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歧路亡羊

幾乎是立刻,江若就猜到是張紹元搞的鬼。

臺面上不能直言,他只好表示對這“天降橫禍”不理解,希望劇組給個正當理由。

作為統籌劇組上下大小一應工作的重要人物,在打點人際關系方面趙森也全然掌握了看人下菜的基本技能。他瞥江若一眼,态度玩味:“你自己是正當人嗎,就跟我要正當理由?這種事,總不能叫我出個文書白紙黑字給你寫下來吧?”

心頓時涼了半截,江若迅速分析形勢,自知這事沒有回旋的餘地,不抱希望地問:“那之前幾場戲的薪水……”

“你還想要錢?”趙森瞪圓眼睛,“之前你的戲份全都要重拍,沒向你索賠算客氣了。走走走,趕緊走,別耽誤我們下午的拍攝。”

到影視城不過半小時,江若就又出來了。

林曉來活兒了,只送他到門口,避開來往的人悄聲問他:“你得罪了誰啊?連個小角色都保不住。”

江若扯了下嘴角:“得罪了一條小肚雞腸的狗。”

林曉眨眨眼睛:“所以是雞還是狗?”

後來江若又一想,張紹元這混蛋分明連畜生都不如,當時就不該保留實力,應該捶爛他那張油膩的臉,把他打進ICU。

也就想想,半天不到的時間,江若又變回了行動上的矮子,非但沒告訴林曉他到底得罪了誰,想到新的月份還沒着落的債務,甚至想要不眼一閉心一橫,去找張紹元道歉讨饒,大不了挨頓操,就像安何說的,抓住自身優勢讨點便利。

反正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昨晚都來過一回了。

雖然沒收費。

更只能是想想了,如果想走捷徑早前就有機會,江若何至于熬到現在,活成一只誰都能輕易捏死的螞蟻。

回去之前微信聯系了群頭,說最近沒有新戲開機,之前幾部群演都已經敲定,讓江若過幾天再來影視城門口蹲一蹲。

連春節都沒休息的江若突然擁有了假期,茫然地坐在車上,窗外尚未褪去蕭條的風景呈現一種灰撲撲的冷,江若一瞬不瞬地看着,一個不留神就坐過了站。

底站,體育中心站。這一帶是楓城最東面的郊區,地廣人稀,除了體育館,博覽中心、文化藝術展館,以及楓城最大的劇院都聚集在此處。

很少有人知道楓城劇院底下有個直屬舞團,還設了個專門的練功房。

更少有人知道練功房裏頭有個面積不大的舞臺,供舞團成員模拟演出情境用。

哪怕近兩年來得少,江若對這裏的地形還是熟悉,穿過劇院西門沿着石板路往前走一百多米左拐,道路兩旁的常青樹經年立于此處,走到頭再左拐,便能看見一扇有些年代的柚木雙開門,再走近些,可瞧清楚門旁挂着的一塊木牌,上書“星回舞團排練廳”。

練功起早,接近天黑的時候一般是沒人的。江若推開虛掩的木門,步入黑暗狹長的甬道。

即便熟悉到無須光線都可辨明方向,江若依舊走得很輕很慢,慢到他的忽然出現于這處空曠之地來說,猶如飄入一粒不起眼的塵埃。

舞臺上的燈亮着,許是管理員又忘記關。繞過寥寥兩三排觀衆席上前,雙手撐着高一截的地面擡腳爬上去,專屬舞臺的光束潑灑在頭頂的時候,江若忍不住擡頭,卻又被刺得睜不開眼。

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站在這裏了。

此時此刻,不跳點什麽,算是白來。于是江若轉脖子甩胳膊腿,就地來了一組現代舞地面動作——肩倒立空中畫圓,手撐頂中段展開,最後地面畫圓,來個上身展開,就着仰面的姿勢直接躺倒在地板上。

到底有段時間沒有系統練習,幾個基礎動作就開始喘了。

但仍給江若一種從地獄回到天堂的感覺,直視上方的明燈都不再覺得刺眼,好像他本來就該在這裏,在燈光下,在掌聲中,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洗禮。

曾經的他認為酣暢淋漓後的急促喘息最動聽,甚至超過那些贊美的聲音。

曾經的他,亦有站上舞臺就能光彩奪目的自信。

即便江若已經很小心,跳舞都沒敢發出什麽聲音,還是在出去的時候碰到了人。

宋詩韻是回來拿包的,今天有外派演出,走得急給忘在舞團了。在門口聽見腳步聲就覺得奇怪,心說這個點是誰在裏面。

待看見推門出來的是江若,宋詩韻先是一愣,好容易反應過來,沒頭沒腦說了句:“你怎麽來了?”

