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湯面

裴漠說:“公主能否給我說說那個故事?”

李心玉一怔,眼神空洞了起來。半晌,她掩飾似的幹咳一聲,攏緊了身上的兔絨鬥篷,面朝着竈火淡淡一笑,說:“不是什麽好故事,你不要聽了。”

“我想聽。”裴漠依舊望着她,眸子在柴火的照耀下閃着堅定的光芒。

“真沒什麽好說的,不過是一個将軍和帝姬相殺不相愛的故事……”

李心玉揉搓着鬥篷上的兔絨,視線落在跳躍的柴火上,呼出一口熱氣緩緩道,“帝姬性格跋扈,與那将軍乃是生來的怨侶,也不知怎的兩人就不明不白的牽扯到了一起。可是有一天,他們的私情被皇上發現了,皇上要處死将軍,帝姬因害怕而退縮,便與将軍恩斷義絕,轉而嫁做他人之婦。将軍本就對帝姬懷恨在心,遭此背叛,更是怨恨,于是做了叛将,厲兵秣馬殺回都城……”

裴漠久久等不到下文,問道:“然後呢?”

不知為何,李心玉忽然有點想哭。當初即便慷慨赴死,她亦沒掉過眼淚,可當着十七歲的裴漠才說了寥寥數言,她便已是紅了眼眶。

裴漠什麽也不懂,幹淨得如同一泓秋水。自始至終要背負着罪孽深重的噩夢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深吸一口氣,良久才将眼淚逼回眼眶。她轉頭凝視裴漠,嘴角挂着微笑,故作灑脫道:“然後啊,将軍大仇得報,殺死了她。”

将軍殺死了作惡多端的公主,大仇得報,這似乎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但李心玉在講這個故事之時,眼中非但沒有一絲快意,反而醞釀着淡淡的哀傷。

裴漠見慣了她笑眼吟吟的模樣,偶然的深沉,竟讓他湧上一股莫名的心痛。

說來也奇怪,明明是聽別人的故事,裴漠卻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仿佛那輕描淡寫的字句,皆是尖刀,刺得他胸膛悶疼不已。

他下意識擡手,覆在左胸的紅色胎記上,那裏燙的很,好像有什麽東西叫嚣着要沖破桎梏。半晌,裴漠若有所思地說:“如若是我,我不會做出和那将軍一樣的決定。”

聞言,李心玉搖頭輕笑,挑着眉問道:“如果有一日,你也身處和那将軍一樣的境地,又憑甚保證自己不會做出和他一樣的決定?”

“方才聽公主講述,那故事中将軍已與帝姬有了私情,不管他們之間如何怨怼,若一個男人占有了一個女子,此生就該對她負責,一輩子護着她對她好。如果我是那将軍,自己的姑娘變心嫁給別人了,我即便是不擇手段,也要将她搶回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在看着李心玉,墨色的眸子在竈火的映襯下,閃着明暗難辨的光。

李心玉被他的視線籠罩,感覺到了久違的壓迫感。她說:“可那帝姬,與将軍有着宿仇。”

裴漠笑了聲,若有所思道:“那便将她搶回來,罰她一輩子禁锢在自己身邊,讓她不能再看別的男人一眼。”

“即便那是位帝姬,你也敢如此?”

“只要我想要她,有何不敢?”

李心玉無言,一股挫敗感湧上心頭。沒想到前世今生,對于感情之事,裴漠仍是一如既往的熱烈又執拗。

李心玉實在不敢再招惹他了,因為一旦招惹上,便是脫皮刮骨也甩不掉。

竈火快熄了,裴漠低咳一聲,随手撿了根木柴丢入竈洞中,又擡眼望着李心玉,緩緩道:“我有一事不明,望公主解惑。”

李心玉将指尖伸到竈火前烤了烤,漫不經心道:“你且說來看看。”

“公主既已知道我的家世身份,為何還要待我如此之好?”

李心玉睫毛一顫,不答反問:“你覺得,本宮待你很好?”

“公主救過我性命,在太子刁難時為我解圍,又賜我青虹劍,在我受傷之時你眼中的焦急不像是作假,盡管你所賜的藥材并無用處……”

“最後一句就不用說出來了,謝謝。”

“……但,”裴漠深深地看着她,認真道,“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裏。”

李心玉忽然覺得有些熱,便解開鬥篷,将柔軟溫暖的兔毛鬥篷團成一團抱在懷裏,拖長音調慵懶道:“別人都說本宮濫情,待誰都是這麽好,對你也沒什麽特別的。”

裴漠道:“可我與他人不同。在衆人眼中,我是謀害皇後的罪臣之子。”

李心玉反問:“那我娘是你裴家殺的嗎?”

