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夜談

今夜,李心玉失眠了。仿佛只要一閉眼,眼前就有一條嫣紅的軟帕飄來飄去,輕輕的,落在裴漠的頭上。

欲界仙都,不夜之城,畫樓之上的美麗金絲雀,讓她想起了前世諸多紛雜的回憶。

李心玉換了無數個睡覺的姿勢,依舊難以入眠,幹脆掀了被褥披衣下榻。

“公主,您是口渴了嗎?”值夜的宮婢雪琴揉了揉眼睛,進門問道。

“不是,我睡不着,想去院中走走。”

“啊,那奴婢陪您一起散心罷。外頭更深露重,冷着呢。”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李心玉穿戴整齊,接過雪琴遞來的珍珠色兔絨鬥篷披上,吩咐道,“給我點一盞琉璃燈,再熏些安眠的香料,我走走便回來。”

雪琴福了福禮,很快提了一盞八角琉璃燈過來。

李心玉接過燈提在手中,推門去了庭院。

今夜月明星稀,夜色深沉,遠處隐隐傳來了宦官打更的聲響。不知為何,李心玉突然想去看看裴漠。

白天在鬥獸場,他似乎傷的不輕,雖然已命白靈賜了藥,也不知他有沒有按時塗抹。

腦中亂七八糟地想着,李心玉已穿過中庭到了後院,偏間的燈是滅的,寂靜而黑暗。看來他早已睡下,自己一時興起白來這一趟了……

正打算轉身回去,卻忽的聽見膳房處傳來了幾聲刻意壓抑的低咳。

李心玉嘴刁,挑食挑得厲害,禦膳房要伺候的嘴太多了,難免有些兼顧不過來。皇帝心疼女兒,便特意準許她在清歡殿另開小竈,養幾個稱心如意的廚子……只是這麽晚了,廚子也該歇息才對,怎麽還有人在?

好奇地湊近一瞧,隔着門縫瞧去,裏頭的背影十分熟悉,不是裴漠是誰?

他沒有在偏間睡覺,跑到膳房去做什麽?

李心玉滿腹疑惑,提着燈悄聲靠近,伸出一根手指戳開了門。

裴漠依舊穿着白天的那件玄青色的武袍,黑護腕,黑腰帶,黑布靴,将他瘦削修長的身軀勾勒得淋漓盡致。此時他曲起一條腿坐在蘆葦編成的團蒲上,面朝着竈火,手裏捧着一本書看得正入神。

聽到李心玉進門的聲音,他猛地轉過頭,眼中充滿了戒備。而當他看到來人是李心玉,眼中的戒備又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窘迫,就像是一個做壞事被當場抓住的孩子。

他起身,下意識将手中的書卷往身後藏了藏,而後大約覺得這麽做沒有意義,他的手在身後僵了片刻,又垂了下來。

他一向沉穩自負,仿佛做什麽都游刃有餘,這是李心玉第一次見到無措的模樣,頓覺新奇萬分。

裴漠站直了身子,用略微沙啞的嗓音喚了聲:“公主。”

“你在看什麽?”李心玉走過去,将琉璃燈擱在柴堆旁,然後朝裴漠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勾了勾,命令道,“拿來。”

裴漠低下頭,将手中攥得發皺的書卷交到李心玉手中。

李心玉随手翻了翻書卷,忽的輕笑一聲。竈臺裏暖黃的火光打在她的眼睫上,仿佛連每一個毛發都在發光。

她說:“《演武兵策》,我記得,是我書房裏的書。”

“是我撿來的。”似乎怕她誤會,裴漠立刻搶着說,“你的宮婢将一筐舊書清出來扔在牆角,雜役嬷嬷命我扔掉,我覺得丢了可惜,便拿了兩本……”

李心玉眯着眼,也不說話,就這麽笑吟吟地看着他。

“……四本,我不騙你,再沒有多藏了。”改口完,裴漠又神情認真的重申了一遍,“真的是我撿來的。自那日之後,我再沒有私入你的書房。”

“我知道你沒撒謊,是我讓紅芍将書房的舊書整理出去的。”裴漠一向勤奮好學,從前世開始就是如此。

李心玉四下環顧一番,尋了條幹淨的板凳坐着,哪怕是在雜亂的廚房中,她的坐姿也帶着李唐皇室渾然天成的貴氣。她問,“你怎麽不在自己房中歇着,偏要跑膳房來看書?”

“天冷,偏間沒有炭火也沒有點燈,只有到膳房來才有光。”頓了頓,裴漠又道:“廚子睡了,讓我幫忙照看竈火,上頭炖着公主明日要喝的參雞湯。”

李心玉眼睛瞟過竈臺,上頭果然是砂鍋慢火炖着雞湯,得熬上一夜不能斷火。想必是廚子偷懶,讓裴漠替自己守夜。

可裴漠雖然外表看來純良無比,實則隐忍狠辣,若他不願意,沒有人能使喚他幹粗活。更何況,他并不是一個喜歡傾訴委屈的人,可現在卻當着李心玉的面,暗地裏指摘嬷嬷和廚子使喚他幹粗活……

李心玉活了兩世,又怎會不知道裴漠的小心機?他知道李心玉心軟,所以在拐着彎兒的裝可憐呢。

見李心玉總是盯着自己,裴漠也有些不自在了,沉聲道:“若公主生氣,我甘願領罰。”

“生氣?我氣什麽?可憐你還來不及呢,我的小裴漠。”

李心玉撐着下巴笑道,“本宮活了這些年,才發現十七歲的你是最惹人疼愛的。小裴漠,若你能一直保持這樣的少年心性,永遠不要長大,那該多好啊。”

裴漠偏了偏頭,似乎在極力理解她這番話,最終無果,問道:“公主此話,是何意思?”