江若看清來人,松一口氣之餘更有一種被抓包的窘迫:“剛好路過……就進來看看。”

這謊撒得拙劣。遠在郊區的位置,誰沒事從這兒路過?

宋詩韻沒揭穿,停頓須臾,再開口時鎮定許多:“哦,這麽巧啊。”

江若只好硬着頭皮“嗯”了聲。

老熟人碰面,總歸要聊點什麽。宋詩韻便問他如今在哪裏高就,聽說他在當演員,難得露了抹笑:“那也算同行,都是表演。”

“混口飯吃罷了。”江若實話實說。

“藝術不分家,在哪裏表演都一樣。”

江若也問宋詩韻的近況,聽說她除了幫團長帶團,自己也收了幾個學生,過陣子要帶他們去首都參加舞蹈比賽,江若由衷地祝福道:“希望宋老師的學生們都能取得好成績。”

接着便是一段長久的沉默。

此處遠離喧嚣,任城市裏平地起高樓,日夜更疊變化,這裏始終巋然不動,阒靜無聲,像一幅藏在膠片裏的老舊風景畫。

仿佛來自遠古的問話傳來:“那個誰,出來了嗎?”

“還沒。”江若深吸一口氣,“還有大半年。”

宋詩韻點點頭:“希望這大半年裏老天能開開眼,讓他死裏面。”

與其說是祝願,不如說純粹是個詛咒。江若卻聽笑了,說:“借宋老師吉言。”

就這樣一來一回,兩人找回了些以往相處的自在。

臨分別時,宋詩韻讓江若存了自己的手機號。

“有事打我電話……借錢除外。”

學舞費力又燒錢,經濟回報也不高,混到上位圈的舞者的收入和娛樂圈明星比起來也是小巫見大巫。

江若自是清楚,笑了聲:“我是那種人嗎?”

宋詩韻白他一眼:“嗯,你不是。你是那種出了事唯恐把身邊的人拉下水,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整整兩年聯系不上的人。”

一時弄不清這是誇他還是罵他,江若輕咳一聲,嘀咕道:“這前置定語夠長的。”

目送江若離開時,宋詩韻在他身後說:“如果還想上舞臺,可以——”

“不了。”沒等她說完,江若扭頭道,“平時工作也挺忙的,抽不出空。”

宋詩韻一怔,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三年前,有個少年舞者也在這裏回眸,回絕的卻是一份高薪兼職的邀請。

理由是:“平時練舞準備比賽夠忙的了,哪有空接別的活兒。”

類似的話語,意義卻大不相同。

眼神也不一樣,江若分明笑着,瞳仁卻是黯淡的。他向宋詩韻揮揮手,對身後的舞臺毫不留戀似的轉身:“先走了,通告不等人。”

其實哪有什麽通告,江若只在急用錢的時候胡亂簽了個經紀公司,然後就被放養兩年,連所謂的經紀人都沒見過幾面。

分傭金的時候倒是積極,這兩年江若大大小小拍過十幾部戲,雖然都不是主演,經濟公司也從他這邊分走不少的一筆。

這種情況換誰都不能忍,為此江若自去年底便聯合幾個和他有一樣經歷的受害者,把這公司告上了法庭。錢是難要回來了,他們只求解約,恢複自由。

這種勞務糾紛官司與扯皮無異,費錢費力不好打,律師費即便幾人平攤也是個令人咋舌的數字。因此江若近來格外缺錢,接活兒的标準也一再降低,以前至少衡量下時間和付出的性價比,現在兩眼一抹黑,只要給錢就幹。

