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歲歲常相見
也許是殿內的酥油燈點得太多,不知不覺間,肖昀見竟被眼前的光亮微微晃了一下心神,等回過神來後才發現,那個人依然靜靜地站在廊下,視線沒有從他的身上移開,似乎還在等待着一個答案。
“沒有沒有,”他不敢居功,趕緊否認道,“我之前沒有戲的時候,常常來寺裏寫生,熟了以後,寺裏的僧人就會準備一些夜宵給我。”
人生已是如此的不易,總是要從俗世中汲取一些人情的溫暖,才能支撐他只身走到現在。
“哦。”對于他的回答,賀奕依舊神色平淡,臉上看不出悲喜。
雪落無聲,兩人就這樣相對無言地站在廊下,分着吃完了一碟點心。
即使是站在雪天的破廟裏,賀奕依然沒有忘記浸潤在骨子裏的良好家教,連一粒糕餅的渣子都沒掉在地上,和戚如歌向他們科普的世家貴公子的形象完全吻合。不知是不是吃人嘴短的緣故,他吃完後,臉色不僅和緩了不少,還主動開口和肖昀見搭讪,“你說你常來寺裏寫生,所以,你會畫畫?”
“以前學過幾年,我大學是學設計的,工作之後才轉行進的演藝圈。”一想起自己前途未蔔的事業,肖昀見就忍不住自嘲,“以後如果幹不下去了,說不定還要回去繼續做設計。”
“既然那麽悲觀,當初為什麽還要改行?是喜歡演戲,唱歌,還是純粹想當個明星?”
對方一邊語氣平淡地提問,一邊手指靜靜敲打着欄杆,兩種聲音混在一起,聽得肖昀見有些分心,“那時候剛好碰上了這麽一個機會而已,老師向節目組推薦了我,我就想着去試一試,不行就繼續回工作室上班,就當作是給自己的一個gap year。”
雖然聊天的話題有些沉重,聊天的心情有些慘淡,聊天的對象也本該要打起一萬分的精神鄭重對待,可不知為何,大概是因為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在春天看到雪飄人間,肖昀見不僅無意識地伸出右手試圖去接住從半空中飄落的飛雪,還把站在眼前的這個人,當作了和他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過客。
“其實,和當時的女朋友分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突然覺得日子過得有些乏味無聊,好像一眼就能看的到底,總之,挺沒意思的。”
雖然那樣有條不紊的生活他已經平平穩穩地過了二十四年,父母更是早在他上大學的時候就準備好了婚房,期盼着他畢業後就結婚生子,早日過上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
而他也不是沒有努力過,即使學長遠走英國導致初戀無疾而終,他也還是遇到了下一個合适的對象,并且心甘情願地遞出過互許終身的邀約,只不過,“她很優秀,學歷高家教好,工作專注認真,一絲不茍,是我當設計師時期遇到過的最專業的甲方。”
即使早已時過境遷,肖昀見依舊可以把前女友的優點滔滔不絕地列上半天,“畫畫的功底很強,在攝影上更是有天分,性格嘛,雖然看上去沉悶冷淡了些,但熟了之後會發現她其實并不難相處的。”
回憶往事,年輕人的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意,“像一本寫得很出彩的推理小說,絲絲入扣,引入入勝。”
但也恰恰是因為想要托付終身的人,本身就是一本難解的推理小說,才讓他原本堪稱完美的人生計劃,不幸過早地中途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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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小說?”大概是這個比喻聽起來新奇,讓始終安靜聆聽的人都不由側目,“何解?”
“也沒什麽,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基于不妄論前任是非的基本守則,肖昀見選擇點到即止。
他沒有告訴賀奕,前女友不僅多才多藝,連洗牌切牌的技巧都很娴熟,看上去像是接受過賭場的專業特訓,而不是簡簡單單的無師自通。
“直覺提醒我,在遇見我之前,她或許已經一個人走過了很長的路。”
某種意義上,從那段過去多年的失敗戀情中,肖昀見不僅得到了自省過往,重新出發的勇氣,也從此心有餘悸,不敢再輕易愛上那些有如迷霧纏身、讓人無法看到底的人。
只不過,很多事回頭再看,更像是矯枉過正,物極必反,因為哪怕在其後的歲月時光中,他默許了一個坦率敞亮的少年闖入自己的秘密花園,也還是在看到對方交托的真心後選擇了望而卻步。
雖然在生日宴上奪門而出的人不是他,但肖昀見很清楚,自己才是那個在感情的游戲裏被吓得落荒而逃的膽小鬼。
很快,一年又要過去,望着車窗外不知何時紛飛落下的鵝毛大雪,肖昀見不禁擡頭,悄然望向此時坐在他對面的那個人。
三個月的設計項目,四個月的古裝戲約,而昔年曾和他一起在廊下看雪的人,又可以陪他在人生的無盡長路中同行多久?