“沒什麽意思,只是想起了一個陳年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身世遭遇同你十分相似,但不如你可愛,心生感慨罷了。”

說着,李心玉起身按住裴漠的肩,示意他坐在團蒲上,話鋒突然一轉,道:“坐下,将衣裳解開。”

掌心下,裴漠渾身肌肉明顯一僵。

見他警戒,李心玉壞笑着上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朝後仰着身子保持距離,又故意戲弄他道:“你不是一直想做本宮的二十七號男寵麽?”

裴漠怔愣了一會兒,眼睛不自在地四顧一番,喉結動了動,十分認真地問了句:“……在這兒?”

在這兒?——這樣的回答是李心玉始料未及的。

按照前世的記憶,他應該拼命抗拒掙紮以示清白,再冷言譏諷一番同自己劃清界限才對!真的不反抗一下?

李心玉有些一言難盡。她往後退了一步,神情古怪地看着裴漠:“想什麽呢?本宮只是想看看你的傷勢。”

聞言,裴漠眼底的波瀾淡去,又恢複了平靜。沉默了一會兒,他別過臉去,清冷的嗓音僵硬傳來:“不用,我沒事。”

“你白天吐血了。”

“已經好多了。”

“你若死了,我還得費心給你收屍。”李心玉懶得跟他較勁,直接上前一步扯開了他的衣襟。

裴漠阻擋不及,又或許是他壓根就沒打算阻止,略顯單薄的中衣一扯開,便露出了他肌肉結實的蜜色胸膛。

他身體的肌肉線條十分漂亮,但此時,這具漂亮的身軀上卻布滿了烏青。尤其是胸口的傷勢最重,有着大片青中帶紫的瘀傷,看得李心玉心驚肉跳,整個人僵在那兒,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伸手,輕輕摸了摸裴漠的瘀傷,指尖游弋到他左胸時,卻是忽的一頓,眼中露出驚訝的神情來。

那裏有塊一寸大小的紅痕,靠近心髒的位置。

李心玉的指尖顫了顫,想起了前世一段糟糕的回憶。頓了頓,她問:“你這塊疤,是從何而來的?”

裴漠垂下眼,順着她的指尖望去,道:“胎記,出生時就有。”

“胎記?可我明明記得……”

她不會記錯,前世僅有的幾次與裴漠同榻而眠,兩人赤誠相待,那時他的胸膛前并無這塊印記。

這塊印記,應該是前世的裴漠搶親圈禁她時,她一怒之下親手刺下的。

那一刀差點要了裴漠的命,也斬斷了兩人之間最後的恩情……

可不管怎麽說,她已回到七年前重活一世,裴漠的胸膛上不該留下前世的印記才對,到底是哪裏出了錯,還是說……還是說裴漠跟她一樣,也是帶着前世的記憶而來?

這個想法只是冒了個頭,又很快被李心玉壓下。重生以來數月,她處處觀察裴漠的言行舉止,不像是知曉前塵往事的模樣。

心中思慮紛雜,她搭在裴漠胸上的手沒有控制好力道,裴漠吃痛,像是觸電似地一抖,渾身泛起了細密的雞皮疙瘩。

裴漠不自在地咳了聲,迅速将衣領拉攏,低聲道:“是我輕敵了。在奴隸營的這些年,我的武功并無精益,卻不料這四年一過,早已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有我還在原地固步自封。”

李心玉驟然回神,收回手,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再睜眼時,她眸中的緊張早已消失殆盡,又恢複了往日的幹淨明媚,勾起紅唇道:“你也知道自己輕敵?再不認真些,下個被打死的就該是你了。”

她嘴上責備,但心裏卻是明鏡兒似的清楚:白靈打聽過了,那個金陵公子的打奴是鬥獸場內數一數二的高手,未嘗過敗績,唯一一次失敗,就是死在了裴漠的劍下。

以裴漠的年紀做出這番成績,已是十分了得了。

但她斷不會奉承的,裴漠這個人恃才傲物,太需要有人将他的棱角抹平,使其藏匿鋒芒了。想到此,她又哼道,“上過藥了嗎?”

裴漠看了她一眼,說:“公主賞賜的那些藥都是止血生肌的,對內傷并無裨益。”

李心玉有些尴尬。自己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公主,向來只有別人伺候自己的份,好不容易想對裴漠好點,卻又好錯了地方。

裴漠又馬上改口:“興許對內傷也有用。”

有了臺階下,李心玉又笑了起來,心道:總算沒白疼你小子。

頓了頓,裴漠又道:“公主方才說,看到我就想起了一個陳年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與我十分相似。”

李心玉漫不經心地‘嗯’了聲,說:“怎麽了?”

“公主能否給我說說那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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