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

現在,讓我們再回來講講小人魚米羅。

他抱着從海巫那裏得來的匣子日夜兼程,朝着哈迪斯王宮的方向拼命趕路。有幾次因為游得太急迷失了方向,只好再兜圈子回到認識的地方重新辨別。他一門心思的向着哈迪斯的王宮前進,忘記了饑餓和疲倦。在經過了十天的長途跋涉後,米羅才終于見到了那座刻有金色徽記的涼臺塔樓。他稍作休整,沿着以往的路徑從塔樓下進入水箱,又從水箱上部的出口進入哈迪斯寝宮的水池。寝宮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米羅把頭伸出水面外,不發出一點聲音。他焦急的四下張望,卻不見哈迪斯的身影。

“都到哪裏去了呢……”

米羅嘀咕起來,抱着匣子用力一拍魚尾挺直身體。當他腰部以下的魚尾離開水面的瞬間,一束金色的光芒宛若絲帶般從他的魚尾上卷落,米羅突然失去平衡跌倒在水池裏,嗆了口水,他劇烈的咳嗽起來,忙用胳膊肘扒住水池邊緣,好支撐自己的身體。

“怎……咳咳……怎麽這麽難受……”

米羅想止住咳嗽,可是失敗了,那口水卡在那裏,讓他覺得自己快窒息了。低頭一看,米羅不禁失聲驚叫起來——他那金色的魚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人類的修長結實的腿。

吱呀——

這時候寝宮的正門打開了,潘多拉端着茶壺和點心走進來。聽到響動她自然而然的去瞧,卻不料當即就把手裏的托盤摔到了地上,茶壺粉身碎骨,茶水灑得一地都是,點心也咕隆咕隆的滾走了。

“米……米羅?”

潘多拉顫抖着問,水池邊上那個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爬上地板的身影回答:

“是我,潘多拉,我回來了。哈迪斯在什麽地方?”

“陛下正在書房午睡……過一會兒就該醒了……那……那個……”

潘多拉的臉刷得一下羞得通紅,她忙背過身去,問:

“你的尾巴怎麽了?怎麽會變成這樣?”

“這個啊……”

米羅正嘗試着用腿站起來,可是這感覺太難把握了,他總是東倒西歪的想要去扶什麽東西,可又在最後關頭記起來自己的特殊之處,于是就只能重重的倒在地板上。

“我去找海巫,用我的魚尾向他換了兩顆藥丸,他說只要哈迪斯吃下,就可以長出一雙新的眼睛了。”

米羅快樂的敦促道:

“就在這個匣子裏,雖然外面被我凍上了,但是裏面的藥丸應該還是好好的,你快拿去想辦法打開,然後讓哈迪斯把它們吃掉吧。”

“比起那個來……”

潘多拉雖然很想表達一下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激動雀躍的心情,可她依然背着身子,口齒一改往日的伶俐,很是磕巴的說:

“米……米羅,你先待在那裏不要動,也不要出聲,我這就去給你拿衣服過來,記住你千萬不要亂動,我馬上就回來。”

說話間,潘多拉飛也似的推開門跑出去了,米羅跪坐在水池邊的地板上,守着那個匣子兀自納悶,喃喃自語到:

“衣服是一定要穿的麽?”

沒等多久,潘多拉就抱着一疊衣物用堪比梅花鹿的速度奔了回來。她一直低着頭不去看米羅,面色潮紅的小聲說:

“米羅大人……請原諒我的失禮,讓我幫你把衣服穿上吧。不然等陛下醒來知道了,一定會叱責我的。”

“唔……好……好吧……”

米羅木讷的不知潘多拉到底是怎麽了,他按照潘多拉的要求伸直雙臂,讓潘多拉用大浴巾将他的身體和長發擦幹,接着為他穿上一件白色的襯衫,前襟的邊緣是荷葉般的皺褶,袖口還勾着蕾絲。然後,潘多拉又為米羅的雙腿套上了一條黑色的騎士長褲。等到她幫米羅把衣服穿戴完畢,大管家的臉紅得仿佛能滴出血來。

“潘多拉,你怎麽了?不舒服麽?”