他不了解,更糟糕的是,連過問的立場都不曾有,這讓肖昀見的心底莫名生出一種進退兩難的挫敗感,仿佛無論選哪一條路,自己都毫無勝算可言。
“你在想什麽?”面對年輕人長久的沉默,賀奕放下了筷子,看上去有些擔憂,“最近工作很累嗎?上一次打電話的時候,你也在走神。”
他的語氣裏并沒有多餘的責備,眼神中更是帶着關切,對此肖昀見無意辯駁什麽,順順當當地接過了對方遞來的臺階,“沒有,只是在想,後來我好像再也沒吃到過類似的味道。”
“你要是想吃,下次我們可以一起去蘇州,那裏的甜點非常不錯,”賀奕看過來的目光極為溫柔,“可惜今年已經錯過了桂花冬釀的時節,不然等你殺青,我們還可以順路去小酌一杯。”
雖然肖昀見再三否認自己拍戲很累,但考慮到他繁忙的拍戲日程,賀奕還是斷然拒絕了一起等待零點倒數的提議,和之前在慶生電話裏做過的那樣,吃完晚飯回到酒店後,就督促着男主角本人趕快上床睡覺。
和肖昀見早睡早起的老年人作息不同,賀奕患有嚴重的失眠症,肖昀見至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被留宿過夜,半夜從夢中驚醒,發現枕邊空無一人,迷迷糊糊地下床推開卧室的門,然後看到對方竟然在客廳中來回踱步。
即使穿着松垮的睡衣,賀奕依舊保持着貴公子的文雅端正,挺直着背,看起來更像是在閑庭信步,而在注意到床伴的窺探後,他也沒有生氣,反而在第一時間向對方道歉,“對不起,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即使相識近兩年,肖昀見自問對賀奕的了解,也并不比像戚如歌那樣的外人要來得多。比如,他既不知道故事裏那個同樣叫綿綿的女孩,在對方的生命中曾經留下過多麽銘心刻骨的印記,也始終不懂,為什麽擁有了平常人幾輩子都無法想象的家世和財富,躺在他枕邊的這個人,卻連一夜好眠都無法擁有。
所以,在新年第一天的清晨,當肖昀見從睡夢中醒來,一扭頭毫無防備地看到了一張從未見過的安詳睡容時,那一刻,他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morning......”感受到了枕邊響起的急促呼吸,賀奕從深眠中慢慢睜開雙眼,道了一聲早安,然後輪到肖昀見在第一時間道歉,“吵到你了嗎?sorry。”
下一秒,他的唇瓣就被人用手輕輕捂住,耳邊傳來一聲無奈的輕嘆,“看來我說過的話,你還是沒有放在心上啊。”
賀奕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拿起床頭櫃上的手表,看了一眼指針後就立即放下,然後反手覆上了自己的額頭,顯然也很驚訝,自己居然能一夜無夢地睡到了這個點才醒,“我父親的葬禮結束後,我就開始着手戒掉對安眠藥劑的依賴,我的私人醫生們也覺得,這是個很好的節點。”
因為昨晚收工得晚,所以早上不用開工,沒有早起壓力的兩個人,幹脆躺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昨晚沒說完的話,“記不記得我之前有問過你,要不要去日本滑雪?”
“嗯。”肖昀見默默點頭。
“其實那時候是想邀請你一起去日本跨年,”賀奕輕語呢喃,“剛好我的發小在江之島有經營一間旅社,我妹妹告訴我,從那裏看海上燃起的煙火,很漂亮。”
說到這裏他突然捂住了臉,喉嚨中發出了低低的笑聲,“怎麽辦,現在才發現想邀請你一起去的地方還挺多的,可是一想到你以後只會越來越紅,越來越忙,突然就有一點後悔。”
聽起來很有威脅意味的話,可在對方愉悅的笑聲中聽起來更像是戀人間的嗔怪抱怨,“對了Sean,新的一年,有什麽新年願望嗎?”笑過之後,賀奕正色問道。
“收視長虹,票房大賣,”肖昀見幹巴巴地答道,并不确定地多補充了一句,“祝我新的一年,越來越有錢?”
