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 ?
帶淺枝穿着一身茜色裙坐在床榻邊, 不自覺地晃蕩着一雙腳,她撚着黃符紙,朝上面的字跡,輕輕吹了一口氣。
眼神是得意中又帶了一絲狡黠。
直接把無為給看傻了眼。無為愈加覺得眼前這女人定是被貓妖附體了, 像極了後山那只野貍貓, 在吃完你的掌心的吃食後, 半點不肯給人摸的神态。
“今時不同往日了。”帶淺枝帶着惬意的口吻說, “他這是在白日做夢。”她站起身來,把黃符紙送還給無為,慢悠悠地又道, “尊駕我不伺候了。”
“帶淺枝你, 你什麽意思。”無為接過黃符紙的手一僵,“這叫我回去如何給主人回話。”
“什麽什麽意思?”帶淺枝重新拿起話本,随意翻開一頁, “這上面寫着你家主人說我有辱仙師,叫我等着領罰。我如今自由身, 需要他來管束我?”
無為面色難堪道:“這種話, 我是絕不可能回過去的。你……帶淺枝你換一個, 說點好聽的。”
“好聽的?在我這裏沒有。”爽夠了的帶淺枝低頭看書,不打算多搭理無為。
“那……那你寫下來。我轉呈給主人。”無為想着至少要做到明哲保身,保全他的小命。
“也行。”
帶淺枝退讓了一步,找起紙筆來要給陳春日寫回信。
無為掏出他随身攜帶的上好毛筆,建議道:“你找張信箋出來呗。主人喜歡有雪松香氣的花箋紙。”
“雪松?花箋紙?沒有!”她才住進這間屋子, 眼下是連張白紙都翻不出來。
帶淺枝一把奪過無為手中的毛筆,見到筆尖上的丹砂也不嫌棄, 舔了兩口潤筆,直接在那本書冊的空白頁, 草草寫下幾個大字。
“帶姑娘,帶姑娘?”
剛收筆的帶淺枝,聽見門外又有侍女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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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外面問道:“什麽事?”
“夜深打擾帶姑娘了,有人找您。”
帶淺枝聽那聲音是和某位道童說話聲,完全不一樣的輕柔客氣,就知道這肯定是位真侍女,也肯定是真有事要找她。
她急着出去應門,便慌忙把寫好的回信從書冊中撕下,連同毛筆一塊還給了無為。
小聲提醒他:“你等我出去後再走,免得被人發現了。”
無為把那撕得猶如狗啃過一般的回信,收拾妥帖後,回嘴:“還用你教我?”
“是,是。”
帶淺枝懶得和孩童計較,怎麽在祖宗跟前伺候的人,也學得像個小祖宗一樣說不得。
帶淺枝在城主府的住所,是單獨一個小樓。平日裏有往來會客事宜,專門有間小偏廳供她使用,不用被其他人打攪。這一點帶淺枝很喜歡。
侍女掌燈推開花廳門扉。
帶淺枝還未能看清來客面容,對方已是猛地跪在了地上。
西洲草原上的先民,自古以來從不求長生修仙,在祖祖輩輩的傳承中,他們信仰的是萬物有靈。
桑桑從草原上的神樹中蘇醒,他們相信她就是山川草木的女兒,是他們應該信奉的聖女。
如今桑桑走了,帶淺枝來了。草原上的老人們來看她,哭得老淚縱橫。
帶淺枝能二話不說擰起袖子就幹架,也善吵架拌嘴絕不退讓,甚至可以伏低做小不吃眼前虧。
但就是不擅長應付老人,還是哭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長輩們。