米羅關切的問,穿在身上的衣服摩擦着皮膚,讓他感覺癢癢的,很是不習慣,可又不敢随便去碰。

“不,不是……”

潘多拉正愁找不到什麽托辭,書房的門就開了。眼睛上纏着黑色繃帶的哈迪斯摸着門框走出來,疑惑的問:

“潘多拉,你剛才在和誰說話麽?”

“啊,哈迪斯——”

不等潘多拉說什麽,米羅就一個趔斜接一個趔斜的跌撞到哈迪斯懷裏,忍不住傷心的哭起來:

“哈迪斯……我回來了……我找到可以幫助你的方法了……”

“米……”

哈迪斯倚靠着門框半晌說不出話,他的手指撫上懷中人兒的臉,摸過那俊秀的眉,那卷曲濃密的睫毛,那古典雕塑般的鼻子和那雙柔軟芬芳的唇。每一樣都和自己記憶中所見到的吻合。他不由得仰起頭鼻音厚重的嘆息:

“天啊……米羅……真的是你……”

“對不起,哈迪斯……”

米羅哭得更厲害了,他支吾着說:

“那天我不該就那麽走掉的……”

“你并沒有錯。”

哈迪斯淡淡的笑着,輕拍了兩下米羅的臉頰,佯裝嗔怒道:

“可是這裏是書房,你離開水池這麽遠,如果尾巴覺得幹了怎麽辦……”

說着,他的手向米羅的腰間摸去,可令他震驚的是他不但沒有摸到那熟悉的濕漉漉的魚尾,反而摸到了從不曾出現在米羅身上的衣物和一雙長腿。

“你……”

哈迪斯的嗓音沙啞起來:

“你究竟做了什麽?”

“我……”

米羅擡起頭凝視着哈迪斯,那黑色的繃帶是那麽的礙眼,真想把它們扯掉。

“我去找過海巫,他說只要我交出魚尾就可以讓你重新長出一雙眼睛,不過他又還給了我一雙人類的腿,這樣,以後我就可以陪在你身邊了。”

“你……唉……”

哈迪斯哭笑不得的訓到:

“你這個小傻瓜,已經移植走的眼睛是不可能再長出來的,你這不是白白浪費了你的魚尾麽?”

“不,不會的。”

米羅義正言辭的糾正哈迪斯:

“海巫是大海中最懂魔法的,他既然可以把我變成這樣子,為什麽就不能再讓你長出一雙眼睛呢?藥丸就在匣子裏,他說等你吃下去的第七天,當你覺得眼睛癢到忍無可忍的時候,就可以拆掉繃帶了。”

“唉……”

哈迪斯覺得自己有些頭暈,他背靠着門框坐在地板上。米羅就順勢依偎在他懷裏。自從哈迪斯失去雙目後,他就改在書房休息了,因為書房的地板并沒有被改造成水池,不用顧慮會一不小心跌進水裏。

“米羅……”

哈迪斯喃喃得喚着米羅的名字,然後突然間态度急轉直下,厲聲問到:

“誰給你穿的衣服?”

“這實在是對不起,陛下。”

潘多拉匆匆提着裙角過來,匍匐在哈迪斯腳邊解釋:

“是我給米羅殿下換的衣服,失禮之處還請陛下饒恕,只是……我覺得不能讓米羅殿下一直那麽待着……所以……”

“吶……哈迪斯……”

看着潘多拉又窘又怕的樣子,米羅實在不明白,于是問:

“是人類的話,就一定要穿衣服麽?”

