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綠竹館在惠光書院的西側,紅梅館則在東側。與旁的學室不同,紅梅館所收留的幾乎都是貴胄人家的纨绔子弟。其中以宋品志為首,仗着其父是正一品的領侍衛內大臣,從來不把衆人放在眼裏。

更時常來綠竹館招惹是非。

今日那宋品志着一件佛頭青的番西花刻絲圓領袍,吊梢眼,長嘴唇,神色乖張,手裏的玉骨折扇搖得虎虎生風。

他站在門前,不等幾人開口,便一手叉着腰道:“你們綠竹館,昨日是誰偷了本公子的獅頭翠玉?趕緊從實招來,別以為我不知道,昨兒你們幾個就沒去茶室,今兒又是你們幾個。賊肯定在你們裏頭。”

紅梅館的人幾乎都唯宋品志的命是從,故而此刻那些公子們幾乎都圍在宋品志的身邊。哪怕身長有的不足七尺,可一個個鐵青着臉站到一起,足以讓面對着他們的人心生害怕。

更別提上回親眼見過宋品志無辜打了一位撞到他的小厮的李清婳了。宋品志在她眼裏,簡直就是從小到大最可怕的人。她粉嫩的嘴唇被咬出一絲殷紅,眼底寫滿柔弱與畏懼。

李桃扇倒是鎮定。她猜那宋品志大概是昏了頭了,或者是府內大人并沒有告訴他太子爺也在這,所以他才敢如此嚣張。一會指不定就要抱頭鼠竄了。

不過,在那之前,她真怕惹上事。哪怕是打起來,有人誤傷自己也不好。于是李桃扇拽了李清婳的袖子道:“婳婳姐,咱們從後門出去,一切都有林公子呢。”

李清婳慌得有些腿軟,卻還是看了一眼在後頭剛剛蘇醒過來的林攬熙。他似乎什麽都不知道,若是就這樣抛下他,他肯定會挨打的。

“走吧。”李桃扇拽着李清婳。“輪不到咱們美救英雄。”

“不是救不救,咱們要留下互相證明,誰都沒偷那塊玉啊。”李清婳的聲音如蚊吶。

李桃扇暗自嘲笑。就你這樣?還證明?只怕那宋品志再過來幾步,你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呵呵一笑,扯着李清婳的袖子往外走去。

可宋品志哪肯放過,随意擺擺手。頓時就有四五人沖到後門,堵住二人的去路。“想走也行?把玉佩還給我們。要不然,拿銀子也行。”

要錢?李桃扇心裏忽然明白了。宋品志大概是被自家府邸放棄的孩子。所以他既不知道太子爺在這,手頭也沒有足夠的銀子可花。

李清婳伸出細嫩的胳膊護着李桃扇。她雖然害怕,但好歹記着自己是姐姐。“我,我只帶了七八兩銀子。”

是買書用的。要是平時,她連這七八兩也不會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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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桃扇不耐煩地翻白眼。人家既然張了回嘴,你這七八兩銀子頂什麽事啊?她真服了李清婳這腦袋。

果然,眼前的四五人被逗得捧腹大笑。“七八兩?七八兩連頓晚膳都買不起。”“我看要是拿不出銀子,你們就以身相許吧?怎麽樣?我明日去姑娘府上提親?”

“不……”李清婳吓壞了,站在李桃扇前面,眼圈一片微紅,搖着頭道:“不成,你們快讓我們出去,不然,夫子,夫子會打你們手心的。”

……

你覺得打手心很厲害嗎?李桃扇腹诽。但她眼下也有些慌了。這些人既然是被府裏放棄的孩子,肯定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

身後,林攬熙徹底從困意中醒出來,漸漸看明白了眼前的形勢。蹙眉瞧了瞧那兩個姓李的姑娘,心裏一時竟沒想明白,這是李府給自己設計的英雄救美大戲?還是打算讓李府的姑娘替自己出頭,然後讓自己感恩戴德?