他們埋怨,不該送桑桑來新月城學藝,沒來過新月城也就不可能有後面的被人追殺。他們相信肯定是草原上祖先神靈的庇佑,才讓桑桑又有重新活過來的機會。
這次他們來,是希望帶淺枝能跟他們回到西洲草原上去,從此不再理會任何紛争。
回草原?如今她只怕是城主府都難出。
帶淺枝沒答應他們,轉頭去找了殷神揚。
好在殷城主自幼就沒有早睡的習慣,他住的地方自然是城主府乃至整個西洲最好的院落。帶淺枝前來時,他正在聯珠賬後的榻上獨自一人弈棋。
一襲皎皎的月光,從軒窗裏掉進那人冷冷清清的身影中。
殷神揚的弓技出神入化,有揚弓知神揚的美名。而他又被人稱為雙絕,另外一絕自然就是棋藝。
以前桑桑的弓馬騎射,乃至基礎的修真知識都是殷神揚授予的。某日在見識過殷神揚的棋藝,能把自允國手的高積秀殺到還不了嘴的時候。桑桑來了興致,開口說想學。
高積秀也是輸了一天的棋,張嘴就沒好話:“他是不可能教你的。”
桑桑不信,把臉撇向殷神揚。
殷神揚手裏撚着棋子,似乎還在琢磨着下一步棋,沒瞅見某個姑娘家滿懷期待的目光。他回複的是,确實不會教你。
而等殷神揚落完子,他才肯把整句話說完:“下棋對弈師父要想教會徒弟,需做到步步算計猜心。你我之間,我做不到如此。便教不了你。”
帶淺枝沒有驚動他,在帳子後一站就是好久。
殷神揚早就察覺到有人來了,以為是剪燈芯的侍女,便沒在意。等發覺那侍女居然一直沒走,這才擡眼看見隐于聯珠賬後的少女。
他當即起身掀開珠賬:“怎麽無人禀報?”
“他們說你在下棋,是我不讓人不傳喚的。”
殷神揚的手臂仍保持着掀簾的動作,帶淺枝不得不先進來再說話。
見她肯進內屋後,他又問:“有事?”
你和殷神揚聊天永遠沒有彎彎繞繞,他也不可能和你廢話。
帶淺枝便說的很直接:“現在想來,昔日我能從城主府中盜走殊勝神弓,也是你的授意。”
殷神揚放下珠賬,在她看不見的陰面裏,自嘲了一下:“看來,你确實仍有當初的記憶。”
如今再裝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帶淺枝不由握拳,挺胸擡頭直面殷神揚道:“是。”
殷神揚回了一個淺笑,像是心底早料想好的答案,終于落踏實了:“神弓确實是我故意讓你拿走的。”
一盜一拿,性質完全不一樣。
“那好。”帶淺枝見他肯承認,便追上去問:“既然如此,那你今日願意将殊勝神弓完璧歸趙,重還西洲草原嗎?”
她能看懂草原衆人的來意,他們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信仰,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人或物件,相信“她”或者它能守護草原。
帶淺枝不能做到,但世代相傳的神弓可以。
“不行。”
殷神揚重坐回棋盤邊,否決地很随意。
帶淺枝來脾氣了,以她對殷神揚的了解:“我看不是不行,而是有條件可以談吧。”
內室裏,他怕燈光晃眼,所以點燈不多。
此時他坐着擡首去瞧,保有倔性一直不肯坐下的暗處少女,似乎在思考她所說的話,聽出了她話裏的語氣不善:“我忽想起,不久前你還對我說過,敬仰我猶如滔滔江水之類的話。”
“有點令人懷念。”
帶淺枝毫不客氣的反駁:“那是騙你的。”
殷神揚聽後,低頭笑了一下,勾起那只常來執棋的食指,饒了饒太陽穴。
他笑完:“不是有條件,而是在你取走神弓後。我作為城主自然得向衆人有個交代。我給出的說法是‘作嫁娶聘禮’。”
“你這不是無賴嗎?”