潘多拉沒敢表态,哈迪斯短促的嘆了口氣,先沖她擺手道:

“是你的話,就算了,不過,不要多嘴。”

“謝過陛下。”

雖然哈迪斯看不見,潘多拉依舊行了大禮,然後說:

“那麽,我就先去想辦法打開米羅帶回來的那個匣子,茶點稍後再送來。”

“去吧。”

哈迪斯威嚴的一甩頭,潘多拉急忙提着裙角,撿起池邊那個冰凍的石頭匣子,而後又像小鹿似的跑出去了。

“吶……哈迪斯……”

米羅搖了搖哈迪斯的胳膊,不滿的催促到:

“你還沒告訴我……”

“你聽好了,米羅。”

哈迪斯的口氣忽然變得像是在對仇人說話,聲音低沉晦暗:

“除了我們兩個獨處的時候,其它任何時候,我說了是任何時候,你都必須把衣服穿好!”

米羅被唬得一個激靈,嘟囔起來:

“穿就穿呗……為什麽要生那麽大氣啊……”

“哼哼……”

哈迪斯輕笑了幾聲,慢慢摟緊米羅的身體,在他變成人類形狀的耳朵邊低低的問:

“你回來了……還會走麽?”

“我……”

米羅又淌出豆大的淚珠,他回擁着哈迪斯,哽咽的說:

“我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哼,小傻瓜。”

哈迪斯嗤笑,用鼻梁蹭了蹭米羅鬓角的卷發,道:

“我就在這裏。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應該回來的地方。”

“嗯……哈迪斯……”

米羅埋頭在哈迪斯胸前無聲的抽泣。到現在,他才真正領會到,自己已經離開了故鄉海洋,已經離開了同族,已經別無去處,亦無歸路。擺在他眼前的,只有和哈迪斯一起前行的未知旅程。他必須勇敢面對。

第二天傍晚,潘多拉才捧着一個楠木盒子走進哈迪斯的寝宮。那個被米羅凍住的石頭匣子着實費了大家不少勁,在試過了各種各樣的方法後,還是靠着鐵匠把锉刀燒紅,用其一點一點锉開的。一屋子的鐵匠輪番上陣,忙活了一天一夜,才取出了裏面裝着的兩粒鹌鹑蛋大小,黑乎乎略微粗糙的藥丸。

“呃……”

米羅瞅了眼藥丸,不禁皺起眉頭,盯着潘多拉:

“這個能吃麽……”

“怎麽?”

哈迪斯坐在躺椅上問。米羅捏着鼻子搖了搖頭,說:

“看上去好難吃的樣子……”

“那可是你換回來的喲。”

哈迪斯存心逗逗米羅,他說:

“我不能讓你白白付出,所以,再難吃也要吃。”

“陛下。”

潘多拉細心周到的将藥丸送到哈迪斯手上,道:

“我準備了特制的蜂蜜黑糖茶,吃完藥之後,請喝一杯潤一潤吧。”

“嗯,我知道了。”

哈迪斯以他一貫的從容自若三口兩口吞掉了藥丸,雖然他沒有多加評論,不過從他的臉色看得出來,那東西味道實在不怎麽樣。潘多拉連忙遞上蜂蜜黑糖茶,綿柔的甜意緩和了哈迪斯的味覺。

“好了,米羅,藥我也吃了,不過,我到并不太相信。”

“要等上七天呢。”

米羅對海巫的話深信不疑,他的魚尾已經不見了,所以,哈迪斯一定會長出一雙新的眼睛。海巫也是人魚,人魚們之間是不會說謊的。

米羅一天天數着日子,因為手不能亂碰,腿又不慣于走路,他只好整天半卧在哈迪斯的床榻上,每天有十幾分鐘下來練習一下腿和腳,其餘時間大多和潘多拉聊天解悶了。事情逐漸有了轉機的苗頭,哈迪斯開始覺得眼部發癢,起初只是隐隐約約的微癢,到了第四天,就已經癢到讓他想扯開繃帶了。

“還不行呢!”

