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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裏的大殿上供奉着世尊如來, 年初有大善人捐贈,給銅制的如來像重塑了金身。
小沙彌一邊領着帶淺枝往偏殿走,一邊說道:“佛奴法師還沒有睡下。”
偏殿供奉的是一尊木雕的觀音卧睡像,因年久失修, 五色彩漆脫落的斑駁一片。佛奴正拿着勾線筆, 在油燈下一點點的描摹上漆。
帶淺枝方一推開偏殿的大門的瞬間, 她就聽見系在某位僧者手腕上的銅鈴, 驀地清響了一下。
背對門口的佛奴,應該是知道有人進來了。可他仍似毫無所察,在那認真地修補佛像。
帶淺枝在門口站定, 也不曾多進一步。二人隔着偏殿的空處, 隔着蒲團香案,隔着一尊觀音卧像,一沉默就是良久。
月色被帶淺枝的身形擋去了大半, 殿內昏暗,她上來給油燈添油, 舉着新添的油燈來到佛像前, 照亮觀音菩薩于睡夢中的法相, 寧靜致遠。
她用很輕的聲音說道:“菩薩的紅唇,太過紅豔了。”
普度衆生的觀世音,自然該是悲天憫人的祥和樣貌,佛奴在菩薩的唇上描摹了多次,淡化了菩薩的神性, 增多了幾分人性。
“嗯,帶姑娘說的是。”背對她的佛奴放下勾線筆, 順着她的話道。
說完佛奴方才轉身,見到手持油燈, 全偏殿裏最明亮的她,又問:“帶姑娘深夜造訪,是有什麽事嗎?”
陳春日帶着帶淺枝夜出新月城,又被殷神揚攔下來的事情,早就傳得沸沸揚揚。而在這間小小的山間寺廟裏,好似一塊方外的清淨的地,不染凡俗半分。
帶淺枝偏把紅塵事給帶了進來,簡單給佛奴講述了前因,需要他前去搭救陳春日。
佛奴聽後,很輕地哦了一聲,神色不動,保持着一位佛修一如既該有往的平靜。
帶淺枝卻瞧出了點別的什麽來,只是不能确定:“你不願去救陳春日嗎?”她忽然急了,“他是金闕府首徒,如果真把命葬送在西洲殷神揚手中,金闕府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佛修不都是凡事以天下為先,以蒼生以先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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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僧沒有說不救。”佛奴看向油燈內燈油渾濁一片,卻能倒映出她一雙清澈眉眼,說道,“貧僧是想問帶姑娘,你不辭辛苦走夜晚的山路過來,來找我救陳春日。是因為……姑娘心悅這位金闕府君的親徒嗎?”
佛奴收回投注于油燈的視線,把目光重新放在帶淺枝的眉目之間,定睛說道:“不對,姑娘昔日也曾救下過貧僧呀……”
帶淺枝一時驚慌到失神,掉落了手中的油燈。
燈油潑了一地,火苗也跟着竄了一地。
火勢愈竄愈大,如同帶淺枝慌亂的心神。佛奴這是什麽時候知道了?她暗自琢磨,佛奴話裏的意思是在責怪她嗎?不對,他連毒害他的女魔修,都能心懷慈悲不去記恨怪罪,又怎麽會責怪埋怨一位,還曾救他于危難的女子。
她只不過沒同他相認罷了。
“你不會在怪我吧……可你應該不會責怪這天下裏的任何人。”帶淺枝想出了神,不自覺地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發下宏源要勸衆生回頭的佛國王子,又怎麽會去計較一個颠倒在紅塵中的世俗女子呢?他有慧根,有高高在上的大慈悲之心。
燈油火焰被佛奴的佛家清聖法訣所滅,他聽見她的喃喃自語的吐露心聲後,卻是在搖頭:“貧僧是在怪自己……”
佛奴此刻的聲音,太過溫和平易近人了,以至于帶淺枝生出于心不忍,只能垂眸不敢再拿目光看向他。
“那你還會去救人嗎?”