有點低級。

他瞟了一眼李清婳。精致如畫的側顏,眼圈微紅,鹿眸濕漉,細嫩的胳膊無力地擋在另一位什麽桃的前頭。

“滾出去。”他莫名失了耐心。

衆人齊齊看他。

林攬熙連眼眸都沒擡,但眼角氣勢凜然,唇畔冷笑。他點了點門前的兩個人。“讓她們滾出去,有什麽事,跟我說便是。”

他倒想看看,沒了主角,李家的戲想怎麽唱。

後門的幾人看了一眼宋品志。宋品志上下打量了一下林攬熙的穿着。

他是見過好貨的。只林攬熙身上戴着的那塊水頭十足的玉佩便價值不菲。再說,他也真不敢把兩位姑娘怎麽樣。宋府雖然不管自己,但也不許自己再折騰出是非來。

于是宋品志走到林攬熙對面,而後沖着後門的幾人擺了擺手。李桃扇趕緊拽着李清婳幾步跑了出去。

而李清婳心裏慌亂,卻沒忘了回眸看一眼。

正好瞧見宋品志上前要去抓林攬熙的衣領。

“你怎麽不走了?”李桃扇拉扯着李清婳跑了幾步,卻感受到她漸漸別扭起來,不由得兇巴巴道。

李清婳扭頭看了看綠竹館門前的矮子松,咬咬唇道:“咱們,不該抛棄同學的。”

人家是太子爺,用不着你操心好嗎?李桃扇窩火,卻不敢說實話,只能勸道:“林公子身份貴重,他們不敢把他怎麽樣的。”

已經打起來了,跟身份還有什麽關系?李清婳不肯答應,眼淚汪汪道:“可……可昨天下課之後,綠竹館只有我們兩個,我要是不給他作證,他們一定不信……”

李桃扇忽然心裏一動,松開了她的手。“那你去吧。”

李清婳沒想到她的主意改變得這樣快,一時有些怔住,便聽李桃扇笑着道:“你說得對,咱們遇事不能逃避。這樣吧,你去給林公子作證,我去找夫子來,好不好?”

李清婳害怕得腿軟,語氣道:“那你要快些。”

“一定的。”李桃扇點頭答應。林攬熙自顧不暇,李清婳這個時候沖上去,指不定遇上什麽事呢。

反正是她自己要去的。

瞧着李清婳小心翼翼地走回綠竹館的後門,李桃扇才步伐悠哉地往夫子的茶室裏去。一邊走,她一邊瞧瞧四處的風景。直到遇到燕兒迎面走過來,她的步伐才快了不少。

綠竹館裏,宋品志身後站着一堆人,大夥擠擠壓壓站在一起。因是男子,大多穿深色衣裳,故而那一夥人站在那,氣勢黑壓壓的,竟真有幾分駭人的意思。

而林攬熙這邊就不一樣了。他一人站在那,懶懶伸了伸懶腰,鳳眸高挑,氣勢渾然天成。不是靠人堆出來的氣勢,而是自小在富貴宮中侵染出來的,天子般的氣息。

宋品志莫名有些後悔。他似乎碰上硬茬了。

而這一幕落在李清婳的眼裏,卻變成了林攬熙一人對陣數十個。她只瞧那陣勢就傻了。站在後門處,矮子松擋着她的身體,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扶了扶有些軟的腿。

她從小就膽小。這一幕對她來說,簡直是噩夢一樣。

可內心有一道小小的聲音,告訴她,她必須要進去。她是唯一能證明林攬熙清白的人。昨日下課,二人一直都在綠竹館沒出去。林攬熙雖然後來走了,但那會時間已經不夠了。綠竹館到紅梅館的路可不近。

李清婳用力吸了一口空氣,感受到肺裏充盈起來。又用小拳頭輕輕敲了敲軟下來的雙腿,這才鼓起勇氣走進去。

她把那些身高八尺的人都想象成了柱子。而後閉上雙眼站在林攬熙前面,用一口吳侬軟語糯糯道:“林公子是無辜的,他沒有偷你們的美玉。我能作證的,我,昨天,林公子下課一直沒出去……我,我要是撒謊,就讓夫子打我的手板,一百個!”