米羅慌忙制止了哈迪斯的手,勸:

“再忍忍,只剩三天了啊。”

“啊……”

哈迪斯大幅度的呼吸,雙手用力按在繃帶上,眼窩裏那一陣陣的癢仿佛有螞蟻爬過,抓又抓不到,他幾乎要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沖動。米羅很擔心哈迪斯因為在海巫說的時間之前摘掉繃帶而前功盡棄,所以他日夜看護着哈迪斯,一發現他有要摘掉繃帶的動作,就立刻按住哈迪斯的手。到了第六天夜裏,哈迪斯已經受不了這種令他走火入魔的噬癢了,就算米羅在旁邊怎麽安慰,他想要摘掉繃帶的決心越來越大。

“哈迪斯……”

米羅撲上去抱住哈迪斯,這樣君王的手就夠不到眼睛上繃帶了。

“米羅……放開……”

哈迪斯咬牙命令到:

“放開,我不想傷了你,讓我把繃帶摘掉。”

“可是,還沒有到第七天啊。”

米羅為難的瞅着哈迪斯,時間如同一灘靜止的泥沼。黑夜遲遲不肯褪去,哈迪斯的雙手扣在了米羅的背上,低吼着抓出幾道血痕,疼得米羅倒吸涼氣。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呻吟,默默陪着哈迪斯一起挨過這煎熬。不知過了多久,在米羅因背上的傷而痛得快要昏厥過去的時候,破曉的第一縷曙光從天邊射來,投到寝宮涼臺上的那一霎,哈迪斯終于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用一只手全力推開米羅,另一只手用比迅雷還快的速度一把扯斷了繃帶。

他睜開雙眼,黎明那新生的光輝照進他的瞳孔。

時光在那一個瞬間仿佛倒轉了三百年。哈迪斯的腦海中突然塞進排山倒海似的畫面和感觸——那些被人們稱為“龍”的神聖種族,逆鱗引起的痙攣,無邊無際的海水,幽暗的海淵。仇恨,仇恨,仇恨,還是仇恨,直到一條有着金色魚尾的人魚出現,那麽絕美的生靈,讓他壓抑的靈魂中也掀起了柔軟的一面。

然而那美麗的人魚身上,卻有他施加的詛咒。

“哈迪斯——喂哈迪斯——!”

有人在擔心的呼喚他,他本能的應到:

“米羅……”

“喂哈迪斯啊——”

那個聲音逐漸從飄渺過度到現實,他發現自己膝頭趴着一位俊俏的青年。那青年正用一雙湖水綠色的大眼睛慌裏慌張的望向自己。

“你能看見我麽?”

青年像是等待審判的人。他不由掀起唇角微露笑意,手指如同有自我意識一樣撫上了少年的臉龐。

“不要那麽緊張,我看得到你,米羅。”

他低沉的嗓音未變,眼神聚焦在青年身上,卻發現青年畏縮着避開了自己的視線,小聲說:

“哈迪斯,你的眼睛……好可怕……”

“可怕?”

他重複這個詞,半眯起眼再次眺望冉冉升起的朝陽,冷笑:

“我原本就是個可怕的人呢。”

“哈迪斯——!”

青年氣憤的晃悠着站起身,擋在他面前。溫暖的晨曦為青年的輪廓鍍上了金邊,可他正氣鼓鼓的質問:

“哈迪斯,你不認得我了麽!”

“你——?”

他正想冷嘲幾句,眼中突然有什麽景象重疊在了一起——金色的魚尾和青年的身影。他這才恍如從噩夢中蘇醒,原來青年就是那條金色的人魚。

“對不起……米羅……”

他出透一身冷汗,以手扶住眼眉,偏過頭道歉:

“剛才一下想起很多往事,有些失态了……”

“什麽啊……”

米羅又趴回他的膝頭,揚起小臉仔細打量着他。

“你吓死我了,哈迪斯,突然摘下繃帶,然後就像塊礁石一樣完全沒反應了……”

哈迪斯笑而不語,眼神轉回米羅身上。

“哈迪斯……你的這雙眼睛……真的很可怕……”