佛奴好似不太在意帶淺枝的逃避,反問:“貧僧看不清夜路……那姑娘願意一手牽着貧僧,往前走麽……”
立于佛前的佛奴輪廓溫柔,那雙眼裏卻是眸光閃爍。佛國之鄉他的故土,與這裏隔着九山八海之遠,他為她破了不殺戒,所求不過是一人在左時他在右,一人在右時他在左。
小沙彌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打亂了觀音殿內一時的寧靜:“法師,法師……有個魔修闖了進來。”
“他看上去好兇要殺人……不對,他看上去像是潦倒無措,失了魂魄。”小沙彌扶着偏殿大門,邊喘氣邊說了前後矛盾的話。
帶淺枝與佛奴一塊出了殿門。
寺廟的院落中,連月光都照射不進的一處所在,有個男人披頭散發,赤腳站在了最為昏黑的暗處。他斷眉下的眸光卻亮的駭人可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帶淺枝看。
似地獄中爬出來要吃人的惡鬼,又似興奮着要在神前拜倒的信徒。
被動靜引來偷看的僧侶,有人認出了元又缺,在大驚失色中念出魔首的名字,又連滾帶爬地滾回禪房內,緊鎖了大門。
元又缺從亢奮的不知所措中抽回了神态,他想沖師尊露出一個略帶善意的微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他如同是忘了如何微笑,只能緊繃着他那張過分淩厲的面容,尴尬的像是個做錯事又回來認錯的毛頭小子。
還是佛奴先開了口,他朝小沙彌吩咐道:“你去給他找一雙新僧鞋來。”
“不用了。”元又缺頓時恢複成那個殺人不眨眼的作惡魔修,他的臉上又挂回了那種虛假的示好笑容,“果然是赫赫有名的白衣僧大人啊,就連十惡不赦之人赤着一雙腳,也會想送上一雙鞋……可小人償還不起啊。”
從奴隸做起的魔修,從來不會接受任何的善意。因為他曾很小心接受過一次,以至于他用餘生來償還,也償還不起。
元又缺通篇話說完,連餘光都不敢觸及帶淺枝的衣服角。似乎她就是夜中燈火,而他就是那只極力忍耐的飛蛾。
“那這位赤腳而來的魔修,來到伽藍廟宇中,究竟所謂何事呢?”佛奴心細如塵,看了眼帶淺枝,便面色如常道。
“小人是來……護衛的。”
元又缺編起謊話的功力與他殺人的手法一樣出色:“有人開了一個小人無法拒絕的價格……叫小人護衛在這位帶淺枝姑娘身邊。”
元又缺低頭觸目到他那一雙泥濘污垢的雙腳,心裏想的是,真好,和師尊近在咫尺了。真是糟糕,他的雙手比起這雙腳來,更要肮髒不堪。
他不是往昔那個膚色有異的小奴隸,四大洲的玄門中誰敢不給他幾分薄面,卻依舊沒辦法站到她的身邊,碰一下她。
這寺廟裏上至佛奴下至一個小沙彌,誰也不信這通鬼話,可也沒辦法趕走他。
佛奴問:“那我們要去救人……這位魔修也要跟着去嗎?”
元又缺舔了舔後槽牙,道了句當然。
直到陳春日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佛奴那飽含關懷的眼神,陳春日先是一愣。他很快鎮定下來,見到了不遠處的帶淺枝。
可帶淺枝身邊站着一名少年,以及破瓦房那無門的臺階上還坐着一名魔修。陳春日就怎麽也想不通了。
他眉頭緊擰,用低沉的嗓音喚了聲帶淺枝。
帶淺枝還未來得及回話。
最為開心的佛奴,已是搶先說道:“陳道長醒了真好,下次有傷,也由貧僧來救治吧。”
門外面的元又缺也轉過身來坐,沖陳春日露齒一笑:“金闕府的陳春日大人能醒來真好……日後有人想買大人的人頭,小人也就有了生意可做。”
幸好在場僅剩下的無瑕不太能理解過于複雜的有心發言,沒有選擇在此時補刀。要不然陳春日只怕又要再添新傷。
陳春日攥緊了手心,咬牙又把帶淺枝的名字給叫了一邊。
帶淺枝看着陳春日氣色方好了一些,略帶無辜下眨了眨眼睛:“我可以解釋。”
呸,怎麽她一開口渣女味這麽重。
平時不顯山露水的佛奴,眼下極為機敏:“不,陳道長聽貧僧一言。我們都可以解釋……”
這“我們”二字就很微妙了。
陳春日松開緊攥的手掌心,眉目一挑,帶着不甘示弱道:“那還請白衣僧,解釋的清楚一些,詳細一些。”
“上次在鎮上與陳道長偶遇,有朵海棠花不小心從貧僧肩頭掠過……”佛奴說起漫不經心的的閑聊之語。
“我看是,從心上掠過吧。”陳春日仿佛在聽一笑話,譏笑着。
“是。”佛奴承認的很幹脆。
“那海棠花可是有刺。”
有着一雙柔得像水一般桃花眼的佛奴,雙手合十,如此回複道:“善哉……佛說堪忍,既然花上有刺,那貧僧也就忍受。”
這一通打機鋒下來,帶淺枝是半個字也聽不懂。
元又缺雖然也聽不出其中關竅,卻在這番聽不大明白的對話後,更想把這兩個男人給殺了……最好是在師尊看不見的角落,神不知鬼不覺把他們做掉。
此時天光乍亮,天色将要破曉。在這間人跡罕至的破瓦房外,有兩隊人馬起了争執。元又缺起身出去一看,那兩隊人馬幹脆一同擠進了破瓦房那根本無門的大門前。
人數較少的那隊人裏面,全着一身藏青布衣,腰間配劍,站得好似比松柏還挺直。一看那氣質那打扮,是劍修無疑。
其中一人跨步上前,一拱手道:“昆吾劍修,不請自來……我們要找一位前不久,劍氣劈山,在新月城一劍傾雪之人。”劍修環視了一圈瓦房內的衆人,“還請問是哪一位。”
另一隊人馬的領頭之人,則是代替重傷在床的殷神揚而來的高積秀。
向來以能言善道著稱的高積秀此刻卻是臉色難堪,望着帶淺枝久久不吐一詞。
元又缺不嫌事大:“高積秀大人,是想買下打傷貴城主兇手的人頭嗎?”他暗戳戳把雙手攏回大袖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元又缺要動手殺人的舉動,“小人今天可以免費……”
忽然,有龐然大物遮天蔽日而來,遮去了剛剛升起的黎明晨曦。
處于龐然大物陰影下的衆人,周遭頓時變得比黑夜還黑。人們不得不擡頭仰望,只見那是一艘航行于天際的鲲鵬大船。
他們正被鲲鵬的肚皮所籠罩着。
高積秀最先辨認出來,亦是驚得臉色一白:“金闕府的艅艎,為何會停在這……”
似是為了回應高積秀的疑問,從上空的艅艎內傳來了一聲明明壓低了聲音,卻仍震得衆人耳朵一聾的問話。
“是誰在說,要殺了我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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