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前塵

這天夜裏,李心玉做了個夢。

這是自打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夢到前塵往事。

夢裏有她在碧落宮與裴漠初見時,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有她戲弄裴漠時,他那因惱怒而微紅了的臉;有她與裴漠躲在書房的雕窗下,那個小心又熱烈的初吻。那時,她的裴漠眼中沒有仇恨,沒有怨怼,滿眼都映着她的笑顏,一遍又一遍撒嬌似的懇求她:再親一下,公主,再親一下好不好?

第一次醉酒失了分寸,與裴漠一度春宵,裴漠亦是一遍遍親吻她的眼唇。那時的李心玉醉得不省人事,調戲完裴漠倒頭就睡,哪還看得見他眼中的偏執?

花開葉落,雲卷雲舒,真是一段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歲,連空氣都會散發出醉人的甜香。

可惜再甜的夢境,亦如陽光下的泡沫,終有破碎的一天。

夢裏的她依然能體會到裴漠被按在雪地裏時,那種無處可藏的恐慌。李心玉清楚地知道,與仇人之子——一個奴隸私相授受,這在父皇和太子的眼裏意味着什麽。

她是個被寵壞的孩子,還沒準備好承擔一晌貪歡帶來的惡果。她喜歡裴漠嗎?自然是喜歡的。可是父皇和哥哥寵了她十八年,她沒法直視他們失望的眼。

兩相為難之下,她做出了最愚蠢的決定,用一種最玩世不恭的态度否定了自己與裴漠的感情。‘玩玩而已’四個字,真是最可怕的魔咒,亦是一切災難的開始,它将她與裴漠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和溫情,擊打得支離破碎。

與武安侯郭忠家的親事定下來的那日,李心玉親手将裴漠的奴契還給了他,說:“本宮要嫁人了,不能再與你厮混,從今往後便許你自由,你走吧。”

她自以為是的覺得,這是對裴漠莫大的恩許,裴漠或許應該對她感恩戴德。

可裴漠接過那張薄薄的紙,五指緊攥成拳,就那麽看着她,用漸漸泛紅的眼睛看着她。

他說:“李心玉,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可我能給你的只有這個!你只是個奴隸,是罪臣之子,而我是東唐唯一的帝姬!你讓我怎麽辦,裴漠,以命相搏嫁給一個奴隸嗎?”

“你我同榻而眠、肌膚相親時,你說過你最喜歡我。”裴漠手背上青筋暴起,握着拳頭的手都在發顫。他一步一步逼近李心玉,将她整個兒籠罩在自己的陰影裏,每說一個字都好似承擔着巨大的痛苦,“你不要嫁給郭蕭,不要去找別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每逼近一步,李心玉就後退一步,直到退無可退,她一把跌坐在軟塌上,仰首漠然道:“裴漠,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給你時間又能怎樣?與郭家的親事已昭告天下,再怎麽做,也是蜉蝣撼樹癡心妄想。”

“癡心妄想?你當初招惹我的時候,怎麽不說我們的未來是癡心妄想?”裴漠一掌拍在榻上,将她整個兒圈在自己懷中,狠聲道,“公主,我是個認死理的人,你若無情,便不該來招惹我。事已至此,你以為你還抽得了身嗎?”

“人生苦短,本就該及時行樂。不就是與你睡過一覺而已,有何大不了的。”李心玉亦被激起了怒火,口不擇言道,“不然怎樣,讓本宮随你一同去死嗎?”

“我會讓琅琊王助裴家昭雪,待我拿回裴家的東西,就回來娶你。”

“不可能的……”

“可能的!只要你信我,就可能!”

李心玉搖頭:“我不願将性命和未來壓在這種事情上,你我情分已盡,你……唔!”

裴漠一把圈住她,俯身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那是一個兇狠而絕望的吻,熱烈中帶着刻骨的痛意,李心玉甚至嘗到了鮮血的腥味和眼淚的鹹味……

“裴漠,你放開……唔!”

她掙紮,捶打,裴漠卻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将她的雙手按在榻上,欺身吻得更深沉……不,嚴格來說,那已經不是情人間的吻了,更像是困獸絕望的撕咬。

啪——

耳光的清脆響聲回蕩在屋內,震醒了兩個絕望的人。李心玉怔怔地看着裴漠臉上的巴掌印,手顫抖着,細嫩的掌心疼到發麻。

那一巴掌打在裴漠的臉上,也打在了她的心裏。

她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幕,裴漠的眼睫上挂着未幹的淚水,嘴角淌着殷紅的鮮血,就那麽看着她,極慢極慢地綻開一個涼入骨髓的笑意。

他起身,摸到書案上的裁紙刀,将鋒利的刀刃握在手裏,居高臨下地盯着李心玉,如同發狂的餓獸盯着獵物。

“你想幹什麽?把刀放下!”李心玉倉皇後退,扭頭朝外喊道:“來……”

一句話還未出口,裴漠猛地壓住他捂住她的嘴,啞聲道:“噓——,安靜。”

他要殺了自己!李心玉渾身發顫,驚恐地看着裴漠舉起了裁紙刀。

她想掙紮,卻動彈不得,刀刃落下的那一刻,她只能逃避似的閉緊了雙眼!