米羅試了幾次,始終無法和哈迪斯對視。那雙新長出來的眼睛,仿佛不像是人類的眼睛,黑色的瞳孔不是應有的圓形,而是梭子般狹長的形狀。以瞳孔為中心,四周都有放射狀的紋路,炙熱的棕金色與淺橄榄綠色相間。眼珠比常人的要大,顯得眼白部分比較少。這使得哈迪斯的目光如箭刺般淩厲,好像能刺穿一切虛僞的外表直達內心,又好像能夠主導人的意志,對人施下魔咒。哈迪斯暫時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再次睜開望着米羅,問:

“這樣呢?”

米羅一個勁的搖頭,說:

“不行不行,還是太兇了,哈迪斯,你現在看人的時候就好像要找人尋仇一樣。”

“啊……”

米羅的無心之言點到了哈迪斯記憶深處的隐疾。他默不作聲的看了看四周,又瞅了瞅這個為自己付出了魚尾和生命的人魚,醒悟到了什麽,夢呓似的說:

“我真是愚蠢呢……”

“哈迪斯?”

米羅不明白哈迪斯為何說這種話。哈迪斯執起米羅的一只手,繼續自語到:

“我以為仇恨就可以使我得到公正……結果卻讓自己的世界越來越狹窄,越來越狹窄,到最後,連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護不了……空有這麽強大的力量,卻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任何……意義……”

“哈……哈迪斯……”

米羅迷惑不解的盯着哈迪斯的臉,不停追問:

“你這是怎麽了?自己一個人胡言亂語什麽啊……”

“嗯?”

哈迪斯瞟了米羅一眼,玩味的笑道:

“沒什麽,我在想幸好你的藥丸沒有浪費。”

語畢,哈迪斯從床上站起來,穩健的步伐走向涼臺。太陽已經升得高了,海鷗盤旋在涼臺上,星星點點的白帆不時出現在海面上,帶着海腥味兒的新鮮空氣撲面而來。

這是完全嶄新的一天,這也将是一個完全嶄新的起點。

“哈迪斯——喂——你別走那麽快啊,你就不能扶我一下。”

米羅在後面一瘸一拐的挪動雙腿,誰知哈迪斯頭也不回的說:

“自己走過來。”

“你……”

米羅心中傳來微刺的痛,他覺察到哈迪斯從剛才到現在一直不大對勁,和往常比起來……冷淡了許多。眼睛不免發酸,可米羅倔強的把眼淚憋了回去。張開雙臂試着保持平衡,像個嬰兒那樣蹒跚的走着。起先兩步都沒有遇到大的困難,米羅正想出口氣,突然腳底一滑,重心不穩,當即向旁側摔去。他又急又慌的大叫:

“哈迪斯,救——啊——”

正扶着涼臺欄杆遠眺海景的黑發男人動都沒動,仿佛根本沒聽見米羅的呼救,任由米羅自己摔倒。米羅心裏一沉,在頭就要磕到床腳的剎那,雙手在潛意識的驅使下撐住了卧榻。

“啊……終于得救了……”

米羅後怕的瞧着和自己的眼窩差之毫厘的床腳,長籲一口氣。足足長達一分鐘後,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那張被他碰過的床榻,沒有任何變化。

“啊?這……”

他驚慌的倏地縮回手,等待床榻變成冰雕,可是一杯茶的時間過去了,床榻還是床榻,什麽都沒有發生,連片冰霜都沒有。

“這……怎麽可能……”

米羅覺得渾身輕飄飄的,他又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床上的薄毯,薄毯還是薄毯。他又蹭過去摸了摸枕頭,枕頭還是枕頭。米羅膽子放大了些,他在茶幾上的水晶盤子裏撿出一粒青色的葡萄,葡萄還是葡萄。他又把這葡萄放入口中,咬破了果皮,酸甜的汁液劃過舌尖,讓米羅更想流淚了。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時刻,而當這一刻真正到來時,他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麽?不相信麽?”