然而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自因為得罪人被劇組解雇一分薪水都沒拿到後,江若接二連三破財,先是房東突然漲房租,并要求整年結清,等東拼西湊把這錢交上,每月的債務扣款榨幹了他身上最後一點存款。

雪上加霜的是,安何住院了。

自被張紹元折騰一晚之後,安何的身體狀況就一直不好,為了掙錢沒等痊愈就回到工作崗位,高負荷工作讓他元氣大傷,病恹恹的盤子都端不穩。上回江若給他發消息之所以沒回,是因為他不慎打碎了酒吧的兩瓶貴價酒,當場吓得臉色發白,暈了過去。

于是江若這幾天假期全泡在醫院裏。為求心安,他出錢給安何做了全面的身體檢查,不查不知道,安何竟然有心髒方面的問題,還屬于危重疾病,醫生嘴裏那些學術名詞江若聽不懂,只知道必須盡快手術,否則任何一次情緒波動都能要了安何的命。

江若不太清楚這個“情緒波動”的程度和範圍,轉告安何的時候用的是格外輕松的口吻:“就一個小手術,大概就是把你這些年缺的心眼補上,以後你就不缺心眼了。”

安何笑得停不下來,然後邊抹笑出來的眼淚邊問:“要花很多錢吧?”

“不多,你別管。”

“別騙我了,我知道很多。我還沒缺心眼到這個地步。”

江若收了強擠出來的笑,看向坐在病床上的人:“你不缺心眼?你不缺心眼能走丢被拐賣?你不缺心眼能養着那一家子白眼狼?你不缺心眼還非要跟我挑明,就不能裝作不知道?”

安何本就是個軟弱性子,被堵得說不出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了個頭:“可是你也——”

就被江若一把按回枕頭上,被子蓋到腦袋頂。

“反正我有辦法。”江若沒好氣道,“醫生說多休息有利于康複,睡你的覺去。”

等到了病房外面,剛才還氣勢洶洶的江若背倚牆壁,整個人脫力似的耷拉下來。

這兩年他經歷過許多次類似的情況,可從沒有哪次像眼下,幾乎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

就在回病房前,律師打電話來告知最新進展,說對面也請了律師反告他們,理由是違約,經紀合同簽的是五年,這才第三年。

畢竟白紙黑字寫着的,從法律效力的角度考慮,比他們搜羅來的經紀公司不履行義務的所謂“證據”有力得多。

關于結論,律師的原話是:“我會盡力扭轉局勢,也請諸位做好準備。”

什麽準備?無非是錢,輸了他要賠償大筆違約金,贏了也只是不虧。

說白了,願不願意用錢換取自由——這一點打官司之前江若就想過,當時他确實抱有僥幸心理,或者說一腔無畏的孤勇,反正狀況不可能更糟了。

事實證明,糟糕的還在後頭。

在江若心裏,花錢是有優先級的,原本最優先的是還債,接下來是衣食溫飽,最後才是例如精神需求之類的非生活必需品。

安何這一生病,直接打破了他等級森嚴的花錢計劃,籌手術費一步登頂升至第一位。

很難判斷應不應該,或者值不值,江若只覺得自己必須要這麽做。

理由也很簡單,合租後的第一個春節,安何沒回老家,在楓城給他包了頓餃子。

他記得安何當時說:“我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只記得楓城,所以這肯定是個好地方,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留下來。”

楓城并非江若的老家,他是為了上學才來到這裏,就算待了四五年也談不上有什麽歸屬感。

他和安何不一樣,又有種微妙的相似。

或許人類天然有在其他人身上找補缺失的天性,江若希望安何能守住與這方土地的羁絆,牢牢的,不要像他一樣漂泊不定,每當在睡夢中急速下墜時,伸出手連根藤蔓都抓不到。

如此想通之後,下翻通話記錄,撥出那個沒署名的號碼時,江若那點微末的恥辱難堪也消減至零。

更談不上什麽唯恐歧路亡羊的心理掙紮。

他有正當理由,也有非這麽做不可的底氣,接通後直截了當問:“上回你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指的自是席與風讓江若想好要什麽,再給他打電話這件事。

沒等多久,電話那頭傳來席與風沉沉的聲音:“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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