然而,想象中的劇痛并未到來,有什麽溫熱黏糊的液體淅淅瀝瀝地滴到了自己的臉上。她顫巍巍地睜開眼,看到裴漠死死咬着蒼白的唇,後頸處的頭發連着衣襟,一片鮮血淋漓。

他竟是連皮帶肉,生生地将後頸的奴隸印記給毀去了!李心玉無法想象那是怎樣一種疼痛,這個瘋子!

裴漠慢斯條理地撕下袖子,草草包紮了傷口,問:“李心玉,你愛過我嗎?”

“現在糾結這個還有何意義?”

“你愛過我嗎?”

“裴漠,你瘋了?”

得不到答案的裴漠笑了聲,平靜道:“懂了,你不愛我。”

李心玉掙脫他的手,胡亂地擦着滿臉的鮮血,哆嗦着說,“我放你自由,你也放下仇恨,出宮去過安穩日子,好不好?”

裴漠盯着她,輕輕點頭,一句“好啊”才剛說出口,眼淚就滴了下來。

那是裴漠第一次哭。

他走了,帶着一身瘡痍滿手鮮血,再也未曾在長安露過面,李心玉的心也空了。

半年後,皇帝李常年因服食過多丹藥而亡,李心玉的婚事因守孝而耽擱了一年。

次年,登基不到一年的李瑨大興土木,終日游戲人間不理朝政,丞相和許閣老忍無可忍,直言面谏。丞相痛斥李瑨昏庸無能,卻被李瑨斬殺于殿外。許閣老不堪受辱,一頭撞死在大殿上……

橫征暴斂,東唐疲弊了多年,積攢的民怨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以琅琊王為首的叛軍來勢洶洶,一路直逼帝都。

兵臨城下,李瑨害怕了,終日躲在後宮不敢出來。想了想,李心玉還是主動去找了他,給他做出了抉擇。

她笑着說:“皇兄,讓我嫁人罷,郭家是我們最後的希望啦。”

于是在先帝三年新喪未滿之際,新帝匆匆操辦了襄陽長公主的婚事,企圖借妹妹拉攏武安侯郭忠的五萬兵馬。

出嫁那日,天陰沉得可怕。李心玉穿着最昂貴的金絲牡丹紅羅裙,戴着最精致的百鳥朝鳳冠,卻仍覺得滿目的蕭瑟凄涼。

坐上驸馬郭蕭的馬車後,太子哥哥曾策馬追着她的馬車追了很久。他痛哭流涕地嘶吼着,他說他對不起她,因為他的安穩是用妹妹的幸福換來的。

他說,我是個失敗的皇帝,原諒我,心兒。

郭家常年帶兵在外,舉家定居在幽州,李心玉嫁給了郭家,自然也要跟着北上。

郭蕭早就仰慕李心玉美色,一路上都十分殷勤,噓寒問暖。可當送親隊過了黃河的那晚,卻突發意外。

叛軍早埋伏在此,不費吹灰之力便包圍了整個送親隊伍。身邊僅剩的女侍衛白靈被捕,李心玉成為了叛軍的俘虜。

她被獨自軟禁在叛軍攻破的城池裏,等待叛将前來裁決的那短短半個時辰,是她此生最難捱的時刻。她不知道等待自己是什麽,是羞辱還是死亡?

仿佛過了一個甲子般漫長,門外總算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她聽見看守在門外的士兵沉聲道:“裴将軍。”

李心玉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起身,瞪着驚恐的眼睛望向吱呀被推開的木門。

布簾被撩開,有一個修長高大的身影踏了進來。

他束起了長發,披上了戰甲,玄黑的披風上還沾着北境的碎雪,襯得五官有種淩厲的美。時隔近兩年,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驕傲偏執的少年,他藏匿了鋒芒,變得高大又深不可測。

他往那一站,連空氣都會變得稀薄。

李心玉已經沒有膽量質問他,為何要投靠琅琊王李硯白了。

裴漠解了戰袍搭在木架上,提着一個漆花盒子向前一步,如刀般的眼神掃在李心玉身上,如同在審視股掌中的獵物。

“你穿嫁衣的樣子,真好看。”他如此說着,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李心玉面前的案幾上,随即在一旁撩袍坐下,嘴角勾出一個危險的笑來,示意她:“打開它。”

李心玉退後一步:“不……”

她怕盒子裏裝着的,是她某位親友血淋淋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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