說着話,她把自己細軟的胳膊伸出去,露出白嫩的掌心。

身後的林攬熙嗤之以鼻地笑了。李家今日這戲演得可沒意思,美救英雄?可這也真談不上救,畢竟,林攬熙根本沒把眼前的這堆玩意放在眼裏。

論權勢,他一張嘴就能要了他們的命。論武藝,他的拳腳功夫是大盛最厲害的将軍教的。

所以李清婳這個舉動,在他看來,很好笑。

但……

他忽然注意到李清婳微微顫抖的雙肩。她鬓邊微微濕漉的發絲。因她側身站着,他還能看見他雪白緞子似的臉頰上,染着殷紅的葡萄酒色。

最重要的是,她的身子半靠着桌案,像是腿已經無力了。他想起上回她在前頭講學時的場景,也是同樣的聲音酥軟,身子無力。

看樣子是真的吓壞了。

好吧,他不得不承認,或許李家安排這場戲,連她也不知道。她也只是局裏人。

林攬熙怔怔看了半晌,心裏的厭憎一點點褪去。

罷了。

他一把拽過宋品志。健碩有力的胳膊死死抵在他的脖頸上,将他重重怼在牆上。“你想要這玉佩?喏,看你有沒有膽子接?”林攬熙語氣陰鸷低沉,将那玉佩不示人的一面逼到宋品志眼前。

宋品志下意識還想伸手去接,卻在上頭瞧見一條活靈活現的雕龍。

宋品志的臉登時變得慘白一片。那龍紋,可不是凡夫俗子能用的。

“我……我不是有意的……”宋品志摸不清他是哪位皇子還是誰,只能一個勁地讨饒。“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他的喉嚨被胳膊死死抵着,聲音嘶啞,臉色早已漲得通紅。周圍那些人沒聽清林攬熙的話,沒瞧見玉佩紋樣,卻聽見了宋品志求饒。

他們也不敢貿然動了。能讓宋品志低頭的人,可見不好惹。

……

李清婳怔怔站在那看見林攬熙挺括的身軀和一臉不屑的神情,心裏忽然明白。原來林攬熙一點都不害怕。

真有勇氣啊。李清婳佩服極了。

林攬熙懶懶松了胳膊。宋品志從牆上跌落下來。衆人這才瞠目結舌地發現,原來林攬熙另一只手抓着宋品志的衣領,竟然已經讓人雙腳離地了。

這是何等的力氣啊?沒練過十年八年,是做不到的。

果真是惹不起的。誰能想到那一襲月白錦袍下頭,藏着一身健碩的肌肉。只看那張臉,還以為是金玉其外的翩翩公子。

衆人都感嘆幸虧沒有出手,不然現在倒黴的就不僅是宋品志了。

瞧着所有人眼底的嚣張都變成了畏懼,李清婳更佩服林攬熙了。原來一個人有勇氣有能力,是可以以一敵多的。她覺得酸軟的腿漸漸恢複了一些力氣。

宋品志跌落在地上後,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又膽戰心驚地看了一眼林攬熙,連連讨饒一番,這才連滾帶爬地出了綠竹館。那些随從公子更不用說,只差插翅飛出去了。

林攬熙這才回眸看了一眼李清婳。

一襲桃花雲霧煙羅裙,珊瑚手串懶懶墜在手腕上,紅寶石滴珠耳環在臉頰邊搖曳。她容色燦若春華,卻又怯懦如稚童。

他看出她的腿還是軟的。

林攬熙別過臉。沒膽子還要沖出來幫忙?

這得多喜歡自己啊?

抑或者,是李家教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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