說罷,帶淺枝頓時摔門而出。那簾名貴的聯珠賬,被她甩的那叫一個砰砰作響,一如她爆炸的心情。
等到了第二日,殷神揚仍不肯放過她。
她本以為逃過陳春日晨昏定省的念清靜經後,能睡幾天舒服懶覺。
可一大早公雞剛打鳴,就有府上的侍女扈從,要來整理她的房間,說城主吩咐過,自今日起的辦公地,改到了她這裏。
清早,帶淺枝癱軟在太師椅上,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些仆役們把殷神揚房間裏的專屬東西,一件件搬到她屋裏來,擺好,塞滿。再想到即将到來的殷神揚,她已是如同失去了某種生活上的信念。
帶淺枝想着,你家的房子你想住哪就住哪,我躲着還不行嗎。
她正要跨門出逃,只見殷神揚來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
“去哪?”
“透氣!”帶淺枝大聲說完,提腳便要走。
“停下。”
殷神揚指着跟在他身後,如一條長龍擺開的大木箱子道:“你的東西,你看完了再走。”
“我的東西?”帶淺枝很是懷疑。
殷神揚氣色很好,他命人在院子裏就把箱子打開。
帶淺枝的兩條腿直接挪不動了。
“人們送來的婚嫁賀禮,自然是你的東西。”說罷,殷神揚倒是能神态如常的先進屋去了。
同樣是這個清晨,無為回到了陳春日身邊。
陳春日向來起得早,正被不器伺候着淨手。
他用毛巾不緊不慢地擦過手後,才喚一旁跪着的無為起身。
無為起來後,因知道自己沒帶回什麽好消息,便不敢先吭聲。
陳春日的心情好似很好,在問話前,還叫不器燃了一爐上好的沉水香。
他先問:“她看起來如何。”
無為終究是安耐不住,如同是發現什麽秘密般,驚呼道:“主人,帶淺枝被貓妖附體了。我看是完了。”
“什麽完了。”陳春日原本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态,驀地一蹙眉。
無為當即捂住了嘴,知道是他說錯話了。
陳春日瞥來一眼,重新舒展了眉頭。
無為這才敢開口,給陳春日小心複述昨晚帶淺枝的每一句話,所有的一舉一動。
這下陳春日也不免懷疑:“她真如此?”
無為用力猛地點頭,把帶淺枝寫下的回信,雙手呈到陳春日的面前。
陳春日有點嫌棄這封回信,紙張泛黃不說,邊沿還是鋸齒狀連個裁剪都沒有。像極了窮苦人家過日子,連張像樣的宣紙也湊不出來。
“她不做金闕府的弟子後,待在殷神揚身邊,日子就過成這樣了?”
他這話似在質問,又似在自語。沒人敢回應他。
“兩張?”寫得還挺多的。
陳春日還未打開信,從邊上看出來。
無為也很疑惑,究竟帶淺枝寫了這麽多話嗎?
“弟子也不清楚。”
等陳春日勉為其難地把那封信攤開,想的信裏應該是她整頁整頁的哭訴,通篇是她的後悔莫及。
而映入眼簾的是如同當頭一棒的六個大字——“罰我,白日做夢。”
某位仙師的臉色,擰巴得那叫一個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不器只敢遠遠瞅上一眼,幸好帶淺枝字寫得很大,他能看清。還不如不看清,因為看清後不器憋笑憋得實在太辛苦了,可他又不敢笑出聲。他又不是活膩了。
陳春日長袖一揮,把兩張輕飄飄的回信,一股腦全給扔到地上去了。
無為很積極,怕主人見多了心煩,立馬就要一腳踩上去。
“你幹什麽?”
哪知陳春日确實是把信甩下去了,可眼裏的目光就沒移開過,一直盯着在。
“把第二封拿給我看看。”
“哦。”無為心裏憋屈,怎麽做什麽都錯的是他啊。
陳春日還不忘囑咐:“第一封也撿起來。”
無為憋屈久了,忍不住想頂嘴:“主人,此等大逆不道之語,您留着做什麽。”
好在陳春日像是将第二封信看得很專注,一時沒有察覺。
不器趕緊過來堵住了無為的嘴,把帶淺枝的狂妄之語給收好了。
欣賞完第二封信的每一個字後,陳春日笑着道:“看來我得走一趟新月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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