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莺飛

即便打過腹稿,自認并不緊張,在聽到肯定的回答後,江若還是松了口氣。

“那見一面吧。”他說,“時間你定。”

席與風沒有表示異議,挂電話約莫半小時後,通過短信發來一個地址,時間定在後天下午五點。

想來他們這種人是很忙的,分分鐘千億資産的來去,能騰出一時半刻跟“平民”見面,江若合該謝主隆恩,然後乖乖退下。

江若偏不。

他回了條短信過去:撞檔期了,六點行不行?

過幾分鐘,席與風回複:可以。

實際上江若這個咖位的演員,還用不着排檔期。

但總歸有幾件自己的事要忙,比方說這天,他要去一個劇組試鏡。

林曉幫他牽線得到的機會,說是新成立的影視公司投拍的,故而沒太多陳腐的條框規矩,感興趣的角色都可以試試。

江若選了男三號,內斂深情人設,暗戀女主,鏡頭臺詞少,沒什麽存在感。

重點是競争不激烈,成功率較高。

試鏡安排在下午,地點在一家酒店。

其他主要角色也在這裏試鏡,劇組開了幾個房間,門口放了指示牌,走道裏烏泱泱站滿人。

多是年輕鮮嫩的生面孔,江若站在其中最短的隊伍裏,數了數前面幾個房間門口在排隊的人數,在心裏把勝算又拉高十個百分點。

男一男二就算削尖腦袋也不一定搶得到,畢竟還有內定這回事。

雖然在試鏡這件事上被潑過無數次冷水的江若如今妥妥地是個保守派,但隊伍向前經過男二的試鏡房間時,還是沒忍住,朝裏頭看了幾眼。

劇本他在醫院陪床時抽空看了,男二是名舞者,相較于男一號與女主角的感情戲較少,事業線反而頗為豐滿。

他和女主是青梅竹馬,從小熱愛舞蹈,卻在登頂的路上因為一場意外跟腱斷裂,再無法跳他最愛的芭蕾,也因此在青春最好的幾年中變得消極頹廢。後來,他在機緣巧合之下被點醒,更換主修舞種重新回到舞臺上發光發熱,進而重獲新生。

江若對這個角色最感興趣,連安何翻了幾頁劇本後,都說這個角色簡直是為他量身打造。

可合适又怎麽樣?江若望向裏面在試鏡的男演員,顯是來前沒做功課,芭蕾基本手位都擺不對,活像只招搖過市的鴨子。

按捺住換個隊排的沖動,江若別開視線,強行轉走注意力。

試鏡過程很順利,選角導演抽的那段臺詞正是江若預演過的。

結果怎樣不好說,畢竟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選角導演讓回去等消息,江若便向評審席鞠躬,退場。

到外面擡頭瞧一眼天色,來時還能看見雲縫裏漏出來的一點陽光,這會兒已然陰雲密布,醞釀着一場不知去向的雨。

為省錢,江若還是坐公交。

天氣變化影響交通,城市主幹道部分路段擁堵,導致花在路上的時間拉長,等江若抵達目的地,距離六點已經過去十三分鐘。

奔跑着沖進寫字樓,對前臺說找席與風的時候,江若分明看到那小姑娘眼神中的猶疑,掏出手機正要自證,就聽一道聲音從旁傳來。

“是江先生嗎?”

江若扭頭,見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走過來,忙應道:“是的。”

“席總讓我來接您。”男青年做了個“請”的手勢,“請跟我來。”