對于年輕人的樸素心願,賀奕沒有嗤之以鼻,也沒有嘲笑對方,“作為投資人,我是不是應該要感到高興?”
他伸手撫摸着肖昀見因為熟睡被壓得翹起的頭發,“小冰糖每年會在十二月的第一天就開始列自己的願望清單,一直列到過年為止,然後拿着長長一串單子找我買單,我覺得你也可以學一下她。”
小冰糖大名賀棠,是賀奕早年從孤兒院裏收養的女兒,為此還賠上了自己原本價值高昂的婚姻。而那個正值青春期的花季少女,是個實打實的顏控,雖然很不待見五官硬朗的楊楚珺,但和肖昀見的關系還算不錯。
恍然間,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被賀奕當作了小孩子一般哄着,不服氣地接道,“她還是小孩子,而我都快奔三了。”
“但無論是小孩還是大人,都還是有屬于自己的新年願望。”
“哪怕許願的內容會很幼稚?”
“為什麽會覺得幼稚,對自己這麽沒有信心?我看你取的Nymphaea這個名字,寓意不就很深遠。”
你來我往的講了兩句垃圾話後,賀奕決定不再逗年輕人開心,“綿綿曾經有一個工作上認識的好朋友,是貨真價實的時尚圈精英。”
提起久別的初戀女友,賀奕的口氣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來得輕松,似乎只是為了舉出一個合适的例子,向肖昀見說明許願的重要性,“他二十出頭的時候曾許下過一個新年願望,想找一個人遠走高飛,到現在,每次接受記者采訪時也都是一樣的回答。”
“這麽多年都沒有變?”肖昀見聽了有些動容。
“不,準确來說,已經變了,曾經他想一起遠走高飛的對象,是傾慕多年領他入行的前輩恩師,但現在,他卻更想邀請一位可愛美麗的lady,和他在有生之年一起去西班牙退休養老。”
說到這裏,賀奕不禁輕笑着搖了搖頭,“關于一個人的新年願望到底會不會變這個問題,十多年前我和綿綿一起打過一個賭,最後事實證明,是我輸了。”
而在确認自己賭輸的那一刻,他正在香港的大宅中對着盤中的一道素齋甜點發呆。
即使那時等待多年的初戀女友近在咫尺,并語重心長地盼望自己早日兌現賭注,他卻還是沒有立刻做出該有的回答,而是無端想到了昔年在雪山高原的破廟裏,和某個同樣可愛美麗的年輕人,分食過的一碟味道相似的玫瑰白糖糕。
“我以前給她畫過很多畫,具體有多少,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除了那四幅梅蘭竹菊,後來我妹妹在我香港舊居的書房裏還找到了一幅洛神圖,不過這一次她沒有選擇還給我,而是托她的男朋友追到臺北,親自交到了綿綿的手上。”
“那後來呢?”肖昀見小心翼翼地問道,雖然結果已經再明顯不過,今時今日他還能在賀先生的枕邊擁有一席之地,就證明在那個故事裏,至少有一方沒有選擇回頭。
“沒有後來,我和綿綿,早在很多年就已經徹底結束了,我只是一直不願意承認而已,一度還感到很不甘心。”
賀奕起身下床,從衣櫃裏挑了一件襯衣,也沒有過問衣服主人的意見,就自顧自地穿了起來,“大概是那時候覺得,明明我病得也很嚴重,她卻選擇留在另一個人的身邊,憑什麽,就因為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外界眼中溫潤翩然的世家公子,因為戀人的背叛從此避世沉寂,唯有在提起不堪往事的那一刻,露出了深藏多年的鋒芒厲色,但也只是稍縱即逝的瞬間,快到讓肖昀見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而另一邊,賀奕已經動手扣完了襯衣上的最後一顆紐扣,“即使是送給同一個人的畫,隔了十年再送,也已經失去了最初動筆時的意義,你說的沒錯,Sean,我們都要一直向前看,再也不要回頭。”
再也不要回頭,就當肖昀見沉浸在方才那一輪對話中透露的巨大信息量的時候,原本站在穿衣鏡前整理儀容的人,已經悄然折回到了床邊,俯身在年輕人的唇邊落下一個輕如蟬翼的morning kiss。
“所以,好好想一想吧,新的一年,想要什麽樣的新年願望,想好以後,再來找我兌現。”
肖昀見驀地擡頭,看到對方悄悄沖自己眨了眨眼睛,“什麽願望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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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