哈迪斯這才轉過身,手肘支在欄杆上,打趣道:

“剛才是不是恨死我了?”

“我……”

米羅臉一紅,立即小聲反駁:

“才沒有……”

“沒有的話就走過來。”

哈迪斯低聲命令。米羅像喝醉酒一樣左搖右擺的走向涼臺。他的姿勢讓哈迪斯忽然間想起他們相遇的那個暴風雨之夜。他在船上抱着小人魚米羅的樣子,大概就是這樣吧。

“籲……哈迪斯……”

米羅終于夠到了涼臺的欄杆,和哈迪斯并肩站立。

“你剛才……我以為……”

米羅扭過頭去,賭氣的說:

“你嫌棄我了……”

“哼……”

哈迪斯輕笑,他問:

“為什麽這麽想?”

“因為……”

米羅揉了揉眼睛,坦白道:

“因為你從拆掉繃帶以後就變得好奇怪,有些不大一樣……”

“那個麽……”

哈迪斯轉過身,從後面抱住了米羅,低頭去嗅他那紫羅蘭色的長卷發,進而湊到他的耳邊,呼着熱氣。

“我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了很多很多,但是,那些對現在的我來說,都毫無意義了。對現在的我來說,只要你在我懷裏,生命就值得我去戰鬥。”

“哈迪斯……”

米羅靠在哈迪斯身上,微張着眼睛遙望他曾經的家園。

“米羅……以前有傷害過你的地方,請你原諒我。”

哈迪斯鄭重的說,讓米羅很是迷茫。

“傷害?你是指上一次……那個不是你的錯啊哈迪斯,為什麽……”

“不,是我的錯,”

哈迪斯的聲音一沉再沉,恍如從海底傳來的微波脈動。

“是我傷害了你……從最早的開始開始……”

“哈迪斯……”

米羅聽得頭重腳輕,他只好安慰到:

“雖然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麽……不過,哈迪斯就是哈迪斯,我現在終于也能明白人魚公主的心情了。”

“是麽?”

哈迪斯笑了,他收緊手臂,感受着懷裏的人兒,輕輕問:

“如果你是人魚公主,會不會也舍棄殺掉我的機會,化為泡沫消失在朝陽中?”

“不,不會。”

米羅果斷的回答:

“我會殺了你,然後再變成泡沫消失在朝陽中。”

“為什麽?”

輪到哈迪斯驚訝,他斜睨了一眼米羅,想聽聽他的答案。

“因為不是我的話,哈迪斯,你是不會幸福的。”

米羅自信滿滿的點頭。哈迪斯禁不住笑出聲,調侃到:

“你就這麽确定?”

米羅背靠着哈迪斯用頭蹭了蹭他的胸膛,說:

“因為我是人魚王子,不是人魚公主啊。”

“呵呵呵……”

哈迪斯愉快的朗聲而笑,米羅等了一會兒,又有些消沉的反問:

“哈迪斯,是這樣麽?還是我太自負了,沒有我,你一樣可以幸福?”

“是這樣的喲,米羅。如果沒有你的話,我也就将在仇恨中迷失自我,所以……”

哈迪斯将米羅扳了過來,讓他靠在欄杆上,俯身道:

“你是我的人魚王子,從今天開始,你要和我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是,哈迪斯。”

米羅笑眯眯的答應,哈迪斯低下頭,輕柔的吻住了那雙飽滿嬌嫩的雙唇。遠處,金光萬丈的太陽在海面上折射出億萬個碎片,老水手渾厚的號子聲随風而來。微風拂過寝宮卧室的窗臺,米羅種的那株小花兒,已經長出了惹人喜愛的花蕾。