江若原以為自己會被帶到頂層。按照電視劇的套路,總裁辦公室都設在最高處,目的是方便站在落地窗前俯視整座城市。

或者為了即便不關門窗,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做一些銷魂樂事。

結果電梯到十五層就停了。江若跟在男青年後頭沒走幾步,到了一間大門虛掩的會議室門口。

進到裏面,席與風果然坐在長桌的一頭,右手搭在座椅扶手上,左手拿着份文件模樣的東西。

同一只手,食指和中指間夾了支煙。

聽到聲音,席與風掀眼,放下文件之後順手把煙在旁邊的煙灰缸裏按滅。

窗戶是開着的,本就淺淡的煙草味四散開去,江若在離席與風不遠不近的一個位置坐下的時候,已經幾乎聞不到了。

嗅覺捕捉不到的信息,轉而由視覺補上。頭一回在全然清醒的狀态下觀察這人,江若将眼前的和腦海中的一一對應,讓模糊的細節變得具體。

事後的清晨,江若曾醒來過一次。

當時累得厲害,艱難地半睜眼睛,看見一個男人站在床頭,正在穿衣服。

襯衫紐扣自下往上,一路扣到喉結位置。側面視角更顯此人肩頸下颌線條優越,稍一側身,胸肌輪廓都能看個分明。

而此刻,席與風穿戴整齊,讓見過他衣衫不整的樣子的江若有些不确定,好像那晚和眼前的是兩個人。

至少那晚的席與風是有溫度的,不像現在冷靜得過分,仿佛進來的不是一個大活人,而是一縷無關緊要的空氣。

面對來者毫不遮掩的視線,席與風的反應是擡手看腕表,說:“你遲到了。”

并非責怪的語氣,而是陳述事實。

弄得江若一時愣怔,半晌才給出回應:“……路上堵。”

所幸席與風并沒有打算同他計較,開門見山切入正題:“要什麽,想好了嗎?”

江若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對方的節奏。根據他的經驗,這種類似敲詐的行為,被敲詐的一方應該豎起十足的戒備,至少先發制人劃個範圍,告訴他哪些可以要,哪些想都別想。

不過也省去了浪費口舌的麻煩。

江若便也直截了當地說:“借錢。”

然後報了“三”打頭的六位數,剛夠安何的手術費以及後續的治療開銷。

幾乎是江若剛收聲,席與風就從手邊的文件裏抽了張紙,反過來空白面朝上,推到江若面前。

“卡號。”

過程快得不可思議,快到江若行走江湖的一套談判技巧都沒派上用場。

拿到卡號,席與風遞給身邊助理模樣的青年,讓他去打款。

十分鐘不到,江若就收到了到賬短信,整整三十萬,一分不少。

紙和筆還在手邊,江若在卡號下面另起一行,寫下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證號。

這才是他要求面談的目的,當面給出承諾顯得誠懇許多,不然怎麽看都像個騙完錢扭頭就玩消失的人渣。

“我叫江若。”他把紙遞回去,“這筆錢我今年內一定如數歸還,如果您不放心,可以留個——”

“不必。”席與風看都沒看那紙一眼,“這是你應得的。”

短短幾個字,讓江若心口倏地一涼。

是了,初次見面他就在訛錢,旁人不了解他的過去,亦不知他秉性,自是先入為主,給他貼上了另有所圖的标簽。

他口中的“借”字在席與風眼裏不過是個幌子,目的在于粉飾,讓要錢的理由更冠冕堂皇。

自始至終,席與風都站在高高的金字塔尖上,俯瞰無數個像江若一樣為了茍活拼命掙紮的凡人,并不好奇他們為何會淪落至此。

所以連他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因為根本沒有互相認識的必要。

不知過去多久,江若聽見自己笑了一聲。

似在自嘲,又有幾分釋然的意味。他把那張紙收了回來,一邊對折疊了幾道,一邊說:“既然席總這麽大方,那我就不客氣了。”

席與風又問江若,還有沒有別的想要,顯是不想被他纏上,從此多了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

江若問:“你覺得我還應該要點什麽?”

