。”
不管是語氣還是表情都輕慢極了。
方暇都習慣了幹什麽都一副認認真真态度的楊守澈,這會兒看見同一張臉上做出這種表情,頓時覺得哪哪都別扭着,不過他的回答卻非常幹脆利落,“我當然信他。”
這話确實有“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意味,不過方暇心裏雖不像嘴上那樣斬釘截鐵,但信任度也絕對超過八分往上了。
畢竟不管怎麽說,那都是個傲天。
——就算是後媽養的傲天,那也是傲天!
這麽想着方暇直視對方的表情越發坦然,他正想着接下來不管這人說什麽,他都能有理有據的反駁回去。
卻不想【楊明流】卻什麽也沒說,甚至在短暫的對視之後,先一步垂下了眼。
他擡手端起了原本放在一旁的那杯茶水,拿杯蓋輕輕濾了幾遍茶葉之後,又慢吞吞地飲了第二口。
方暇:?
這人剛才不還是滿臉嫌棄不喜歡喝嗎?
難道是在內涵他還不如這杯茶?
——過分了啊!
方暇有心想要反過來陰陽怪氣幾句,但是對上那張“楊守澈”的臉,有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見對方也是暫時安生下去的意思,他只能壓下滿肚子的腹诽,繼續手裏的工作。
這工作當然是詩會的安排。雖然那天方暇還是說服了山長,這場詩會名義上也是山長牽頭。不過想也知道,後者一把年紀了,不可能操勞這些細節,作為最開始的提議人,詩會的安排理所當然地落到了方暇頭上。
這事也不麻煩,不過是一次活動策劃而已,範圍也不大,只局限在這間書院裏。別說方暇在前兩個世界給傲天打了那麽多次工攢下的經驗,就算只拿出大學時活動策劃的經歷來,都足夠他控制住全場,頂多出現點水土不服的小亂子,現在連這點小亂子都可以避免。
不過這事畢竟關系到楊守澈日後到底能不能澄清名譽,方暇安排起來自然在小心也不為過。就在他專心調整計劃,差點都忘了屋裏還有一個人時,卻聽對面的人突然開口——
“用不着那麽謹慎,那就是個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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