現在,讓我們再回來講講小人魚米羅。

他抱着從海巫那裏得來的匣子日夜兼程,朝着哈迪斯王宮的方向拼命趕路。有幾次因為游得太急迷失了方向,只好再兜圈子回到認識的地方重新辨別。他一門心思的向着哈迪斯的王宮前進,忘記了饑餓和疲倦。在經過了十天的長途跋涉後,米羅才終于見到了那座刻有金色徽記的涼臺塔樓。他稍作休整,沿着以往的路徑從塔樓下進入水箱,又從水箱上部的出口進入哈迪斯寝宮的水池。寝宮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米羅把頭伸出水面外,不發出一點聲音。他焦急的四下張望,卻不見哈迪斯的身影。

“都到哪裏去了呢……”

米羅嘀咕起來,抱着匣子用力一拍魚尾挺直身體。當他腰部以下的魚尾離開水面的瞬間,一束金色的光芒宛若絲帶般從他的魚尾上卷落,米羅突然失去平衡跌倒在水池裏,嗆了口水,他劇烈的咳嗽起來,忙用胳膊肘扒住水池邊緣,好支撐自己的身體。

“怎……咳咳……怎麽這麽難受……”

米羅想止住咳嗽,可是失敗了,那口水卡在那裏,讓他覺得自己快窒息了。低頭一看,米羅不禁失聲驚叫起來——他那金色的魚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人類的修長結實的腿。

吱呀——

這時候寝宮的正門打開了,潘多拉端着茶壺和點心走進來。聽到響動她自然而然的去瞧,卻不料當即就把手裏的托盤摔到了地上,茶壺粉身碎骨,茶水灑得一地都是,點心也咕隆咕隆的滾走了。

“米……米羅?”

潘多拉顫抖着問,水池邊上那個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爬上地板的身影回答:

“是我,潘多拉,我回來了。哈迪斯在什麽地方?”

“陛下正在書房午睡……過一會兒就該醒了……那……那個……”

潘多拉的臉刷得一下羞得通紅,她忙背過身去,問:

“你的尾巴怎麽了?怎麽會變成這樣?”

“這個啊……”

米羅正嘗試着用腿站起來,可是這感覺太難把握了,他總是東倒西歪的想要去扶什麽東西,可又在最後關頭記起來自己的特殊之處,于是就只能重重的倒在地板上。

“我去找海巫,用我的魚尾向他換了兩顆藥丸,他說只要哈迪斯吃下,就可以長出一雙新的眼睛了。”

米羅快樂的敦促道:

“就在這個匣子裏,雖然外面被我凍上了,但是裏面的藥丸應該還是好好的,你快拿去想辦法打開,然後讓哈迪斯把它們吃掉吧。”

“比起那個來……”

潘多拉雖然很想表達一下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激動雀躍的心情,可她依然背着身子,口齒一改往日的伶俐,很是磕巴的說:

“米……米羅,你先待在那裏不要動,也不要出聲,我這就去給你拿衣服過來,記住你千萬不要亂動,我馬上就回來。”

說話間,潘多拉飛也似的推開門跑出去了,米羅跪坐在水池邊的地板上,守着那個匣子兀自納悶,喃喃自語到:

“衣服是一定要穿的麽?”

沒等多久,潘多拉就抱着一疊衣物用堪比梅花鹿的速度奔了回來。她一直低着頭不去看米羅,面色潮紅的小聲說:

“米羅大人……請原諒我的失禮,讓我幫你把衣服穿上吧。不然等陛下醒來知道了,一定會叱責我的。”

“唔……好……好吧……”

米羅木讷的不知潘多拉到底是怎麽了,他按照潘多拉的要求伸直雙臂,讓潘多拉用大浴巾将他的身體和長發擦幹,接着為他穿上一件白色的襯衫,前襟的邊緣是荷葉般的皺褶,袖口還勾着蕾絲。然後,潘多拉又為米羅的雙腿套上了一條黑色的騎士長褲。等到她幫米羅把衣服穿戴完畢,大管家的臉紅得仿佛能滴出血來。

“潘多拉,你怎麽了?不舒服麽?”