“您”都省了,什麽樣的情緒不言而喻。

席與風等了會兒,見對方說不出具體的要求,起身打算離開。

剛走出去兩步,聽見江若在身後說:“差點忘了謝謝席總。”

語氣也帶着笑意:“不過席總可能有所不知,現在的年輕人轉賬都通過支付軟件,幸好我今天帶了卡,不然這錢可能都拿不到呢。”

席與風出生在一月末,二十八歲生日剛過去不久,被人拿年齡做文章還是第一次。

談不上生氣,只是多少訝異于這個叫江若的男孩的膽量。

剛才他在紙上寫身份證號的時候,席與風不經意掃一眼,正瞧見中間幾個數字。

二十二歲,大學剛畢業的年紀,難怪沖動莽撞。

對于和江若之間的種種,席與風權當處理一場意外的風流債。商人解決事情慣用錢作為衡量單位,最好能将所有的危機變現,一次性擺平,省得惹上別的麻煩。

沒想到對方不按常理出牌,事情臨解決,還敢冒險用言語挑釁,全然不怕他反悔,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

離開公司大樓,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出去的時候,豆大雨點稀稀拉拉拍在車前窗上。

這部車隔音不錯,因此當它開到路面上,視線随意投向窗外的某一處,無端有一種在看默片的錯覺。

城市路邊,流動的雨,孤零零站着的人。

許是在思考什麽,江若靜止般地一動不動,有出租車開到他跟前,他也不趕緊上前,任由空車停駐又駛離。

席與風不确定他是否故意。

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這人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盡是算計。容易被看穿,見多了也并不覺得有趣。

不過還是讓司機掉頭,讓車在路邊停了下來。

車窗降下,司機老劉在席與風的授意下對外面道:“江先生去哪兒?送您一程。”

江若先是一怔,待隔着雨幕看清黑色商務車裏坐着的人,唇角微勾,神色添了抹玩味。

到底沒矯情,拉開後座車門矮身坐進去。潮氣一并湧入車內,席與風通過餘光看見江若的頭發和肩膀都沾了雨水。

他先擡手用袖子胡亂抹兩下,接着不客氣地從旁邊的儲物格裏拽了幾張紙巾。

剛把臉擦幹,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麽,江若擡起頭,笑容得體:“用您幾張紙,不介意吧?”

聽語氣,已然恢複冷靜。

席與風不置可否地別開目光,舉起手上的文件接着看。

路面平坦,寬敞的車像一座行駛在風雨中的溫房。

報完地址之後,江若就再沒發出過聲音。

安靜到席與風差點忘了車裏多了一個人。

翻頁的時候視線無意瞥過身側,入目的是一截白淨修長的脖頸,接着是一雙大而黑亮的眼睛。

卻茫無焦點,半天都不眨一下,似乎把剛才在雨裏沒想完的事又撿起來,再度陷入思考。

至于在想什麽,與席與風并無幹系。

之後的四十多分鐘裏,後座的兩個人各自忙碌,時間因此飛速流逝。

抵達江若說的地點附近,是江若主動讓老劉靠邊停,說再往裏巷道路窄,進去就不好出來。

下車前還不忘感謝老劉送他一程,全然忽略了席與風這個人似的,開門下車一氣呵成,頭也不回。

老劉在後面讓他把傘拿上,他也只背着身擺擺手,繼續向前走。

這一片聚集了多個年代久遠的老小區,低矮樓宇被灰黑色的天空壓着,顯出搖搖欲墜的破舊。

是出生在楓城的席與風,數不清經過多少次,卻從未打算踏足的地方。

那麽多年沒想過,眼下自然也不會想。席與風對老劉說“走吧”,車子再度發動,在尚且寬敞的路口掉了個頭。

方向的變化讓席與風坐到了靠近樓群的窗口,因此能夠更清晰地看到剛從他車上下去的人,是怎樣去而複返的。

地面坑窪不平,匆忙的腳步濺起水花無數,褲腿都濕了大半。江若小跑到車前,敲開窗戶。

“剛才您問我,還想不想要別的——”待車窗降下,江若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我現在想到了。”

席與風眉梢微挑,頗有些意外。

面上依舊沉着,啓唇不緊不慢道:“說說看。”

胸膛因為喘息劇烈起伏,江若此刻的模樣落在席與風眼裏,狼狽是其次,更多的是透過被打濕的清潤雙眸顯現出來的,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堅定。

以及經歷過風雨,仍然不服輸、不認命的傲氣。

既然已經想好,江若就不會猶豫。

他深吸一口氣,說:“我想演《莺飛》的男二號。”

“席總神通廣大,想必這對您來說,不算什麽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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