“自然不是。但事到如今,是與不是,又有何意義?”說着,裴漠嘲諷一笑,扭頭望着劈啪作響的竈火,道:“公主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個兒是怎麽想的,或許是欣賞你有才,或許是憐惜你生的好看,又或許……”

又或許,是為前世的自己贖罪。

可這句話,李心玉沒法說出口。她眼波一轉,清澈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着裴漠,微笑着問:“裴漠,你恨本宮嗎?”

“公主何出此言?”裴漠顯出微微驚愕的樣子,堅定道,“即便先前誤信傳言,對你有過誤解,但我亦不會忘,公主于我有知遇之恩。公是公,私是私,我分的清楚。”

見他如此認真,李心玉噗嗤一笑,笑得眼眶發酸。她說:“那便好,你要記住今日的話,一輩子都不許叛離本宮。”

裴漠嘴角勾了勾,卻沒有急着回應。

李心玉疑惑:“怎麽,連個承諾也不願意給我?”

裴漠望着她,面上是難得的柔和,笑着說:“諾不輕許,我不負人。”

“你這公狐貍,還真是一點虧都不吃。”李心玉擡眼看了看夜色,已是月上中天。她記得前世的裴漠飯量很大,此時夜色深沉,奴隸又一向沒有合口的飯菜吃,他一定餓了。

想到此,她笑眯眯道:“你會做吃的麽?”

裴漠以為她餓了,有些猶豫:“還是讓庖廚來吧,我只會做些粗食,怕公主吃不慣。”

“哎,別。”李心玉叫住他,又在膳房內環視一圈,指着竹竿上晾着的挂面道,“山珍海味早就吃慣了,你下面給我吃罷。”

話一出口,李心玉有些別扭,總感覺方才那句話哪裏怪怪的。

好在裴漠還是個純情少年郎,并未多想,颔首道:“好。”

前世,裴漠也曾變着法兒的學做庖廚讨自己歡心,他向來是個聰慧至極的人,過目不忘,信手拈來,久而久之,廚藝竟有趕超清歡殿廚子的趨勢。但若說李心玉最愛的,還是他親手做的金玉湯面,簡單平凡,卻很溫暖。

裴漠随手拿起案板旁的藍布圍裙,抖了抖,系在腰間。他搬開炖着雞湯的砂鍋,熱鍋下油,單手磕了兩個雞蛋。蛋液一入鍋中,如同唢吶炮竹齊聲響,寂靜的廚房一下就熱鬧了起來。

李心玉自小被寵大,十指不沾陽春水,前世的她不知道地裏的莊稼是如何生長,不知道煮熟的雞蛋要剝了殼才會變得白嫩香滑,甚至連吃魚都要裴漠或侍從挑了刺送到嘴邊,她才會懶洋洋張嘴吃下。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觀察裴漠做菜,心中覺得新奇,忍不住湊近了去看鍋裏香噴噴的煎蛋。

“公主莫要過來,當心熱油濺到身上。”裴漠伸手将李心玉擋在自己身後,接着又在另一口鍋中燒水燙面。

李心玉在他身後探頭探腦,使喚道:“你多放些面條。”

“這裏已經夠一碗了,再多怕公主吃不完。”

“本宮堂堂帝姬,向來揮金如土,還怕浪費一碗面條?放吧放吧。”

裴漠無奈,又燙了一把面條,用竹篩撈出,裝在大海碗裏。熱騰騰的面條上撒上一把幹海米,用砂鍋中熬了半宿的雞湯一燙,頓時鮮香四溢。

裴漠将兩個金黃的煎蛋卧在燙面中,從砂鍋中夾了個雞腿,再點綴一把翠綠的蔥花,将冒着熱氣的大碗往竈臺上一放,随手解下圍裙道:“好了,公主請用膳。”

李心玉并不動筷,只笑道:“本宮不餓。”

裴漠擰眉:“可你一口都沒吃。”

“還不是我的小裴漠秀色可餐?”

見到裴漠一副局促的模樣,李心玉擺擺手,道:“行了,逗你玩呢!這碗面本就是給你吃的,你受了傷,多吃點才會好得快。”

裴漠猶豫着拿起筷子,将湯面拌了拌,又擡頭看了李心玉一眼,似乎在确認她的決定。

李心玉托腮望着他精致英俊的面容,笑道:“看什麽呢?快吃吧。”

裴漠是真的餓了,也不多言,端起碗大快朵頤。他吃得很快,卻很優雅,并不會發出哧溜哧溜難聽的聲音,哪怕是歷經四年奴隸生活,也并未抹去他刻在骨子裏的貴族禮儀。

見到他這副毫無防備的、赤誠的模樣,李心玉只覺得心頭莫名一軟:十七歲的裴漠真的太可愛了。

正感慨着,裴漠忽的擡起頭抹了把嘴,墨色的眼睛裏盛滿了溫暖的笑意:“以後公主想對我好,直言便是,不必拐彎抹角。”

李心玉:我要收回那句話,十七歲的小狐貍一點也不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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