米羅關切的問,穿在身上的衣服摩擦着皮膚,讓他感覺癢癢的,很是不習慣,可又不敢随便去碰。

“不,不是……”

潘多拉正愁找不到什麽托辭,書房的門就開了。眼睛上纏着黑色繃帶的哈迪斯摸着門框走出來,疑惑的問:

“潘多拉,你剛才在和誰說話麽?”

“啊,哈迪斯——”

不等潘多拉說什麽,米羅就一個趔斜接一個趔斜的跌撞到哈迪斯懷裏,忍不住傷心的哭起來:

“哈迪斯……我回來了……我找到可以幫助你的方法了……”

“米……”

哈迪斯倚靠着門框半晌說不出話,他的手指撫上懷中人兒的臉,摸過那俊秀的眉,那卷曲濃密的睫毛,那古典雕塑般的鼻子和那雙柔軟芬芳的唇。每一樣都和自己記憶中所見到的吻合。他不由得仰起頭鼻音厚重的嘆息:

“天啊……米羅……真的是你……”

“對不起,哈迪斯……”

米羅哭得更厲害了,他支吾着說:

“那天我不該就那麽走掉的……”

“你并沒有錯。”

哈迪斯淡淡的笑着,輕拍了兩下米羅的臉頰,佯裝嗔怒道:

“可是這裏是書房,你離開水池這麽遠,如果尾巴覺得幹了怎麽辦……”

說着,他的手向米羅的腰間摸去,可令他震驚的是他不但沒有摸到那熟悉的濕漉漉的魚尾,反而摸到了從不曾出現在米羅身上的衣物和一雙長腿。

“你……”

哈迪斯的嗓音沙啞起來:

“你究竟做了什麽?”

“我……”

米羅擡起頭凝視着哈迪斯,那黑色的繃帶是那麽的礙眼,真想把它們扯掉。

“我去找過海巫,他說只要我交出魚尾就可以讓你重新長出一雙眼睛,不過他又還給了我一雙人類的腿,這樣,以後我就可以陪在你身邊了。”

“你……唉……”

哈迪斯哭笑不得的訓到:

“你這個小傻瓜,已經移植走的眼睛是不可能再長出來的,你這不是白白浪費了你的魚尾麽?”

“不,不會的。”

米羅義正言辭的糾正哈迪斯:

“海巫是大海中最懂魔法的,他既然可以把我變成這樣子,為什麽就不能再讓你長出一雙眼睛呢?藥丸就在匣子裏,他說等你吃下去的第七天,當你覺得眼睛癢到忍無可忍的時候,就可以拆掉繃帶了。”

“唉……”

哈迪斯覺得自己有些頭暈,他背靠着門框坐在地板上。米羅就順勢依偎在他懷裏。自從哈迪斯失去雙目後,他就改在書房休息了,因為書房的地板并沒有被改造成水池,不用顧慮會一不小心跌進水裏。

“米羅……”

哈迪斯喃喃得喚着米羅的名字,然後突然間态度急轉直下,厲聲問到:

“誰給你穿的衣服?”

“這實在是對不起,陛下。”

潘多拉匆匆提着裙角過來,匍匐在哈迪斯腳邊解釋:

“是我給米羅殿下換的衣服,失禮之處還請陛下饒恕,只是……我覺得不能讓米羅殿下一直那麽待着……所以……”

“吶……哈迪斯……”

看着潘多拉又窘又怕的樣子,米羅實在不明白,于是問:

“是人類的話,就一定要穿衣服麽?”

潘多拉沒敢表态,哈迪斯短促的嘆了口氣,先沖她擺手道:

“是你的話,就算了,不過,不要多嘴。”

“謝過陛下。”

雖然哈迪斯看不見,潘多拉依舊行了大禮,然後說:

“那麽,我就先去想辦法打開米羅帶回來的那個匣子,茶點稍後再送來。”

“去吧。”

哈迪斯威嚴的一甩頭,潘多拉急忙提着裙角,撿起池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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